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方回對蘇詩的評點

方回（1227-1307），字萬里，號虛谷，歙縣（今安徽歙縣）人，生于宋末元初，是當時著名的文學批評家與文獻學家。他的文學批評論著主要是唐宋律詩評選本《瀛奎律髓》，在《桐江集》和《桐江續集》也有一些詩文評論的內容。方回對律詩評價較高，他在《瀛奎律髓》自序中說：“詩之精者為律。”故論律詩實為其詩論的核心。方回對蘇軾律詩的評點主要集中于《瀛奎律髓》，其中選錄五律1首，七律40首，評語較為詳盡。

一、方回對蘇詩總體詩風的評價

方回評蘇詩首先在于評價蘇詩詩中表現的豪放壯大的風格。他在《瀛奎律髓》卷四十二《次韻劉景文見寄》中說道：

坡詩亦足以敵景文。三四勁健，五六言景文家世壯烈而能詩。氣勢嵂屼，未易攀也。

《次韻劉景文見寄》這首詩氣勢豪放，三四句指“細看落墨皆松瘦，想見掀髯正鶴孤”尤為勁健有力。方回在《王城東禪莊院》中評價東坡的詩不以律縛，用事無不妙，語意天然。清代紀曉嵐也評價此詩道：“東坡七律，往往一筆寫出，不甚繩削。其高處在氣機生動。才力富健。其不及古人者，在少熔煉之工，與渾厚之致”。

方回在表達豪放壯大這個風格特點時較多用到 “奇”、“壯”這二字。在評《汲江煎茶》這首詩時方回說到：

一句含數意，三、四尤奇。

三、四句“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第三句寫月夜汲水的情景，說用大瓢舀水，好象把水中的明月也貯藏到瓢里了，一起提著回來倒在水缸里；第四句說，再用小水杓將江水舀入煎茶的陶瓶里，好像把大江的一條支流分入瓶中。這是煎茶前的準備動作，構思新穎別致，奇趣橫生，是詩人凝神觀照、物我兩忘的神來之筆，很有韻味。方回用“奇”、“壯”二字簡潔精到將蘇詩風格概括一二，可見其對蘇詩研究有自己獨到見解。

二、方回對蘇軾律詩藝術手法的評點

方回在《汪斗山識悔吟稿序》中論律詩之要為“律為骨，意為脈，字為眼”。“律為骨，意為脈，字為眼”可以看作是方回論創作方法的總綱領。在評價蘇詩的時候，他將這一綱領貫穿始終。

（一）對律詩結構的評點

1.“以意為脈”

“意為脈”是指詩中蘊含的意味為全詩的脈絡，靈魂。在《岐亭道上見梅花戲贈季常》中方回評價道：

“一點芳心春鬧開”此句最佳。坡天人也，作詩不拘法度，而自有深意。

“烏臺詩案”后蘇軾活動的地點主要在南方，這是梅花的主要生長地，特別是蘇軾幾經流放，輾轉在路途中，有的是荒涼的村郊野外，旅途的困頓，人生的失意，這樣的意蘊，表現在詩中，常用“獨”、“一”來形容梅的幽獨寂寞。此聯“數枝殘綠風吹盡，一點芳心雀啅開。”由近處觀梅，殘綠落盡，一樹梅枝只開了一朵梅花，孤獨之意不言而喻。而孤獨正是遭到流放的蘇軾最大的感觸，這種強烈的主觀感受，通過“一點”發揮的淋漓盡致。

2.情景安排

方回論律詩的結構重在情景描寫輕重、虛實的安排上。他在評點蘇詩的時候也注意到這個問題。在評價《送春》時，方回說到：

“酒闌病客惟思睡”，我也，情也；“蜜熟黃蜂亦懶飛”物也，景也；“芍藥櫻桃俱掃地”，景也；“鬢絲禪榻兩忘機”，情也。一輕一重，一來一往，所謂四實四虛。前后虛實又當何如下手？至此則知系風捕影，未易言矣。坡妙年詩律頗寬，至晚年乃神妙流動。

