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潛先生的《談美》篇幅不長但條理清晰、鞭辟入里,這種娓娓道來的風格讀來似與老友談天,舒服自然。書中談到了美感是什么,美本身是什么以及人生與藝術的關系。掩卷而思,無論是對藝術理論的探討還是人生態度的把握,“混融”無疑都是極高的境界和我們應該努力的方向所在。
朱光潛先生推崇“物我同一”境界,在書中具體表述為“人的情感和物的姿態交感共鳴方見出美的形象”,“所謂美感經驗,其實不過是在聚精會神之中我的情趣和物的情趣往復回流而已。”這種對美感的探討在曹植的名篇《箜篌引》中可以得到感性的認識:驚風飄白日,光影馳西流。盛時不再來,百年忽我逎。興盡悲來模式在建安時代的作品中并不少見,但是如若全篇都是“盛時不再來,百年忽我逎”這種議論之句便不會有如此震蕩人心的情感效果。此詩一出,驚風、白日中喟嘆人生易逝的形象便被永遠地鐫刻在了中國文學歷史長河之中。再如阮籍《詠懷詩》(選一):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詩人端坐林中,明月清風伴其左右,孤鴻翔鳥的叫聲使林間更顯幽清。正是這種物與人之間的情感流轉與共鳴催生了美的形象,也便生發出了無數聯想和猜測。世人皆謂“阮旨遙深”,其實這種情寄八荒的效果正是物我同一的妙用。
然而魏晉風骨不易得,南朝謝靈運的詩作多以議論入詩,相比魏晉大減混融古拙之氣。《登江中孤嶼》的收束幾句說:表靈物莫賞,蘊真誰為傳?相像昆山姿,緬邈區中懷。始信安期術,得盡養生年。雖然此詩的前半部分有“云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等警句,但是結尾時的這條“玄言尾巴”就會在人與物之間畫出一條條清清楚楚的界線,這種思考后得出的結果相對來講就會“詩意”不濃。我們經常會聽人說某某畫家的畫很有詩意,某段舞蹈很有詩意,但是究竟何為詩意呢?朱光潛先生說“思想家往往不是藝術家,就因為他們不能把抽象的概念翻譯成具體的意象”,“藝術不像哲學,它的生命全在具體的形象,最忌諱的是抽象化”。因此使用具體的意象是增強詩意的重要一點,杜甫《醉時歌》中不相連的兩句就可有所對比: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過屈宋。清夜沉沉動春酌,燈前細雨檐花落。這兩句中的第一句純粹以文法入詩,十四個字讀完也便結束了,沒有能讓人品味的東西。而第二句連用“清夜”、“春酌”、“燈”、“細雨”、“檐花”等意象,情景交融,混融之美營造出余韻裊裊的詩境。
在有了品評上的傾向之后,朱光潛先生又提出了詩人具體化操作的手段——“創造的想象”,即“平常的舊材料之不平常的新綜合”。初唐杜審言《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中兩聯可以充分體現這種創意造境的高妙純熟: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蘋。梅柳把江南的春意渡到了北國,陽光落在浮萍上,浮萍搖動光也流轉。是光轉動了萍?是梅柳渡了江?作者以情感為線索把景物統一在了一起,而不是局限在對邊邊框框的勾勒或是抽象的議論;雖然只是短短幾行但是有“進深”,而非一幅平平的畫,也因此而產生了整體一氣的渾融意境。
除了“創造的想象”以外,詩人對于“格律”或“規矩”的態度也很值得深思。“古今大藝術家大多從格律入手,后來都做到脫化格律的境界。他們都從束縛中掙扎得自由,從整齊中醞釀出變化。”對于朱光潛先生的這一段話,詩壇雙峰李杜的詩作中均有所體現。首先來看李白,他奔放浪漫的天性在七古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蜀道難》就是一個“脫化格律”的典范,已經不能再放到程式之中去分析了。這首詩純粹以情運筆,長則長,短則短,全篇中都有一股涌動著的“氣”。這種形式與內容上的無縫拼合恐怕只有詩仙可以做到了,“格律”,或者說“規矩”已經完全被李白內化了。再比如《宣州謝脁樓餞別校書叔云》中的起首兩句: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全篇只有這一句與其他句子長短不一致,但就是這種不刻意給人帶來了一種渾然天成的感覺。相比李白,杜甫更擅七律,《曲江二首》中的一聯將對句的規矩運用得出神入化: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尋”與“常”本是計量單位,這里既與“七十”相對又語義雙關,真可以稱得上是“在整齊中醞釀出變化”。不僅掙脫了永明體在格律上“四聲八病”的約束,并且樹立起了一個不朽的高度。
如果把眼光放得更開闊些,不同藝術門類之間的交融更是異彩紛呈。自古以來都是講“琴棋書畫”,缺一不可。這便是在強調個體的渾融貫通會促進整體氣質的完善,藝術家們廣泛地汲取各門類的營養可以讓自己有更深厚的修養。對于這一點,從杜甫名篇《劍器行》的小序中即可有感性直接的認識:昔者吳人張旭,亦善草書書帖,數常于鄴縣見公孫大娘舞西河劍器,自此草書長進,豪蕩感激,即公孫可知矣。舞蹈與書法的交融在于舞劍與運筆在精神上的貫通,而詩人杜甫在欣賞舞劍之后則在情感上有了激蕩,由此方有《劍器行》這一體現“詩史”精神的作品。
上述全部都是對藝術本身的探討,而對于藝術與人生的關系這個問題,朱光潛先生在書中提倡“用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美感、實用與科學三者應當并行而不悖。在藝術創作中調和人與物可以有渾融的境界生成,在生活中我們就更需要把真、善、美和諧起來。“每個人的生命史都是一部作品”,“人生就是廣義的藝術”。具體而言,在生活中偏重務實的人就應當豐富自己的情感,正所謂人生的藝術化就是人生的情趣化;而情感極豐富的人就應該提高自己對于實用和科學兩方面的敏感性。總而言之,“渾融之美”不僅在藝術中而且在生活中也很有實際意義。藝術中的渾然之氣可以讓作品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從而使欣賞者產生思接千里、心游萬仞的美的體驗;而在生活中踐行“渾融”二字則可以讓我們的心態更平衡,生活更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