《論語》之中“文莫”之譯解的陰陽之道觀

摘 要：只有從陰陽之道的角度切入，《論語》中的“文莫”一向未被納入理解的正確軌道的意向，才可得其正解：內外一致，而動靜合一；本文還依此對英漢語的譯文進行了批判。

關鍵詞：文莫；翻譯；內德

中圖分類號：H0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822（2017）02-0062-07

1. 問題的提出

《論語·述而》“文莫”一章，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近年來，倒是有兩篇文章試圖解決有關問題。這二文一是許征（2010）的《“文莫吾猶人也”別解》①，一是俞志慧（1999）的《<論語·述而>“文莫吾猶人也”章商兌》②。第一篇文章提出，“文莫吾猶人也”意思是：“（就生理屬性而言）從外表到內心我跟一般人都差不多。”但未及將譯解置于語境之中，比如，作者沒有考慮如何將“躬行君子，則吾未之有得”同時引入思考。而且，似乎夫子所論與“生理屬性”關系不大。第二篇則從語法入手，認為“莫”本無實際詞匯意義，只是一個虛詞；其作用是，因“文”一字不成詞，故而需要“莫”字綴在實詞后面，起舒緩語氣的作用。如此，此句可仍以楊伯峻之譯為解：“書本上的學問么，我同別人差不多。在生活實踐中做一個君子，那我還沒有成功”。但此解未達圓足之境。因為，一，譯文之中所用的“學問”若可指“莫”（這是從楊譯的句子推測出來的：“書本”指的是“文”，而“學文”則可能指“莫”），則后者一定是實詞，而非文中所強調的虛詞；二，夫子所說的“學問”乃至一切事務，都不可能不指向“文德”。這也是他“修德之教”的重點。而且，也只有這樣解釋，此章前半句說的是內在的美德的打造，后半句則講美德在行為上的落實，如此，才合乎儒家“一陰一陽之謂道”（《周易·系辭上》）之大義。易言之，“文”應指“德”，而“莫”的意思則是廣博、廣布。那么，夫子說的是：在打造文德方面，我注意廣博；（盡管如此，若是論及）躬行君子，我還是沒有達到要求。

本文的撰寫，一方面是要對先賢所作的解釋進行分析，另一方面則要對有關漢語和英語譯文展開批判，以求走近夫子之“文”。

2. “文莫”之“莫”并非虛詞，不當以楊伯峻的譯解為準

依俞志慧，先儒對“莫”字有以下這些訓釋：

一，釋為否定副詞，相當于“無”、“不”。何晏《論語集解》：“莫，無也。文無者，猶俗言文不也。文不吾猶人者，言凡文皆不勝于人也。”③皇侃《論語義疏》進而解釋道：“孔子謙也。孔子言我之文章不勝于人，故曰‘吾猶人也’。”但至于“莫”字，則未予置詞。

二，釋為推測性連詞，相當于“可能”、“也許”。如，朱熹《論語集注》：“莫，疑詞。猶人，言不能過人，而尚可及人；未之有得，則全未有得，皆自謙之辭。”④釋“莫”為“或許”、“也許”之類的義項，于本復句的文氣自然能順利貫通，但問題是驗之于先秦典籍，于“莫”字本身的義詮，卻缺少應有的詞源學依據。

三，與“文”字合成一詞作聯綿字解讀，相當于“黽勉”、“勉強”。如，劉臺拱《論語駢枝》云：“楊慎《丹鉛錄》引晉欒肇《論語駁》：‘燕、齊謂勉強為文莫’。”⑤又，劉寶楠《論語正義》：“夫子謙不敢安行，而以勉強而行自承。猶之言學，不敢居‘生知’，而以‘學知’自承也。”⑥楊雄《方言》則云：“侔莫，強也。北燕之外郊凡勞而相勉若言努力者謂之侔莫。”⑦將《方言》原文與二劉立論相對照，則可看出，《方言》所指為“北燕之外郊”而非“燕齊”，語言差別自然不可以道里計，更不能以北燕外郊之方言去解釋孔子所在的魯國方言或者其時雅語。“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論語·子罕》）。

最后，然而卻是最重要的，即使“文莫”釋為“黽勉”在語音上不成問題，在義理上也會發生前后矛盾，“黽勉”是什么意思呢？是勤勉努力，那么這與下一分句的“躬行”又有什么區別呢？二者在邏輯上有著概念上的同一性，這就相當于說“A吾猶人，A則吾未之有得”，這不是很滑稽嗎？

