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宣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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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禮德與中國傳統學術
——系統功能語言學的范式設計溯源
彭宣維
中國傳統學術從傳統小學、陰陽互生互動、辯證一體思想等方面影響了韓禮德系統功能語言學整體理論范式及一些核心思想的形成。傳統小學尤其是音韻學,是韓禮德關于系統先于結構/過程/語篇的主要來源,這一系統概念從理論上確立了一種整體的泛時語言觀,后者又是系統功能語言學研究中辯證思想和互動性原則的前提。以當代整體學術為背景、梳理《韓禮德文集》及其他相關論述,可以為相關認識逐一提供依據,這對明確系統功能語言學的學科范式、加強進一步的研究無疑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
韓禮德;中國傳統學術;泛時;系統
此前,人們對系統功能語言學的思想來源,包括韓禮德本人,已有相關介紹和研究。這里我想就系統功能語言學賴以成形的一些關鍵問題,從中國傳統學術的角度提供一些個人理解,既是對整個學科范式的定位,也便于今后的研究繼續走向深入。
從功能角度看,韓禮德之前曾有多位學者探討過語言的多功能現象,如布勒的多重語義觀[1](P35)、馬泰修斯的形式—實際切分分野說[2][3][4][5]、雅可布遜確立的六種語言功能[6](P69-79)、奧斯汀的多層次行為意義模式[7]。在此基礎上,韓禮德根據成人和兒童使用語言的不同特點,先后提出了三種元功能(概念、人際、語篇)[8]和七種基本功能(工具、調節、互動、自稱、啟發、想象、信息)[9](P8-36)。不過,中國傳統學術對系統功能語言學的貢獻不大,頂多只有來自傳統小學的兼容性佐證,如《說文解字》第十五章漢字構成的基本功能原則。總起來看,多元性、多功能性是自尼采以來西方思想界對世界的主流認識,韓禮德在“功能”的多元并行認識上是與時代同步的。
從系統角度看,韓禮德有一個核心思想:系統對于組合而言具有“先導性地位”(priority status):“系統是帶有入列條件的一組成分:即是說,是一組必須選擇的東西,伴隨著對相關條件的陳述,選擇便依此而行”[10](P180)。韓禮德將這一思想的來源歸功于弗斯[11];弗斯又謙讓于葉爾姆斯列夫和瓊斯[12][13] [14](P219-220)。但韓禮德的系統概念終究不同于弗斯、葉氏甚至索緒爾[15],他們的系統概念“均無先導之意”[16]。
這一思想究竟何來?照韓禮德凡事必有所宗的一貫原則[17],筆者將從中國傳統學術的角度提供新材料,做出新解釋。當然,“先導”并非行而上學意義上的“先在”,而是經過語言使用累積起來的經驗性成分。
我們先對漢語音韻學這一學科做一個總體介紹。

從聲母看,人們根據不同標準先后擬定出多套系統;學界用得最多的是由51個聲母(以字來代表)組成的“聲類”系統,旨在涵蓋470個具體聲母。該系統有35個元聲母字:幫、滂、并、明、端、透、定、泥、知、徹、澄、精、清、從、心、邪、莊、初、崇、生、章、昌、船、書、禪、見、溪、群、疑、影、曉、匣、喻、來、日;在此基礎上人們又做細分,例如:幫(博類,一、二、四等;方類,三等),端(都類,一、四等),精(作類,一、四等;子類,三等),崇(土類,二、三等),如此等等,從而形成51個類。
同時,人們在平上去入四個聲調的前提下,構擬出了代表性的韻母,也以具有典型發音的字為代表,稱為“韻目”,可看作韻母叢。這些元語言性質的代表字可以涵蓋3 830多個韻母。且以《廣韻》206韻目中第5、6、7組為例:均以元音結尾(e,i,),故為陰聲韻。

左邊5、6、7是相應韻目組的序碼,隨后方括號內是各自的近代發音,后面平上去之下是相應各聲調的代表性韻字。注意,平上去之下的各個字,如果不考慮聲調,現在都讀zhi;但縱向各組的韻母在唐宋時期互不相同:[ǐe/ǐwe]、[iwi]、[]。再看另外三組:

而每一個聲母和韻母根據張口度的大小而分為不同等級。從現代語音學區分的前、中、后與高、中、低不同舌位看,‘前—最高部位’屬于四等;‘后—最低部位’為一等。例如,豪(háo)、肴(xiáo)、宵(xiāo)、蕭(xiāo),由于韻腹[ɑ]和[a]以及介音[ǐ]和[i]各自的調節作用,其韻母在近代被分別構擬為[ɑo](一等)、[ao](二等)、[ǐεu](三等)、[ieu](四等),由此確定所有可能與之匹配的聲母的等級。
此等級系統是構擬唐宋之前和之后語音系統的出發點。一方面,從唐宋到當代的演化見證了大量音叢變化,一些音叢融為一體,還有些音則分離(如上引諸例),但都遵循一定的音轉法則。另一方面,唐宋語音系統也是構擬秦漢甚至更早漢語語音系統的基礎,構擬過程有兩個主要依據:一是《詩經》,其中不少詩句現在讀來并不押韻,但先秦時代是押韻的,我們通過比較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確定相關字的基本音值;二是清代以來人們以《廣韻》為據而重構的語音系統。
今人學習古漢語和近代漢語語音的困難在于,先前的漢字發音,許多與今天已經大不相同,如“家”在現代方言中有讀“各”音的情況,如楊各莊,即楊家莊,但也保留了唐宋發音,如粵語以及四川的一些方言尤其是兒語。要記住這些具有元語音性質的聲韻,對任何一個現代人來說都是極大的挑戰。而記住上述以及其他元語音字符,熟練掌握一系列相關方法,才是了解近代漢語以及之前和之后不同時期語音系統及其發展變化的第一步。
現在來看韓禮德關于系統思想的成形。對于類似以上信息長期而反復的背誦,不僅會使學習者形成一種看待近代漢語具體漢字可能讀音的出發點,還能幫助他在大量漢字的語音基礎上、形成不同的元語音系統范式。在今天看來,這種超乎尋常的學習方式,如果采用系統功能語言學的術語,則是始于(語音)系統、終于具體實例的,由此形成一種習慣:從系統成分的角度,看待語言的不同層次,包括語音、語法和語義。這個傳統顯然與印歐語基礎上發展起來的語言系統的學習方式——通過具體語言實例、加以歸納方式——大不相同。[18]所以,當面對葉氏關于系統與過程的關系、弗斯關于系統和結構的關系、離散的系統成分或單位以特定秩序組織起來但還“缺乏相應的運作語境”的時候[19] [20][21](Pxxvi)[22](P31),像韓禮德這樣既有超常語言天賦又有理論敏感性的學習者,產生將系統置于實例之前的想法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將系統成分“梳理成為不同的組:確立系統及其成分,把它們定位在明確的原初點上——選擇發生的環境,不管它們在何處、以什么方式得到表達”[23](Pxxvi-xxvii)。
韓禮德1950年離開中國回到英國后,首先將弗斯關于系統的思想應用于現代漢語的時態和動詞分析[24],并確立帶有明確概率特點的現代漢語語法范疇系統[25],這是系統構擬的第一步。20世紀60年代,他逐步梳理出一系列的系統網絡[26]:“此時,在系統和實例之間,明確的區別正在語言學中形成”[27]。1980年,針對威廉·曼的語篇生成項目,他成功地研制出80個英語語法系統[28]。此外,布龍菲爾德關于“選擇”的思想——如duke與-ess形成“一個單一的形位選擇關系”(形位taxeme指“最小的形式單位”)[29](P173-175)——獲得認可,并得到范疇化,作為系統的一條操作原則被納入,從而完成了系統語法創立的重要一步。當然,機器翻譯和計算機程序設計原理也是一個不可忽視的推動契機。
需要補充的是,面對歐洲語言,尤其是像古希臘語和古拉丁語這樣形態復雜的語言,學習者同樣需要記憶詞形變化表,從而形成了形態學。但這是從具體語言現象中歸納而來的[30](P49-53),并且形態學的復雜程度遠遠低于漢語音韻學,與后者從具有系統特點的聲類和韻目入手的方法,有本質差別。所以,漢語音韻學的學習,對系統功能語言學“系統”概念的形成,啟示作用是必然的。