“酒闌”句直賦其心灰意懶之情，以“惟”字加強語氣；后句用一“亦”字，以黃蜂的懶比自己的懶，寫到了黃蜂這一意象，也為我們描繪了一幅蜜桃成熟黃蜂貪婪采蜜的畫面。頸聯是是化用杜牧《題禪院》“今日鬢絲禪榻畔，茶煙輕飏落花風”句意，出句寫景，遙接首句的傷春，“俱掃盡”的“俱”字說明春色已蕩然無存；對句抒情，是“酒闌”句的進一步發揮，說自己淡泊寧靜，泯除機心，不把老病放在心上。情景結合，一輕一重，四實四虛，安排合理，在《海南人不作寒食而以上巳上冢予攜一瓢酒尋諸》評到：

坡詩間架宏達，不可步驟，豈許用晦四句裝景所可及歟？此詩首尾四句言景，中四句用事，又未若移易中間四句，兩用事兩言景為佳也。 附蘇詩（老鴉銜肉紙飛灰，萬里家山安在哉。蒼耳林中太白過，鹿門山下德公回。管寧投老終歸去，王式當年本不來。記取城南上巳日，木棉花落刺桐開。）

方回認為蘇軾這首詩將改為兩用事兩言景這樣的結構要比首尾四句寫景，中間四句寫事的結構更恰當，更為符合律詩情景結合的特點。

（二）對律詩句法的評點

句法不外對仗之法、用事之法，用韻之法。方回對蘇詩句法上的評點也沒離開過這三個方面。

1.對仗之法

在《庚辰歲人日中》方回就提到：

此詩元符三年東坡年六十五，謫居儋耳所作。“人日”、“鬼門”之對固工。兩篇首尾雄渾，不敢刪落。

“天涯已慣逢人日，歸路猶欣過鬼門”一句中“人日”、“鬼門”對仗工整。“逢”與“過”對仗工整。

2.用事之法

方回對蘇軾詩中用事之法也頗有好評。如在《次韻子由五月一日同轉對》提到：

此詩頷聯“晉陽豈為一門事，宣政聊同五月朝”中提到的“兄弟一門”是指溫大雅及其弟彥博、彥將，兄弟三人兼以才辯之名，公元617年兄弟三人幫助李淵自太原起兵反隋，被任命為大將軍府記室參軍，專掌文書。李淵對溫大雅說：“我起義晉陽，上為卿一門耳。”蘇軾將這件事寫入詩中，方回認為極其貼切。同時，方回在《桐江集》中提到蘇詩“用事博”。

3.用韻之法

有關蘇詩中用韻方面方回也極為贊賞。在《雪后書北臺壁》中他說：

坡知密州時作，年三十九歲。偶然用韻甚險，而再和尤佳。或謂坡詩律不及古人。然才高氣雄，下筆前無古人也。

如評《再用韻》中說道：

“尖”、“叉”二字，和得全不吃力，非坡公天才萬卷書胸，未易至此。

“尖”、“叉”韻屬險韻，窄韻，所謂險韻是指用不常見而難押的艱僻字押韻，以形成驚警險峻之感，所謂窄韻是指與“寬韻”相對。指韻書中包含字數較少的韻部。如平聲的“微”、“支”、“蒸”等韻。作詩選用險韻、窄韻，回旋余地小，較費力。但歷代文人，多有以此炫才，并因難見巧者。而東坡運用自如，韻與意合，自然高妙，毫無牽強湊泊之跡。

（三）對律詩字詞的評點

方回評詩非常重視一詞一字的作用，在古體詩中，句內的某一主要的字，稱為“句眼”，也叫“詩眼”。宋何谿汶《漫齋語錄》：“五字詩以第三字為句眼，七字詩以第五字為句眼，古人煉字，只于句眼上煉。”在他看來“句眼”可謂是全詩的關鍵之處，精神所在。所以，關于“字為眼”這個問題上方回在蘇詩評點中也是多次提到。評《有美堂暴雨》

老杜朝獻太清宮賦：“九天之云下垂，四海之水皆立”，本是奇語，摘“海立”二字用之，自東坡始。此聯壯哉！

“天外黑風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一句，“海立”二字用的妙，用此二字把整句的氣勢烘托的壯大豪邁。“海立”二字出自杜甫《朝獻太清宮賦》“四海之水皆立”句，“海立”兩字是對暴風雨作動態描寫，屬丹青妙手之筆。