作者認為，“莫”字既不是否定副詞和推測性連詞，也不是聯綿字。他指出，根據這一分句的內在特征，可以認為，后一分句僅言“行”，前一分句也就只能言說一種德性：“文”，而“文”和“行”正是孔子語匯中相對比而存在的一對概念，如《論語·述而》“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行有余力，則以學文。”（《學而》）。正如錢穆所說：“孔門論學，范圍雖廣，然必兼心地修養與人格完成之兩義。”⑧根據上述，就可以排除“莫”字可能的實詞解釋，如“德正應和曰莫”（《周書·謚法》、《左傳·昭公二十八年》、《禮記·樂記》“莫其德音”鄭注），又如“莫莫，清靜而敬至也”（《詩經·小雅·楚茨》“或燔或炙，君婦莫莫”鄭箋） ，所以只能作虛詞理解。

不過，我們認為，很難說到底“文”屬于什么詞類，也更難說“莫”是什么詞。毋寧說，漢語的很多字，根本上都是動態詞：表示動態、變化和過程，而不是別的什么。

比如，“文”與“章”連用，則意味著“天”和人類文化精神的“內在化”，因而，“文”應以動詞視之，意為“文德”之內化。而“章”則是此文此德的顯現，朱子以“明”解之，也自然是動詞。強調動態過程，始終是國人的精神趨向。因而，如此解之，也就合乎了陰陽之道的基本規律。也就是說，我們對《論語》的解釋，應該將“廣大如天地，無不覆載，變通如四時，遷運無窮”（熊十力語）⑨的陰陽之道作為解經的大法。理由是，舍此，則很難找到進入圣域的途徑。而這正是先儒所沒有重視的。易道的缺席，其影響所致，不僅造成歷來解經者的諸多問題，比如，對“文”的實體化甚或物質化——如朱子曰“文，謂《詩》、《書》六藝之書”⑩。 而對作為“德之總名”的“文”，幾乎不置一詞。盡管“以文會友”（《論語·顏淵》）、“文行忠信”（《述而》、“斯文”（《子罕》）、“夫子之文章”（《子貢》）、“煥乎，其有文章”（《泰伯》）以及“行有余力，則以學文”（《學而》）等等表達之中的“文”，都可能含有美德的意思。

那么，如果我們將“文莫”一章之中的“文”字也解為“德”，則此章前半句講的是內在之美德，突出夫子學道方面十分努力；而后半句則是他謙虛的表達，努力之后，在行動上似乎仍有不足，因而不能達到躬行君子的基本要求。如此，一內一外，內外相輔相成，正是陰陽之道的精義所在。夫子依此作句，可謂深得此道精神。

那么，“莫”字何解？上引俞志慧的論文，其中有一處可以作為提示。

俞志慧文中提及《詩經·大雅·皇矣》之中的“貊其德音”。此一表達，或是一線索，可以幫助我們找到解釋“文莫”的正確道路。

他指出，《周書·謚法》、《左傳·昭公二十八年》、《禮記·樂記》三部著作之中都引用了此詩中的“貊其德音，其德克明。”貊：《左傳·昭公二十八年》及《禮記·樂記》皆引作“莫”。莫，傳布。貊：不聲張。《毛傳》：“心能制義曰度。” 《鄭箋》：“德正召和曰貊。”貊又通“寞”。《集韻·陌韻》：“貊，寂也，定也。”這里用為安定、安靜之意。

另有論者指出，《皇矣》一詩第四章言，上帝度量文王品行端正，乃賜以洪福。“貊其德音”的“貊”《毛傳》釋為“定”，高亨引《廣雅·釋詁》：“莫，布也”，以為此句“言他的美名傳布四方”。

趙帆聲注曰：“《傳》：‘貘，靜也。’按：《禮記·樂記》引《詩》作‘莫其德音’。是貘通莫（mò）。《廣雅·釋言》：’莫，漠也’。漠之義亦為‘大’。《廣雅·釋詁》：‘莫，布也。’布，廣布。如是，‘貊其德音”即言廣為布其德音’。

若可將“文”解為“德”，而“莫”又可釋為“布”，則“文莫”的意義便和“莫其德音”一致：“文莫”的意思便是，夫子自言，他在修德方面注意廣博。如此，“文莫”便與后文的“躬行君子”構成一內一外的格局，所謂“相輔相成”，在這里起到了應有的作用。如此，二者對應，一正一反，體現出的正是陰陽之道。

《禮記·中庸》有云：“合外內之道也，故時措之宜也”。因而，依此道，則可得正解。

3. 對現有的譯文的批評

正因為解經者并沒有堅持陰陽之道，因而，對“別開一新天地”的儒家之易道的基本道理——“相輔相成”無甚了解，因而，有關解釋可能就是不對應的。

譯文1. 努力，我是能及人的。做一個躬行君子，我還沒有能到此境界。（錢穆今譯）

“能及人”，若不是指一般人、常人，那么，君子也就包含其中。如此，這兩句話是否存在不可避免的矛盾，即“努力”和“躬行”不能統一？既然努力，而還沒有達到“境界”，怎么知道那是一種努力，或者說，一種合乎要求的努力？沒有設定內在的標準，或者先行設定標準，又何來“境界”？