20世紀二三十年代以來,人們一直在追求歷時與共時的貫通,以解決語言研究中的一些觀念甚至方法問題,但始終沒能從模型建構或某一核心概念的角度,找到一塊合理的理論基石,所以,相關訴求還只是一種主張[31](P29-34)[32](P261),無法從操作上成為一種可以依憑的機制[33][34][35]。而系統功能語言學的系統范疇填充了這個懸置了大半個世紀的理論空位。
具體而言,由上述特定系統概念引發了一個重要學術范式問題:語言研究的整體性與泛時視野。范式在這里指實例化、類比性與反先驗意義上的學科矩陣,一個以解決問題為主旨的實踐性和交感性方案,不是一組彼此互斥的結構性選項。以系統為先導的研究途徑似乎給人以歷時語言學原則的印象,因為它關注語言的種系發生和個體發生過程,只有這樣,共時層面的語言成分才能獲得進一步使用的備選性。但它又具有典型的共時情懷:站在使用現成語言成分的時空點上應對意義交流。然而,跟索緒爾的歷時—共時二分觀相比較[36](P79-98),系統先導性在學理上就不再支持單純的歷時觀或共時觀,更確切地說它應該是泛時性的:從歷時演進及其經驗積累而走向現時選擇。直言之,基于種系和個體發生的演化與累積過程(歷時)形成了慣例化的語言系統成分,使用時總是預制性的,可以按照在線與現成方式供使用者調用(共時):同時關注相關成分的歷時演進與共時選擇。
例如,在相應語言史上出現過的任何一個詞及其任何一個義項,均可能進入當下視域。不過,“進入當下視域”只是一個概率事件,不是人們常說的生死問題。換言之,歷史上出現的任何一個語義范疇和語言特征成分,均可能以某種方式進入當下視域,只是從高到低,形成一個使用概率連續體。所以,“我們認為的‘現代英語’,其實是很多不同來源成分的匯總——是一個語義克里奧爾化的復雜品,是我們歷史上(史前、農牧、鐵器、科技時代)不同階段沖突性模型的彼此競爭與互補結果”[37]。在此,歷時與共時的對立在系統先導的前提下獲得一體化。其實,中國傳統小學的基本研究原則就是超越歷時與共時的泛時立場的。
基于系統先導性的泛時語言觀在系統功能語言學的經典文獻中俯拾即是。韓禮德曾經明確指出:“對于一個書面語篇,人們可以在任何時候對其成文過程進行語境化,其語境可以在一系列‘共時’陳述中得到‘歷時’表征。”[38]例如,從一個特定的時空點上往前看,一個句子都有“四個歷史側面或維度”:互文性、發展性、系統性和語篇內部關系,從而“成為一個意義行為”[39]。其中,“互文性”關乎語言演化的種系發生時間,后者通過發展制約進入社會個體,這就是社會個體在語言發展與成熟方面的個體發生時間(發展性)。兩個維度通過個體學習進入語言系統網絡(系統性),在從屬于話語發生時間的過程中十分方便地具體化為語篇內部過程(語篇內部關系)。[40]一個句子的意義由此獲得所有四個維度的歷時支持,而所有這些待選項,均可按在線方式進入說話人的當前視域,從而出現伽德默爾所說的視域融合現象。
我們還可以通過一些核心范疇的作用來做進一步說明。首先,共時視野里的方言和語域,作為語言實例的一部分,可以代表所有可能的潛在使用要素:語域在這里是“互文性的具體顯現,從而顯現出歷史維度”[41]。其次,大量語言系統已經梳理成功,另有曼恩和麥迪遜的 Penman人工智能項目(語篇生成)以及福賽特的GENESYS語法。[42]第三,對種系發生、個體發生和話語發生角度的綜合研究,也在語法隱喻這一標題之下得到應用,如科學語篇、兒童語言到成人話語的發展以及具體語篇的展開過程。[43][44][45]“某個語篇的影響有賴于它所生成的、這個復雜意義歷程的位置,在任何維度的歷史交匯點上,當我們確立那個歷史或把它鋪展開來供考察之用時,我們自身也被放置其中。”[46]換言之,所有關乎歷史演進的思考均具有泛時特點:歷史只有在介入當前調用時刻才會獲得意義。其實,所有研究都是關于過去的研究;相關過去均須現身于當前,這一過程必然受當前視域的格式化,從而進入待選狀態。