三、方回蘇詩批評的方法

（一）方回注重將蘇軾人品與詩品相聯系

重視作家的品格修養對創作的影響是古代文論的傳統。最早，孔子提出“有德者必有言”。孟子也提到過“知人論世”說。劉勰在《文心雕龍·程器》篇中指出：“是以君子藏器，待時而動，發揮事業；固宜蓄素以弸中，散采以彪外，楩柟其質，豫章其幹。摛文必在緯軍國，負重必在任棟梁，窮則獨善以垂文，達則逢時以騁績”。 高尚的品德能創作出優秀的作品，身處逆境仍不忘家國天下，故而劉勰云：“瞻彼前修，有懿文德。”方回在評價蘇詩時也注意到將蘇軾人格與其詩格相統一這一方法。

方回對蘇軾人格有極高的評價。在《桐江集》卷四評《劉元輝詩評》中說道：

元祐臣僚被謫，乃熙豐小人用事報復，宋之存亡攸關。坡過嶺過海，不為詩也。名高眾忌，視死如歸。故詩曰：“九死南荒吾不悔，茲游奇絕冠平生。”元輝責之太甚，千萬世東坡自不朽也。

劉元輝認為東坡這首詩言過其實，方回則不這樣認為。此事指1094年宋哲宗親政，蔡京、章惇之流執掌朝政，蘇軾被一貶再貶，由英州到惠州，最后下放儋州，七年后，哲宗病逝，蘇軾遇赦北還。“九死南荒吾不悔，茲游奇絕冠平生”出自《六月二十日夜渡海》這首詩，在這首詩中表現了一位歷經坎坷與艱險的老人心胸坦蕩、榮辱不驚的品格，以及對待困境處之泰然的生活態度和幽默性格與不屈不撓的堅強意志。方回又于《重陽吟五首并序》（其二）中評價到：

蘇長翁曰：“菊花開時即重陽。”此曠達之極感也。

蘇軾曾自嘲道：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貶謫在這三州期間是他政治上最為失敗，生活上遭受苦難最多的時期，卻也是他文學創作的高峰時期，更是他人生精神升華到極致對人生意義哲思體會最為深刻的時期。正是因為這個時期才成全了蘇軾，成全了一種偉大的人格，一種進退自如、超然人生的最高精神境界。這也其千萬世不朽的原因之所在。

（二）方回運用對比的方法評價蘇詩

方回評蘇軾最大的特點是運用對比的方法。他將蘇詩與他人進行對比及對蘇軾不同時期的創作進行對比。

1.他比

（1）與黃庭堅的詩進行對比

首先，他將蘇東坡的詩與黃庭堅的詩進行對比。在《瀛奎律髓》卷二十一中評<黃山谷《春雪呈張仲謀》>中說：

蘇、黃名出同時。此二詩適亦用“花”字“簷”字韻，此乃山谷少作耳。視坡詩高下如何？細味之，“夢間”、“睡起”、“ 疏密”、“整斜”二聯，與坡“潑水”、“堆鹽”之句，亦只是一意，但有深淺工拙。而“庭院已堆鹽”之句，卻有頓挫。坡詩天才高妙，谷詩學力精嚴；坡律寬而活，谷律刻而切云。

方回所說“此二詩”是指黃庭堅的《山谷內集》卷六中《詠雪奉呈廣平公》及《山谷外集》卷四《春雪呈張仲謀》。他將蘇東坡的《雪后書北臺壁》（二首）與此二首詩進行對比，四首詩用韻相同，黃山谷的“夢闌半枕聽飄瓦，曉起高堂看入簾”、“夜聽疏疏還密密，曉看整整復斜斜”與蘇東坡的“但覺衾裯如潑水，不知庭院已堆鹽”二句語意也相同，但是方回通過對比可以看出二人還是有深淺、工拙之分的。蘇軾才氣高妙，山谷學力精深；蘇軾格律略寬用律較活，山谷用律精雕細刻。蘇軾以才氣見長，山谷以學問見長。從方回的評語中我們可以看出東坡的詩要優于山谷的詩。方回的文學思想是承江西詩派的，被認為是江西詩派之中興，他非常推崇黃庭堅，但他并沒有局限于此，而是有所突破，在比較蘇軾和黃庭堅的時候還是比較客觀。

