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心與轉向”是日本竹內好首先提出的一個概念,也由此引發了其后日本魯迅研究所爭論的諸多問題。“回心”是竹內好針對以魯迅為代表的中國文化所提出的一個概念,與之相對立的則是代表日本文化特征的“轉向”。在竹內好思想發展的過程中,一直在糾結一個死與生的問題,那么這個問題和回心與轉向的關聯之處又在哪呢。
轉向與優等生文化相關聯,是將其他優秀的文化直接生搬硬套過來,把其他優秀文化的表象移植過來,直接達到表面強大的目的,屬于直接的提升。就好像考前的模擬題,考什么學什么,指向性很強。而回心的重點則在于融合,并不是直接移植其他文化中的優秀現象,而是更為關注現象背后的原因,也更關注自身的一些文化背景。要把其他文化中的優點與自己的文化相融,將異國文化變形的同時,也在反思和改變自身的文化,最終使兩者相契合,甚至是形成一種新的文化。與轉向型文化相比,回心文化的指向性就弱了很多,并不是做一套直接提高成績的考前模擬,并不是針對考試考什么,而是針對自己的弱點,哪里有問題就糾正和提高哪里。轉向型文化屬于截人之長補己之短,而回心型文化則屬于鑒人之長,在自己的身體中重新的生長出一種新型的文化。這樣,短時間內就參加考試的話,回心型文化自然比轉向型文化成績低得多,然而長時間來看,回心型文化的收獲卻要多得多,成長的空間也更大。回心型文化從自身中生長出來的新東西更為穩固,也讓更加與自身相契合,與自身文化特征相符合,相融化,相輔相成,并且更加具有創造性。
轉向型文化的重點在于目的,屬于走了一條兩點之間的直線路,更加注重對目標的模仿和嫁接,不只學習先進國家文化表象,而且還以之為目標,不斷的靠攏以圖比肩,甚至超越。這樣來看,轉向文化是存在著很大的外在比較的。然而,這種外在的比較是相對的,將參照物設置為先進國,自己的進步與否就都是外在的比較,先進與否也是外在的比較。短時間內的提升幅度很大,然而長時間的效仿,則很難達到與之比肩。日本的優等生文化很專業,在轉向的過程中,幾乎都達到了比肩的程度,不論是從前對漢文化的效仿還是近代對資本主義的復制,都很成功,可以說模仿到了極至,不只迅速提高,還可以達到比肩的程度。然而,在這種轉向文化之下,效仿成功的,其實只是一個表面,而缺少了內在的底蘊。從這一角度講,在表象上可以與之比肩,然而在內在的底蘊與能力上尚是相去甚遠的。這種嫁接式的轉向型文化,很容易在不停的轉換方向過程中產生一種自身的迷失,多關注在“用”的層面,而相對的忽略了自身的自然生長,如此說來,是不夠穩固的。
并且,在將參照物設為他國的時候,自己本國的進步就是一個有限的過程。就像一個人一樣,當一個國家將參照物設為他國,即使與之比肩并逐漸超越了它,甚至更為先進,更為應用自如,但這都只是一個有止境的過程。當它超過了它所設的所有參照物的時候,就像人一樣,會處于一種茫然和滿足的狀態,而很難再在失去參照物的狀態下把握好方向延續這種成長,這是一種人常有的心理狀態,因為在模仿的狀態下,自身是傾斜的,是不直立的。長時間的效仿,底蘊的空虛,會導致一時間很難轉回來以自己為參照,這就會導致這種文化發展到一定程度后即止步不前。而回心型文化,它的重點不在于迅速的走一條兩點之間的直線路去達到目標,而更多的在于將異國文化與本國文化相契合。雖然目的與轉向型差不多,但更多關注的是自身文化的合理演變,參照物很大程度上轉移到了本國,自身的發展過程中,思想傾向始終是直立的,是以自我為中心,具有自創性的。在這樣的狀態下,自身文化的成長和發展則是無止境的,也更加富有生命力。
轉向型的文化效仿,因而主觀態度傾斜而不“直立”。效仿與借鑒是不同的,效仿是全部的學習,照樣的生搬硬套,而且將所學文化全部當成正確的,沒有任何的思考和反駁,這就導致轉向型文化的傾向性很強,形成一種偏向性的崇尚。主觀態度是“傾斜”的,忽略了主觀態度的“直立”,也就意味著喪失了自我,失去了自我方向和發展的自主性。如此而來,轉向型文化的改變過程大多比較生硬而強制,缺少了自然而然的演變過程,顯得直接而迅速。
當主觀態度傾斜,就會陷入一種為人所牽制的狀態,以先進國的好為好,先進國的壞為壞,強制性的學習和效仿,與他國契合而不與本國相融。這樣可以快速的得以提高,然而雖然優等生文化在轉向的過程中就像洗腦一樣,完全崇尚新的先進文化,拋棄以往的觀念,但,就像一個人一樣,去理解另一個人容易,完全成為另一個人卻很難。由于沒有自我發展的自主性,完全的效仿,且從表面慢慢效仿,就好像企圖搬走整棵大樹,卻一枝一葉慢慢去搜羅,時間長了,連樹干的方向都找不到了。效仿也是一樣,完全從一個一個表象盡力去效仿,卻抓不住本質和底蘊,時間長了,由于不懂其自然發展的規律,會越效仿也累,越效仿越茫然。就像不懂另一個人的思想根源而去不停的效仿他的外在舉動,自然會越來越喪失自我,也越來越茫然甚至焦慮。而回心型的文化,表面上是看不出來什么變化的,它是在慢慢地重新塑造它的樹干,而且是借鑒,不是復制,將兩種文化相融合,這會長出一個與二者皆不一樣的樹干。首先塑造樹干,有了堅實的樹干,自然會漸漸枝繁葉茂,表象也就慢慢得以改變。簡言之,回心型文化是治本的,不斷地回歸最本初的自身文化,在此基礎上思考,進益,不斷增長。
轉向文化雖然可以使一個國家很快變得先進,但這種先進是滯后的。沒有絕對的對與錯,因而也沒有絕對先進。他國先進在于它的文化恰巧發展到這個時候符合了這個時代,因而它先進。但是,其他的時代,或許就是其他的文化顯得更為先進了。當以轉向型文化去貼近和效仿的時候,它總是滯后的,只有等一種新的先進文化已經出現以后,它才可以逐漸去效仿,它本身,不可以創造一種文化,它總是滯后的。
這些或許也就是竹內好認為日本文化可以由生轉向死,卻不可以由死轉向生的原因,因為它相比回心型文化顯得狹隘,滯后,有限,并且喪失自我。而回心型文化,是一個漸漸自我生長,自己以自己為參照物的文化,它可以借鑒多種文化,而不是效仿一種,然后將它與自己的文化相融,生長出一種新的文化,且不斷發展。這或許也是魯迅思想的前衛之處。
竹內好曾經認為魯迅的偉大在于死,死帶來的震撼和令人清醒;日本的精神在于它死之后的延續和擴散,死之后對于其他國家的凝聚作用。這種死是一個華麗麗的結束,但也只是個結束,不會有太大的延伸性,而魯迅死中的生,則是一種可以不斷延續,不斷自我發展的“生”,一個完全獨立無所依傍的“生”,也就是具有回心型文化的一些特點,這可能也是竹內好認為日本文化應當反思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