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問題的提出
我國公司法第71條規定了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之間以及向股東以外的人轉讓股權應征得其他股東同意且其他股東在同等條件下有優先購買權等事宜。我國婚姻法解釋二第16條規定了離婚案件涉及分割夫妻共同財產中以一方名義在有限責任公司的出資額,另一方不是該公司股東的處理。該條規定基本上參照了公司法關于股權轉讓的相關規定,是對于夫妻一方名義在有限責任公司持有股權在離婚分割問題上的解答。但是在司法實踐中涉及夫妻一方持名的有限責任公司股權問題仍存在諸多爭議。因此如何梳理夫妻共有的有限責任公司股權基礎理論,厘清公司法和婚姻法在這個問題上的銜接,同時完善夫妻一方持有有限責任公司股權相關法律規制是本文需要探討的重點。
本文所探討的夫妻一方持有股權有以下幾個特征:(1)是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權。因為股份有限公司相比于有限責任公司其資合性更為明顯,因此其股權的分割與轉讓更為自由,并不像有限責任公司會涉及到人合性的問題;(2)是婚姻關系存續期間以夫妻共同財產取得的股權。若該股權是在婚前取得或者婚后以個人財產取得的,那就不存在因為法定服夫妻財產制產生的夫妻一方持名另外一方共有的情況;(3)是一方持名的股權。本文討論的情況排除夫妻雙方共同持有同一有限責任公司股權的情況,因為在該種情形下夫妻雙方都是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可以直接適用公司法第71條對于股東之間股權轉讓的規定并不涉及到公司法與婚姻法銜接難題。因此本文所研究的股權范圍僅限于夫妻婚后以共有財產取得登記于一方名下的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權
二、股權概述
(一)股權性質
關于股權的性質,早在改革開放之初學界就已有過激烈的探討,衍生出物權說、債權說、社員權說、獨立權利說等諸多學說。
佟柔、史際春、李友根皆為支持物權說的學者,物權說一方面承認公司具有所有權,另一方面認為出資的股東對資本保留所有權,即所謂的所有權二重結構。實際上,物權說是在當時國企改制的時代背景下應運而生的一種學說。目前物權說的歷史使命已然完成,因此物權說也被不斷詬病,首要的理由就是物權說的雙重所有權結構違背了一物一權的物權基本原理,現如今物權說也逐漸淡出了理論界的視線。
債權說顧名思義就是認為股東有從公司取得收益的權利,而這種權利是股東對公司所有的債權請求權。債權說僅涵蓋了股權權能中取得收益的這一點,然而事實上股權的權能遠遠不止取得收益那么簡單,這是債權說無法立腳的一點。
社員權由德國學者Prenaud創立,注重股權的人身性而將其認定為不同于物權和債權的社員權,其后德國學者Pregelsberger又將股權劃分為共益權和自益權,我國也有學者贊同將股權定性為社員權。
江平、孔祥俊是獨立權利說的支持者,他們認為股權是一種自成一體的獨立權利類型。所有權、債權都不能涵蓋股權的內容,因而應該將股權認定為一種新型權利。
學界之所以對股權性質爭論不休,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股權內容并不是單一的,目前并沒有任何一個權利的類型可以概括股權的全部,這也是物權說和債權說被逐漸淡化的原因。股權總體而言可分為財產性的與非財產性的。基于此,有不少學者就理所當然的認為夫妻可以共有股權中財產性的部分,或者采德國學者的觀點認為夫妻共有股權的自益權,也有學者依據股權有財產性的權利而直接得出夫妻共有股權的結論,認為夫妻共有的范圍應該及于股權的全部。因為自益權是股權的本質,股權是非身份性的。
