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同國別的作家對相同題材的處理方式有相似之處也有不同之處,《孽子》和《白色獵人》分別作為中日當代文學中同志題材的代表作,各自為中日兩國同性戀文學書寫作出了貢獻。本文旨在用平行比較方法分析二者的異同,并從中日不同的文化、心理等角度解讀文本的聯系性和差異性。
【關鍵詞】:同性戀小說;《孽子》;《白色獵人》;比較
白先勇的《孽子》是臺灣第一部正面描寫同性戀的長篇小說。最初以連載形式發表于 1977-1979 年,單行本由新加坡《南洋商報》全本連載完畢,并在 1983 年出版成書。《孽子》描述了男同性戀者群體的生存狀態及他們的心路歷程,同時也反映了以父權為代表的中國社會對同性戀的激烈態度。《白色獵人》是著名文學情愛大師渡邊淳一少有的關于同性戀的小說,在小說里著重描寫了同性戀者二番町眉子與表妹品子、護士村行萬里子和患者深町麗子的三段虐戀。白先勇和渡邊淳一的這兩部同性戀作品,深入比照分析可以看出有相似性和差異性。本文利用平行研究方法,立足于主題方面、內容層面、形式層面比較二者,這種平行比較分析對我們了解中日兩國當代文學中對同性戀這同一題材的不同書寫有一定的作用。
一、相似之處 :
(一)父權與男權
兩部作品中蘊含著很深的父權意識和男權意識。在中國的傳統倫理社會體系里,父親往往以“作為一個社會化者、教育者,因而是權威的紀律實施者”的身份出現的,代表著傳統道德的權威。這種父權主導的意識反映在白先勇的《孽子》中,就是父親們在兒子身上寄予厚望和無限的期待,兒子是父親理想的承載者和期待者。同性戀者孽子們子們渴望獲得高高在上的父親的認可,父親的權力影響著孩子們的境遇,他們在父權的極端壓制下或被驅逐墮落為公園里的“青春鳥”,或者主人公選擇自殺給父親交代。
《孽子》中的父親形象是威嚴的、掌握著話語權的父親,他們將青春鳥們祛除在傳統文化壁壘之外。文中的幾對父子關系充滿矛盾,兒子們渴望被理解被接納,父親們則是驅逐他們不承認他們。小說一開始就描繪了父子關系破裂,父親揮動著從前在大陸上當團長的自衛槍將兒子逐出家門,父子不相容的場景一幕幕上演。其中傅老爺子是作為理想化了的父親出現的,他兒子的切身經歷給予了他寬恕同性戀們的可能性。傅衛暴露的同性行為違抗了父親權力和異性戀為中心的傳統觀念,兒子傅衛之死充滿了悲劇性和挑戰性。傅衛從小就能文能舞,聰敏異常,是爭強好勝的孩子,也是一位年輕有為的標準軍官,在父親眼中充滿驕傲。在軍營里和其他士兵的關系被發現后,傅衛企圖向父親解釋,然而父親“冷冷地拒絕了他”“怒火陡然增加了三分,而且感到一陣厭惡、鄙視”,父親的暴怒和冷漠躍然紙上。就這樣兒子在父親生日的那天用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傅衛以死挑戰了父親的權威,給了父親幾乎致命的一擊。
《白色獵人》中同樣以極端的方式沖擊了男權和父權文化,取而代之的是女權主義文化思想。《白色獵人》中的女主人公親生父親缺席,繼父不僅沒有帶給她關愛還在她年幼時強行侵犯了她,她的母親也處于被動地位,一再被奴役被壓迫,給不了女兒相應的保護。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寫道:“婦女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變的。”[1]在上世紀女權主義運動中這句振聾發饋的話,到現在看來都有余響。當然波伏娃認為從心理性別出發,女人應該是后天變成的。