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輪是葉舟

二十一歲，從接過父親手中那張去往學校的車票后開始了。

低頭細看掌紋，如大樹的年輪一般，我掌中的紋路竟也突然排列成許許多多的句子，有不舍、有無奈、有后悔、有驚慌。多么想重新做回玩樂于父母膝下的孩童，無憂無慮，一生足矣，可而今人已長大，心事就忽地亂如麻線。與父母分別的那一刻，我恍然明白了柳永那句“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的苦痛。初秋到深秋，家鄉無所有，落葉滿地心悵惘，聊寄不了一枝秋。這個秋天，冷得徹骨、痛得驚人。

我獨立于寒秋，卻沒有看到北去的湘江，我的無措和茫然就像出逃的萬匹困獸掙扎著、怒吼著向我奔來，又像肆虐的洪水一寸寸、一分分，從頭到腳將我圍困，我拼命地呼喊、拼命地跑，卻怎么也走不出這座叫“寂寞”的城。夜已深，我仍一個人跌跌撞撞地走著，沒有方向，沒有同伴，沒有目的地，就這樣走著。我的不經意不會引起“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這樣美麗的錯誤，因為此時田田的葉子早已收斂了墨綠的秀顏扮作一個內斂深沉的知性美人。我的無助迷茫讓我不能在這樣一個秋夜里沉穩靜坐，不能體會到“臥看牽牛織女星”的樂趣，我的心里只有冰涼如水的長街和漫無邊際的秋夜。

又不是落單的孤雁，我明明還有同伴，卻讓細如絲縷的鄉愁纏上脖頸難以呼吸；又不是無處落腳的游子，我明明還有遠方母親懸掛在房梁上的那盞守候，卻讓碎如風沙的思念磨進了眼睛。轉過身聽見有人唱“到不了的都叫作遠方，回不去的名字叫家鄉”，凄婉，勾人眼淚。

終于感到累了，抬頭，看見一家小店，燈火閃耀，在夾雜著枯葉紛飛的秋夜里固執地明亮著，那盞燈和我的失落寂寞竟然不約而同地沒有打烊。老板娘是個溫柔的女子，我低著頭向她買來：兩錢父親爽朗的笑，兩錢母親寵溺的嘮叨，一兩家中飯菜誘人的香氣，一兩我兒時美好的記憶。這個女子把她清亮直逼人心的眸子一直望進了我心里，她說：“你可以大聲地哭和笑，然后把這些藥吃了，鄉愁立馬就好。”不知，她羽毛般輕柔的話語曾撫慰過多少人心，但在這樣的秋夜里，我從她的關心里看到了秋天中除了離別除了恨別以外的某種東西。

很快天亮了，令人驚訝的是，沒有痛哭一場我已然走出了賭氣般的自閉，突然間，我的心境變得不一樣了，我明白，成長是一個人的事情，無關秋的冷，無關秋的愁苦，只是在這種落葉紛紛的秋景中離別的愁苦更深了一層而已。秋風吹過，染黃了樹上的葉子，搖落了滿枝的殘紅，三兩只還未隱匿的蜂蝶啊，你為什么要落在我肩上呢？你是把我的紅色毛衣當成還未敗去的花了嗎？

如果我是一朵花，我會開在秋天，我不急于綻放在天堂鳥、勿忘我、紫色薰衣、金色百合競放的夏季，我愛秋，我愛她催人奮進的清冷，我愛她寒光中猛然一現的暖。開在路邊，開在秋風中離別情人的手中，開在深夜游蕩在大街上思鄉者的心里，就做撫慰這些過路人心里難以言說的痛的良劑。

我不是一朵尋常的花，我正在想我下一瓣花要怎么努力才能開成最美的樣子，我會想好一瓣再開一瓣。秋風里，我蜷下身子，用手反抱住自己，我聽見我的心在跳動，我聽見我血管搏動的聲音，感謝秋天，她讓我看清自己，看清了成長這條并不太坎坷的路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