（2）與蘇轍的詩進行對比

其次，方回將蘇軾與蘇轍進行對比。他在《瀛奎律髓》卷二十四評<蘇子由《送龔鼎臣諫議移守青州》>中說道：

或問蘇子瞻勝子由否？以予觀之，子瞻浩博無涯，所謂“詩濤洶退之”也，不若所謂“詩谷聳東野”，則易學矣。子由詩淡靜有味，不拘字面事料之麗，而鍛意深，下句熟，老坡自謂不如子由，識者宜細咀之可也。

在這段評語中，方回認為子瞻詩寬廣浩瀚，子由詩恬淡有味，各有特色，不分上下。他指出二人各自的特點，較為公允。但清代紀昀不同意方回的觀點，針對方回此段評論說“子由究不及東坡，此論似高而非”。

（3）與舒覃的詩進行對比

再次，方回在《瀛奎律髓》卷二十評《岐亭道上見梅花戲贈季常》中將其與“烏臺詩案”主謀之一的舒覃的《和石尉早梅》比較：

覃有《和石尉早梅》二首云： 此二詩亦頗可觀。但以少陵為杜郎，則稱謂不當。覃眼不識東坡，而謂其能識梅花耶？兼亦格卑句巧，似乎湊合而成。惟東坡詩語意天然，自出高妙，懸覺不同。其人品不堪與東坡作奴，故附其詩于坡詩之下，不以入正選云。

在方回的眼中，東坡的詠梅詩語意自然，用筆高妙，舒覃的這二首詠梅詩寫得很好，但是與東坡的詠梅詩比較，就顯得格卑句巧，有意為之，湊合而成。二人作詩好壞深淺自然而出。

2.自比

同時，方回也將蘇軾不同時期的風格進行對比。他在《瀛奎律髓》卷十六《庚辰歲人日作》中這樣評價道：

前輩論詩文，謂子美夔州后詩，東坡嶺外文，老筆愈勝少作，而中年亦未若晚年也。此詩元符三年東坡年六十五，謫居儋耳所作。

這段評語中，方回認為東坡作品成就晚年最高，中年次之，少年亦不如中年。蘇軾一生經歷坎坷，尤其是其政治生涯，數次遭到貶謫，黃州，惠州，儋州，可謂一生漂泊。蘇轍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中評說了蘇軾詩文淵源與發展情況。

公之于文，得之于天。……出好賈誼、陸贄書，論古今之亂，不為空言。既而讀《莊子》，喟然嘆息曰：“吾昔有見于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乃出《中庸論》，其言微妙，皆古人所未喻。……既而謫居于黃，杜門深居，馳騁翰墨，其文一變，如川之方至，……后讀釋氏書，深悟實相，參諸孔、老，博辯無礙，皓然不見其涯也。……至其遇事所為詩騷銘記書檄論譔，率皆過人。……公詩本似李、杜，晚喜陶淵明，追和之者幾遍。

從這段話中我們可以看到東坡不同時期受到了不同人的影響，體現在作品的風格上也不盡相同。晚年更是“洗盡鉛華呈素姿”，喜愛陶淵明，推崇淡泊自然的境界。所以方回認為其詩文晚年勝于其它時期，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總之，在方回的學術視界中，蘇軾乃千萬世不朽之人，始終居于文學史大家地位，字里行間充滿對東坡的追慕之情。他對蘇軾律詩的評價涉及到多方面，評語詳盡，有許多自己的獨到之處，對后世評點蘇詩有一定影響。

參 考 文 獻：

[1] 四川大學中文系.蘇軾資料匯編[M].北京：中華書局.2004

[2] 方回.瀛奎律髓匯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3] 王友勝.蘇詩研究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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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白貴.石蓬勃.論蘇詩貶謫詩的創作心態[J].河北學刊.2014（73）

[7] 木齋.尚紅雪.后東坡時代的詩化革新與傳統回歸-以方回體為中心的探討[J].學習與探究.2012.5（134）

[8] 胡正偉.唐、宋詩在宋元之際接受狀況探析-以方回與《瀛奎律髓》為核心[J].學習探究.2013.8（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