女主人公一直在爭取女人的獨立地位,她首先是從自己身體上擺脫男人的控制,拒絕接受陰道快感選擇女性之間的陰帝快感。“我是個美麗的獨立者。”“不是充滿屈辱的被動者,而是深感驕傲的主動者。”繼父和繼兄的性侵犯把她變成性冷淡者,對男人充滿不屑和厭惡。其次,她在工作方面是一位優秀的外科女醫生,有經濟地位,受到別人尊重和追捧,在愛情上努力掙脫男人。二番町眉子從精神和身體方面接近身邊的女性,以極端的方式施虐于女性得到男性似的霸權。她借著自己的身份偽裝成白色獵人來獵取她的獵物,她掌握著主動權,獵物一旦進入她的籠子則不可脫逃。與眉子形成強烈反差的是她母親。作為日本婚姻的受害者,她母親本身并沒有意識到自身卑微地位,身上有著侍妾的劣根性和無可救藥的謙卑和犧牲精神。正是因為種種因素眉子抗拒著“女人”這一性別。她尖銳地指出,那些一邊絮絮叨叨地發著丈夫的牢騷而又不愿離開他們的女人其實就是一群在所謂的家庭體制中被養得圓圓滾滾的豬。渡邊淳一表面上在批判一些甘于處于不平等地位而又甘于被奴役的女性,實質上則是對日本男權主義的批判。當今日本作為世界上著名的“大男子主義”國家,“男主外,女主內”觀念根深蒂固,要求妻子恪守本分,按照男人的意志行事。日本傳統的家庭制度中,父系家長專制、男尊女卑,男性是家庭的經濟支柱,這樣的地位決定了丈夫擔當家庭的“法人代表”,是妻子的依附對象,因此丈夫具有毋庸置疑的權威。眉子繼父早些年風流成性只手遮天,母親并沒有追究,甘心做他的“侍妾”所為了就是有家庭庇護經濟的安全,在丈夫死后得到一筆財產當做了補償。
(二)“龍鳳傳奇”與“白色獵人”
王夔龍與阿鳳轟轟烈烈的龍鳳傳奇不斷被提起,成了整個小說隱隱約約的背景。正如陳思和說:“龍/鳳”結構被解釋為經典的異性戀文化道德的藝術象征,從而這一結構中的“鳳(凰)”的雙性身份被遮蔽,由此“鳳/凰”`和體結構所隱含的復雜的性別道德的藝術涵義也被忽視。白先勇先生的《孽子》第一次為“鳳凰”正名,把它作為同性戀文化道德的藝術圖騰,并通過阿鳳這一“野鳳凰”的藝術形象揭示出來。[4]夔龍獵不到野鳳凰阿鳳,龍為了得到他的心,用匕首刺進了阿鳳的心臟,轟轟烈烈的龍鳳戀變成了王國中的傳說。身體雖死,卻讓一種悲劇的美傳承了下去,龍鳳戀如同魅影般籠罩在孩子們的王國里。
在日本文化中,白色象征著清明和純潔,也代表了生命的力量。白色已經不僅僅是一種色彩審美,也是一種帶有一定的倫理道德意味的審美,他們以白色表示潔白的善與平和、神圣,與黑所代表的惡形成鮮明對比。“白黑兩種色相是代表善惡,這里就存在原初文學包含了善惡的道德意味和美意識的萌動因素。”[2]二番町大夫以白色獵人自稱,表明她對自己白色(醫生)的身份認同,醫生本身帶著救死扶傷的責任和使命,可以看做是白色天使。獵人象征著追逐和征服的霸權。麗子被二番町大夫惡意獵取,形成一起醫療事故,失去腿的麗子小姐失去舞臺上的耀眼光芒。此時的“白色”與“獵人”意味著美和破壞同在。渡邊淳一那種纖細、柔軟、曲折復雜的女性美賦予了鮮血與傷害,使他的小說產生了這樣的效果:唯美的形式讓人不忍釋卷,而不斷流淌的鮮血和悄然而至的死亡總讓人不寒而栗,小說中眉子將泡在福爾馬林溶液里的斷肢帶回家,這種對肉體美的極端迷戀,就以破壞的方式將這種美推向極致。日本受禪宗影響頗深,認為天地萬事萬物都會經歷禪宗的“輪回轉生”過程。日本學者梅原猛認為:“一切眾生都同樣是生命,特別是樹木是生命信仰的核心。而且生命都會死而復生,死后去了彼世還會回來,這樣反復不已。”[3]日本民族性格根植的無常感以及由此而來的感傷、虛無和死亡的情緒,是日本民族精神的特征。