故此,整體和泛時意義上的系統范式具有一種認識論地位。這是一種特色突出的理論意識形態。從功能視角研究語言使用,更多地遵循“描寫-人種學”的語言觀(人類學、文化、交際、行為特點、語義導向、變體性、資源性、修辭性、選擇性)、秉承普羅泰戈拉—柏拉圖慣例,而非始于亞里士多德的“哲學—邏輯學”傳統。[47]系統功能語言學涉及的是一種同時關注先導性與實例化的張力性辯證哲學:一方面是先導性的系統,一種源自實例、經過逐步累積而存在于長時記憶中的主體;另一方面是實例性、類比性、歸納性、自下而上的反先驗立場。這是一種“論辯形式”,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思想和行動方式。因而,它讓人總是清醒于一個語言學工作者的職責:站在系統的當口,從種系發生和個體發生的角度回顧語言的文化歷史背景,但著眼于語篇話語發生的實例性過程。筆者認為這正是系統功能語言學又稱適用語言學的一個認識論前提。此外,從弗斯關于身體的作用看,系統功能語言學在這一點上跟體驗主義的身體觀具有相同的意識形態出發點,或者說擁有相同的學術理念。[48][49]不過,我認為后者需要韓禮德的種系發生思想來做進一步支持,因為體驗哲學發端于人際性的互動經驗,僅與系統功能語言學的個體發生視角相當,所以缺乏更為開闊的種系發生視野。[50]
辯證法是一體化(整體)思想應用于語言研究的又一視角。這一原則不僅關注對立因素,更多的是中間過渡狀態,尤其是基于各項之間的互動性與動態性。這一點體現在系統功能語言學的整體模型設計與元話語范疇構擬上。
當然,辯證法對西方學者來說并不陌生,相關認識從古希臘就開始了,如亞氏著作中明確提到的“多寓于一”與“一包含多”的思想,這在黑格爾那里達到了頂峰*在這一點上,韓禮德曾明確表示他也受過黑格爾相關思想的影響(2012年7月18日下午私下交流)。。當代西方學術流派進行的諸多嘗試,結果只能是從不同角度進一步演示了辯證法的強大解釋力,只是出發點從形而上了變成形而下。而中國的辯證法思想可以追溯到公元前6世紀。尤為重要的是,它已經變成了普通中國人的日常思維方式。對于中國學者而言,它是接受學術訓練的啟蒙途徑。韓禮德青年時期在中國待過三年,既有在北京這樣的傳統文化大都市的生活經驗,也有對胡同方言、對蘭州和廣州方言的調查閱歷,兩位中國導師又是中國傳統語言學和傳統中國文化大師[51][52],作為學習者的韓禮德不受影響是難以想象的。
在此,我們先回顧一下中國傳統道學的有關思想。老子在《道德經》第42章關于“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思想,包含著一個有關“道”的和合多元觀與一體性假說。這一思想貫穿于韓禮德著作始終,這就是他調侃過的“魔法數字3”。其典型個案是系統功能語言學的擴展模式。[53] [54][55]語言使用的實例化過程包括三個階段:第一,經由互文性和發展累積而成的系統,具有離線特點;第二,激活相關次系統,即語域性的語篇類別,使相關離線成分進入在線狀態;第三,語篇生成過程。這種三階段方案讓人想到的是傳統中國哲學中的相關意識形態思想。在中國文化中有一對跟“陰”和“陽”相關的對立范疇,即“體”和“用”。“體”即本體、本質,某種基礎、基本、內在和首要的東西;“用”指行動、實踐、運用,是某種外在、次要的東西。沒有體就不可能有用;而缺乏用,體便沒有意義。這一點與系統—實例二分原則基本對應。
不過,這樣的兩個對立項易于僵持抵觸,而中國佛學的世界觀可以解決這個問題。后者持三分立場:體、相、用,即在體和用之間補入一個過渡性范疇。這里,體指具有穩定特點的最高真理,或稱本體;相即感官可以感知的現象。因為有相,所以有用。例如,鑷子通常是專業人員用來夾東西的,它從本源上講就是為此而設計制造的,這就是鑷子的相。但你也可用鑷子開啟上了鎖的門窗,或者用來墊東西,這就是鑷子之用。
對比這種三階段思想和系統功能語言學的實例化模型,兩者無論是出發點還是操作路徑都基本一致。語言系統具有“元穩定性”:通過使用累積的語言成分進入系統,成為一種基于“常變”與“常變成”的體:它“通過演進方式維系自身,途徑是常變的過程性”,而正是在這里,語言作為一個“開放系統”,以動態性進入具體的操作位。[56]因此,當一個語篇類別進入使用狀態時,其功能便隨即確定。如果是敘事語篇類型進入待選狀態,故事文本便據此生成。但一個語篇也可以揭示它所沿用的語篇類別。[57](P10)