譯文2. 書本上的學問，大約我同別人差不多。在生活實踐中做一個君子，那我還沒有成功。（楊伯峻今譯）

果如此，則錢穆的譯文之中的問題，這里也一樣存在。而且，由于“文”沒有和“行”聯系起來，因而，便可以看到，另一個不通之處：夫子為什么會謙虛到要說，他的學問和別人差不多呢？假若真是這樣，他并沒有傾心追求先賢的遺文，因而，才不能成為一個“躬行君子”？或者說，他對作為“書本上的學問”這種“文”本身就沒有興趣甚至很是鄙視，因而，無所謂為之“努力”？“學問”未及深入，那么，“謙謙君子”也就談不上了。果如此，則似乎這一譯文又是說得通的。但是，問題在于，這里也一樣只有外在的東西，而內在的“文”，亦即，“德”因為是缺席的，因而，無法支撐“學問”，也更無以使人企及“躬行君子”的理想。

譯文3. 論努力，我跟別人差不多。至于在自身修養上完全達到君子的標準，那我還未能有所收獲。（孫欽善今譯）

這里所用的“標準”不但是現代化了夫子之意，而且，在很大程度上也因為沒有內化的那種德的滋養，因而，似乎夫子也就成了一個“差不多”的人物？也就是馬馬虎虎甚至是連“個人的追求”（“努力”的意義？）也會變得無所謂起來？

譯文4. 學習禮儀文獻，我大概和別人差不多，努力實踐做一個君子，我還沒有達到。（李澤厚）

李澤厚引《集釋》指出，“莫為其之誤”，進而強調此章“仍然是特別強調實踐”。不過，依此譯來看，盡管“努力”，夫子自稱還是沒有能“達到”成為君子的要求。這樣，和上引譯文一樣，他是否說的是，這樣的“實踐”方向上出了問題？因而，不管如何努力，最終都和心目中的君子距離遙遙？而且，“學習禮儀文獻”，是否會淪為形式上的東西，而不是或難以觸及“做君子”的要求？或者說，這樣的“學習”本來就和“做君子”沒有關系？無論如何，這一譯文由于未將“文”界定為內在化的精神力量，而不能與“君子”的追求連成一氣。如此，也就產生了和諸多譯文也一樣不可避免的問題。

譯文5. In letters I am perhaps equal to other men， but the character of the superior man， carrying out in his conduct what he professes， is what I have not yet attained to. （James Legge英譯）

Legge的譯文將“文”譯作letters，意為文化修養、學問以及知識等。這樣的物質化的解釋，仍然將原文之中“文”與后文的“行”割裂開來。而且，profess一詞的使用突出的是，superior man這樣的人物是在聲揚、說明、聲明自己是有明確追求的。但是，如此一來，一，將君子譯為the superior man，一下子把這樣的人物拔高到極限（至高無上的人、人上人、人中之龍？），哪里還能或需要再行達到、企及（attain to）？這樣的人偏偏還要聲言（profess=公開聲明，口口聲聲？）他惟此是求。但是，這樣，他可能還算得上“謙謙君子”嗎？一直外求的種種暴露，是“君子”真的要追求的嗎？

譯文6. In the knowledge of letters and the arts， I may perhaps compare myself with other men. But as the character of a good and wise man who carries out his personal conduct what he professes， -- that is something to which I have not yet attained. （辜鴻銘英譯）

此一譯文問題比上一譯文更甚，因為，除了profess襲用帶來的疑問之外，還有一個比較嚴重的難題：由于割裂了“文”與“行”的關系，因而，在“文化知識和諸藝”（In the knowledge of letters and the arts）方面，可與他人相提并論的“我”，既然知識如此廣博，又如何可能尚未企及“要實施自我宣稱的個人行為的一個善良而又智慧的人的品格”？這不是正意味著，夫子之“文”無論如何光輝燦爛，始終是未及真正的“君子”的要求？這樣，學“文”無益，為什么還要那么廣博的知識？換言之，知識是無用的，而實踐上的追求又是失敗的。夫子，難道真的就是如此的狼狽，而且，是他在追求上就是這樣。那么，“知其不可而為之”（《論語·憲問》）又該如何解釋？

譯文7. As far as taking trouble goes， I do not think I compare badly with other people. But as regards carrying out the duties of a gentleman in actual life， I have never yet had a chance to show what I could do. （Arthur Waley英譯）