用神獸來暗指自己作品中的同性戀主人公,他們雌雄同體的生理特征和陰柔與陽剛結合的審美特征構成隱喻式的雙重結構,體現了作者對同性戀文化的理解與認同。《白色獵人》的獵人和獵物隱喻,《孽子》龍鳳傳奇恰恰符合了《白色獵人》中“破壞才是美,死亡才是愛”這種死亡致美、破壞致美的美學觀。其背后隱含了作者的悲憫和人文關懷,也顛覆了傳統美的看法。白先勇對死亡的迷戀在其他文本也可以看出來,在一次訪談到他提到“人的本性里有一種激情,passion,很可怕的激情。有時候愛情愛得專的時候,是有一種毀滅性,有一種非常大的撞擊性。”[5]《玉卿嫂》玉卿嫂對青年愛到極致又得不到他的愛時,就以暴力血腥的方式雙雙殉情。
黑格爾(1770-1831)就曾指出:“審美帶有令人解放的性質,它讓對象保持它的自由和無限。”[6]在兩部小說中愛情的高潮與審美的極致在死亡或是中走向終結,這并非作者的偶然安排,而是審美活動發展的必然規律:身體與精神的快感、愉悅要么如潮水般消退,回歸的于日常的無聊,要么終結生命,讓所有的經驗與愉悅在瞬間定格。這審美的非理性的解放讓我們反思人生價值,解構了庸常生活,以神話傳說似的建立了對美的極致的向往。
(三)隱含作者的切身體驗
《孽子》和《白色獵人》在虛構的故事中都隱含了作者切身體驗。白先勇不避諱自己同志的身份,企圖替黑暗中的孩子們發出聲音,塑造了一群有血有肉的同性戀者形象。正如夏志清所說:“如果他(指托馬斯·曼)對同性戀沒有一種切身的體會,可能也寫不出《威尼斯之死》這樣的杰作。”[7]同樣,白先勇的《孽子》也如是。白先勇的父親是前國民黨高級將領白崇禧。白先勇評價父親為“嚴厲的儒家父親”與此同時也有“溫柔的一面”但是父親在家庭的權威也會對白先勇沉郁個性的形成有所影響。七歲時候白先勇患上肺炎,被隔離獨自待在屋子里度過了童年,加重了他孤獨的性格。反應在他作品里就是那一群無家可歸青春鳥們,孤獨中有苦澀。渡邊淳一曾做過外科醫生,他塑造的女主人公麗子也是醫生,血淋淋的手術場面和醫院里的日常生活都有自己的體驗。其中里面的病患沖突寫的真實。
二、相異之處
(一)內容表現上的差異性
《孽子》和《白色獵人》都涉及到了同性的問題。前者在尋求社會認同,后者則是在揭示同性戀的基礎上,揭示性別錯位造成的悲劇。由于題材的敏感性、爭議性,《孽子》自從面世以來,海內外專家學者對此褒貶不一,白先勇談到 “同性戀只是人性的一部分,人情的一部分,而且從古到今均是人性的一部分。”[8]
但是從內容上看《孽子》并不單單是一篇同性戀小說,沒有迎合大眾的好奇心大篇幅描寫同性性行為,而是帶著悲愴的筆調含蓄表達人處在社會中的無奈,于大時代背景下揭示人性。不論是驚天動地的龍鳳之戀,還是安樂鄉倒閉后孩子們各自飛散,都隱含著人事的變幻無常。不單是同性戀故事的描寫,《孽子》涉及人物眾多,包羅臺灣各界人士,展現了豐富的人物畫廊。而且有非常動人的人性和親情的描寫,因此嚴格來說,這是一部現實主義的社會小說和人性小說。
而《白色獵人》對同性之愛的場面表現直露大膽,女女之間的情欲熱烈似火,畫面細膩。二番町眉子和表妹品子、護士村行萬里子、麗子之間的同性愛表露無遺。相比之下描寫當下同性愛的《白色獵人》描寫無所顧忌,盡寫風月。造成差異的原因一方面是社會環境不同,白先勇寫于臺灣解嚴時期,當時對同性戀仍有許多爭議。另一方面則是文化的差異。日本對待同性戀更寬容一些,日本文化中認為“同性戀也是日本傳統人情的一部分,在舊時代的日本,同性戀是武士、僧侶等上層人物公認的一中享樂方式。”[9]
(二)形式上的差異性