這個前提下的實例化正是人們運用語言生成意義來構建現實、而非反映現實的過程,因為它可以用來識解經驗、確立人際關系、創制現實的符號水平。[58]語篇類別介于系統和實例之間,具有次系統和概率特點,因此,上述方法可以避免以下問題帶來的不足:第一,機械觀、還原論甚至原子論,從而將高層次的研究目標下調到低層次目標、把整體縮減為部分、把復雜系統處理為簡單關系[59] [60];第二,意義構成的復合觀(compositionality):一個語言單位的意義是各組成部分意義之和。后一觀點一般認為源自現代邏輯學創始人弗雷格,但它早在公元前7到6世紀印度的《詞詮》[61]以及后來古希臘的《泰阿泰德篇》[62]中就出現了。
另一個應用實例則是元功能思想,即“實質性地介入語言使用所有方面的意義潛勢領域”[63](P47)。如果我們把語言看做“道”,那么概念和人際就是并行的一與二,語篇則是三。它們可以涵蓋語言使用的所有方面。《道德經》同時指出:二是平常之數,只有三才是集大成者,這一點形象地體現了三個元功能的內在關系。概念是語言功能的一個核心維度,“關注‘內容’表達”;人際功能“使用語言來建立、維系社會關系”;語篇功能則將“自身與所處情景特征相關聯”[64]。第三個元功能不僅可以將前兩者聯系起來,還能在話語過程中將它們帶入現實,所以又稱“能使功能”:“使概念與人際意義的流動共同推進——并以同一原理制約它們免于分離”[65](P50)[66]。沒有第三個元功能,前兩者僅僅是一種理想化的抽象概念;三者協同工作,語言才能發揮應有的社交作用。
當韓禮德將我們帶到“只把語言看做一種系統思考”的范圍之外時,他總結了三個“主要視角”:“作為知識的語言”、“作為行為的語言”與“作為藝術的語言”。三者的出發點是“作為系統的語言”;各種跟語言相關的學科才能依此而自行其道[67](P10-11)。
從“道”的動態思想推衍而來的原則,再一次呈現在我們面前:“作為系統的語言”位居中心,其他三者在外圍。但需留意,語言系統存在于后三者之中,語言與三元功能之間也是同一關系,這就是語義層的意義“主旨”與詞匯語法層關于意識的“語詞”(word)、“共現”(phenotypes)與“隱生”(cryptotypes)三個層次的關系。這種抽象寓于實例的基本思想遍布于弗斯的論述,跟有人說的父子分離后不再有任何關系的情形大異其趣。[68]
其他實例包括及物性的三個主要成分(過程、環境、參與者),以及其中的三個主要和次要過程類別(物質、心理、關系;言語、行為、存在),關系過程的三個次類(包孕、環境與屬有),語態三相(中動、主動、被動),詞類三分(名詞性、動詞性與副詞性)、小句三類(動詞/名詞、作格/被動/主動、完成/非完成/未完成)[69];情態連續體的三個代表性價值階(高、中、低),復句擴展三類(詳述、延伸、增強),投射三類(匯報、思想、事實),基本聲調三種(調1,調2,調3),語言三層次(語義、詞匯語法和音系),語法范疇三階(級階、說明階、精密度階)[70],等等。這一點似乎變成了系統功能語言學模型建構的潛在準則。
不過,韓禮德并不受此所限。系統功能語言學中的二元對立項也常見,如:成分與選擇、可意指(can mean)與可做(can do)、潛在與實在、體現與實例化、語法與詞匯、有機體內部與有機體之間、實用與理性功能等。當然,這些成對范疇跟索緒爾僵硬的二分法則并不同質,諸如聯想與組合、共時與歷時、語言與言語、能指與所指。在系統功能語言學中,相關成對范疇大都具有互動性,彼此之間無明確分界。[71]
再者,系統功能語言學中還存在其他數字,如意義系統涉及的四個等級性與套疊式復雜范疇:物理、生物、社會、符號。[72](P2-4)[73](P106)但這些都源自整體觀,而互動特點使構成要素獲得了動態價值。
在上述情形中,辯證思想俯拾皆是。例如,在成人世界里有語言與反語言。[74](P164)對于社會人來說,語言以功能變體(使用)和方言變體(使用者)的面目出現。從方法論看,存在析取與合取的對立互補、甚至有連續體,還有語域性的語場、語旨和語式以及語義性的概念、人際和語篇特征互補對立。在有語言介入的社會化過程中,有個體與群體的互動。從使用語境看,“社會、語言和心靈密不可分:社會創造了心靈,心靈創造了社會,而語言作為調停者和隱喻手段,則為兩種過程服務”[75]。