譯者以“不怕麻煩、費心”或“勉力而為”（taking trouble）來處理“文莫”。但是，問題仍然是，這一“努力”追求，畢竟在第二句落了空：“文莫”之求，與“躬行”之意，既然已打為兩截，那么，君子的責任（the duties of a gentleman）以什么來判定，以便沿著正確的路線、按照正確的方法來施為（carrying out）已經有了問題，而譯文最后竟以“我從來都未能找到機會來顯示我能做些什么”來表達“躬行”（？）之意，未免行之過遠。這是因為，君子有可能如此急于顯現自己嗎？那豈不是“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論語·學而》）的反動，突出的是“人不知而不慍”（《論語·學而》）的反面嗎？

譯文8. In classics， I’m no worse than anyone else， but I have yet to become a man of honor who practices what he has learned. （林戊蓀英譯）

這一譯文似乎是將“文”與“行”聯系起來。但是，仔細看來，情況可能并不是這樣。因為，若是如此，按照譯文，夫子就是在說，他業已可與他人相比，也就是，獲得了足夠的知識和見識。這樣，他也就不可能不將所學付諸于實踐（practices what he has learned）。也就是，成為一個君子。而譯文由于將君子譯為a man of honor，但是，如此的“名譽之士”是否太過炫耀？因而，才會知名鄉里？甚至享譽諸國，進而無法確保他自身還是一個有追求的、實實在在的人物？高尚的道德，既然未在“文”之中得以體現，而他身為學習者又不懂如何在如此這般的“文”之中敘述先賢的意志，那么，對名譽的定位是否會進一步將這樣的君子“改造”成了徒有虛名的人物？

譯文9. In the niceties of culture（wen文）， I am perhaps like other people. But as far as personally succeeding in living the life of the exemplary person（junzi君子）， I accomplished little. （Roger T. Ames與Henry Rosemont， Jr.英譯）

此譯以文化之精微、精細（nicety of culture）來傳譯“文”之內涵，不可謂不用心，不過，問題仍然是，這樣的“文”并沒有和“行”聯系起來。“文”也只是外在的力量。這樣，盡管“我”仍然是和他人可以一樣，但是，為什么會達不到君子的水平，如果說，他人之中一定存在君子的話？相反，若是認定他人之中不存在君子，那么，聯系上他人用意何在？

譯文10. In literature， perhaps I am equal to others. But I cannot manifest the behavior of the noble man. （A. Charles Muller英譯）

若是按照這一譯文，則夫子在“文學”領域，足以和人并駕齊驅，此已將之拉向西方和現代，而不再具備夫子之春秋風采。而一力彰顯甚或張揚其所作所為（manifest the behavior）的人物，即使是高貴、高雅之人（the noble man），但那會是孔夫子嗎？

譯文11. In unstinted effort， I can compare with others， but in how to be a practising gentleman I can， as yet， claim no insight. （劉殿爵英譯）

本來致力于“文”是要追求“君子之道”的夫子，他在這一譯文之中，以“不吝惜的努力”（unstinted effort）可得與他人相比，但是，就是沒有辦法突破瓶頸，因而，竟然不能對如何成為一個實踐的紳士（in how to be a practising gentleman），提出任何洞見（claim no insight）。夫子這里是謙虛，還是過分自我貶低？是突出他的“行”與“文”之間的距離，還是在講君主（或者說“紳士”？）就是不能從事實踐？因而，要在此詞前面加上practising？而且，既然他無以提出洞見（insight），又如何明確實踐？這是不是在進一步拉大“行”與“文”之間的距離，而且，是在強調，那是不可跨越的。但是，問題在于，夫子至于如此的“無德”而又無識嗎？那么，果真如此，這是在再現夫子的形象，還是在為他抹黑？

4. 結語

若是將“文”與“行”統一起來，一方面是需要將“文”解為“德”，另一方面，則必然要依照陰陽之道的基本原理來疏解文意。依此，我們做出了以下的譯解：

譯文12. 文德之修養，在廣博上，我或可與人相比；但是，畢竟躬行深入不足，因而尚未達到成為君子的要求。

譯文13. Attention to the broad cultivation of the inner virtues as seen in letters brings me on a par with others. But， as for the requirements of the superior man， I have not attained the goal for a lack of depth in practice in that direction.

Abstract：The paper argues that only approached from the point of the Dao of Yin and Yang， can wenmo（文莫）in the Analects be comprehended in the right way in its intention， which asks for the unity of the inner and the outer and the oneness of the dynamic and the static. Besides， the paper also makes a critique of the translations of the phrase concerned in Chinese and English.

Key words： wenmo （wenmo）； translation； inner virtue

作者簡介：蔡新樂，男，博士，河南大學及南京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翻譯學暨文學理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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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翁逸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