敘述手法不同。《孽子》以阿青的視角展開敘述,并借助幾個人物的 利用傳統的套盒結構展現人生百態,敘事空間大,包括臺北中央公園、公寓旅館、商界和軍界還有小玉在日本的域外見聞。《白色獵人》屬于日記體小說,以女主人公眉子和護士村行萬里子的日記交叉敘述,雙線組成故事。《白色獵人》涉及的人物少,主要是醫生和護士,身份單一,場面設置在醫院和二番町麗子家中。日本傳統喜歡小而微的東西,少大場面而中國不同。日記體更能透視人物心理,突出渡邊式的心理分析特色,細膩又直觀。
(三)美學風格不同
白先勇小說在審美意蘊上更接近于古典小說樂于為逝去的美造像,人物和舊事都有一種懷舊色彩。設置的意象如蓮花池意象帶有中國古典美,反襯出孩子們的命運之凄美。另外白先勇以一種悲天憫人的眼光觀照人生,正如劉俊所言:“悲憫不再是一種看取的角度和立足的制高點——它已內化為一種精神品格和情懷氣質,澆鑄在他的作品中,并成為他的作品內在核心部分。”[10]結尾寫到李青和羅平在有寒流的大年夜里跑步,留下“一二,一二”的回響也深刻體現了他的悲憫情懷。
渡邊淳一受傳統的“物哀”“風雅”審美情趣的影響,作品的基調冷峻中有平靜和哀傷。比如對二番町眉子開篇寫她的美“令人捉摸不透”“這不單單說成是天生美麗或造化之妙,而是經過歲月的打磨之后所形成的一種由內而外散發出的美。”這是一種風雅之美。在如二番町眉子日記開始多次談到天氣狀況 ,春夏秋冬季節變換都會引起女主人公的哀情。
總之,不同民族的作家面對相同的題材的處理方式不同。這受到多方面的影響,各自的文化背景、民族傳統、個人經驗、審美情趣的差異等都會造成這種差異。然而作家共通的心理感受共同的關注點又可以使文本展現出驚人的相似性。李銀河在《同性戀亞文化》一書中指出:“同性戀現象是在人類社會中普遍存在的一種行為模式,古今中外,概莫能外。”[11]同性戀超越了種族、階級、文化,從古至今一直存在,它永遠是少數,但永遠都存在,如果因為是少數,就不關注這一群人的感情生活狀態,就違背了文學的宗旨,文學恰是表達人類心靈無言的痛楚。對同性戀的表達依然在路上。
參考文獻:
[1] 西蒙娜·德·波伏娃著,陶鐵柱譯.第二性[M].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11
[2]葉渭渠.日本文學思潮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27
[3] [日]梅原猛 .森林思想——日本文化的原點 .卞力強,李力譯[M] .北京: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1993
[4]陳思和.鳳凰.鱷魚.吸血鬼—試論臺灣創作中的幾個同性戀意象[J].南方文壇,2001(4)
[5] 劉俊.文學創作:個人·家庭·歷史·傳統——訪白先勇[J].東方文叢,2007(1)
[6]德國.黑格爾美學.第1卷[M].朱光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147
[7] 夏志清:白先勇論,臺北人[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192
[8] 曾秀萍.白先勇談創作與生活[J].中外文學,2001(2):192
[9][美]魯思.本尼迪克特.菊與刀--日本文化的類型[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3
[10]劉俊.悲憫情懷——白先勇評傳[M].廣州:花城出版社,2000 :1
[11]李銀河.同性戀亞文化[M].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