實際上,學者在說理的過程中都遺漏了一個重要的部分,即在說理時預設了股權的集合性和單一性。前者之所以認為夫妻可以共有股權中財產性的部分,或者采德國學者的觀點認為夫妻共有股權的自益權,實際上假設了股權是集合性的是兩種權利的組合,因而可以就財產性的部分獨立處置,后者認為股權是一體的,那么即使夫妻共有也只能就股權的全部共有。當然也有學者依據股權一體觀點得出未持有股權的配偶因不存在身份,因此夫妻無法共有股權的結論。
筆者認為股權是一種單一權利而非權利的集合,財產性的權利和事務性的權利都是股權的權能。首先股權的財產性的權利和事務性的權利具有目的一致性,并不存在因性質差異而難以結合的問題。這一特點在一人公司中表現的尤為明顯,在一人公司中只有一個股東,公司的股權和全部出資都由一名股東持有,公司的經營業由一名股東控制。所謂的事務性的權利即為該股東一人的管理手段而已。再此情況下,一人公司的存在本身就是為了該股東的經濟利益,更不用說事務性的權利了。可以說沒有經濟利益,事務性權利就沒有存在的價值。此外,筆者認為股權是一種非身份權。身份權一般有榮譽權、知識產權中的人身權以及親權等,是人身權的組成部分,不能與主體分離。然而股東身份的獲得并不像其他身份權一樣是與生俱來及或不可轉讓的,股東的身份完全是由于股東的出資,身份的存在也是為了出資的經濟回報,身份也會因為股權的轉讓而轉給由受轉讓的股東。因此股權并不能視為一種身份性的權利。
(二)股權共有
股權能否共有?筆者的回答是肯定的。首先,股權共有的基礎就是股權的性質。股權就其性質而言是一種單一權利,并且股權之多種權能具有目的一致性,即為了獲取經濟利益的目的。此外股權是非身份性的,并不存在因身份獨有而無法共有的情況。其次,股權共有也有外國立法例的支撐。日本商法典203條有對于股權共有人權利義務以及共有股權行使的規定,韓國商法333條也規定了股權共有時,共有股東者應當選擇一人作為代表行使股權。我國臺灣地區公司法也有對共有股權者承擔連帶責任的規定。再次,股權共有在實踐中一直存在。實踐中不乏共同投資購買股份一方為顯名股東一方為隱名股東的情況。實際上,共同投資即形成股權共有的方式的一種。此外當股東死亡后有數個繼承人時,繼承人對于股權實際上也形成了共有。
夫妻共有股權是股權共有的其中一種情形,股權的夫妻共有是基于婚姻法規定的法定夫妻財產制,一般認為我國的法定夫妻財產制為婚后所得共同制。而夫妻共有的法理基礎則是夫妻之間的協力關系。只要有婚姻關系就有協力存在,而不考慮情感狀況、家務勞動分配以及對家庭經濟貢獻的大小等因素。協力不限于直接參與財產取得行為,即使只有夫妻一方行為,也跟對方協力不可分。而本文所分析的股權,其取得途徑即為婚姻存續期間以夫妻共同財產所投資取得。實際上,分析夫妻能否共有股權的難點從來就在于股權本身的定性以及股權本身能否共有。前文已然論述了股權在性質上和實踐中能夠共有,此處夫妻共有股權也就是理所當然了。因為從法定夫妻財產制的路徑,其共有的存在是理所當然的。僅婚姻存續期間以及以夫妻共有財產取得這兩點,就足以說明共有。因此夫妻對婚后以共有財產取得登記于一方名下的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權是共有的,又因股權為單一權利,該共有及于股權的全部。
三、婚姻存續期間持名配偶對夫妻共有股權的處分
A與B股權轉讓糾紛一案原告和被告B于1985年2月登記結婚,2008年11月離婚,被告B于2000年7月投資設立了D。被告B未征得原告同意將D的部分股權轉讓給被告C。法院在對于股權是否夫妻共有的觀點為被告B在無證據證明其投資款為個人所有的情況下,其投資D的資產應為其和原告的夫妻共同財產,夫妻共同財產以夫妻一方名義投資于有限責任公司所取得的股權亦應為夫妻共同財產。對于被告B未征得原告同意將D的部分股權轉讓給被告C的《股權轉讓協議》是否有效的觀點,雖然我國公司法未規定有限公司股東轉讓股權須經配偶同意,但在物權法上,共同共有人對共有的不動產或者動產共同享有所有權,處分共有的不動產或者動產以及對共有的不動產或者動產作重大修繕的,應當經占份額三分之二以上的按份共有人或者全體共同共有人同意,但共有人之間另有約定的除外。無處分權人將不動產或者動產轉讓給受讓人的,所有權人有權追回;除法律另有規定外,符合善意取得情形的,受讓人取得該不動產或者動產的所有權。
從我國司法實踐上看大部分法院都承認夫妻對于婚姻存續期間共同財產投資取得的股權的共有,那么在承認共有的前提之下,對于一方未經共有人同意擅自處分共有股權的行為,就有構成無權處分的可能。法院運用善意取得制度來處理這個問題,也是因為物權法登記權利人擅自處分共有物損害共有人利益與該情形有相似性。其一,兩者都存在登記權利人與實際權利人不一完全一致的情況;其二,兩者都是出于對交易安全的考慮。此外,筆者認為在婚姻存續期間共有股權的行使上可采用代表人行使的方式,持名配偶為非持名配偶之代表,非持名配偶并不直接向公司行使權利。
四、離婚時一方名下夫妻共有股權的分割
(一)我國司法實踐中離婚夫妻共有股權分割的處理及問題
司法實踐中對于夫妻離婚共有股權分割有以下幾種處理方式:
第一種是在離婚訴訟中不做處理。(2013)松民一(民)初字第1074號黃某與楊某離婚糾紛一案,原、被告就公司股權分割無法達成一致,該公司資產負債表顯示公司現處虧損狀態與被告庭審中陳述收益情況不符,該公司股權價值難以核實,原、被告亦未向本院提出審計申請,本案不予處理,原、被告可另循合法途徑解決。綜上,法院在審判中對共有股權分割問題采取回避手段的理由不盡相同,主要包括涉及其他股東或其他股東不同意,難以核實股權價值,夫妻雙方沒有達成一致等。
第二種是折價分割。如(2015)蘇民再提字第00064號章某與陳某甲離婚后財產糾紛,法院認為直接分割股權的前提是夫妻雙方就一方在有限責任公司的出資分割問題協商一致,如果夫妻本身對其共同財產中在有限責任公司的出資分割問題無法達成共識,則不適用直接分割股權??紤]到公司的人合性,人民法院可以判決股權歸出資一方所有,另一方可以取得相應的折價補償。通常應在公平原則的基礎上,由專業機構對公司的財產狀況和財務狀況進行綜合評估,按照股權的實際價值決定對股東的配偶進行補償的數額。即便是折價分割,法院在如何判定價值上也有不同做法。上述案例是由專業機構對公司的財產狀況和財務狀況進行綜合評估,也有法院根據離婚當年企業法人年檢報告載明的公司凈資產金額來確定股權價值。
第三種是直接分割。而判決直接分割的法院在理由和具體做法上又有所不同。(2010)滬二中民一(民)終字第1826號曹某與褚甲離婚后財產糾紛一案,因公司股東會不同意轉讓股權,而上訴人又不配合審計部門進行審計,導致對系爭股權的轉讓價值無從確定,故原審法院只能對系爭股權直接進行分割。
綜上,我國司法實踐在處理離婚夫妻共有股權的問題上存在以下幾個疑問:其一,對股權的分割是否應在離婚訴訟中一并處理;第二,股權的分割采取什么方式,是折價分割還是直接分割;第三,如果采取折價分割的方式,那么如何確定股權的價值;第四,如果采取直接分割的方式,是否需要征求其他股東的意見以及法院關于股權分割的判決是否有直接使非持名方成為股東的效力。
對于第一個問題,前文已論證股權夫妻共有的問題。之所以在司法實踐中法院采取回避的態度,主要是因為缺乏相關法律依據。但是既然股權屬于夫妻共同財產的一部分,那么在離婚訴訟中,法院沒有任何理由在分割夫妻共同財產時遺漏這一部分。這樣的判決顯然是不完整的。第二個問題,筆者認為無論是折價分割還是直接分割都是股權分割的方式,因為本文的觀點是股權為單一權利,夫妻就股權的全部享有共有權。在確定股權價值時,宜采專業機構評估的方式。在直接分割時,應尊重共有人的變更權,但需要通知公司并變更工商登記。之所以無需考慮其他股東的意見,是因為非持名配偶原本就是股權的共有人,離婚分割股權也只是隱名共有人轉變為顯名而已,并不存在股權轉讓的情況,也就不存在要適用其他股東優先購買權的余地。法院判決具有直接效力,但不登記不足以對抗善意第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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