本文從傳統中國學術的角度考察了韓禮德語言學模型設計的中國來源。
一方面,其先導性系統概念背后有一整套具有中國傳統文化特點的認識論思想,包括陰陽一體性和互動辯證的中庸原則,與西方主流學術傳統的分析性思維模式以及剛性對立觀互補;而系統功能語言學的整體模型設計、一些原則性認識以及大量范疇對立卻又互動和互補的構擬方案,根源也應該是中國傳統學術。
另一方面,韓禮德的思想體系產生于現當代學術背景,已經從東西方傳統學術內在的形而上學桎梏中蛻變成功,走向實例化范式;或者由于自身的實例化認識論成長背景,他從未受過形而上學浸染,其理論范式本源上就是形而下性質的。所以,韓禮德從中國傳統學術中繼承的是符合當代學術理念的合理要素。
最后,語言系統成分源自于語言使用的累積過程,而一旦累積成功便會形成長時記憶,成為再次使用的資源[76],由此可見系統概念的非先驗性。它們不但不會因為使用而耗盡,而是越用越豐富,從而彰顯語言意義再生的人類學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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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張 靜)
Halliday and Traditional Chinese Learning:Tracking down Paradigm Design of Systemic Functional Linguistics
PENG Xuan-wei
(Collaborative Innovation Centre for Language Research and Service,Guangdong University of Foreign Studies, Guangzhou, Guangdong 510420)
Halliday study is one important aspect of the enquiry into Systemic Functional Linguistics (SFL):by virtue of origin and progress, it may shed lights on better understanding the general ideological paradigm, the theoretical and methodological motivations, and the specific categories and their internal relations; it may clarify its position in the history of linguistics and relations with the contemporaries, hence contributing further to the advances in extent and profundity.The present venture is one small part of the project.It aims at, by close reading of the relevant literatures, the successes Halliday obtained through his Chinese teachers Luo and Wang, along with their domestic colleagues and European and American precursors.Characteristically, Halliday has been in essence influenced with traditional Chinese learning, from which the idea of holisticality found its way into SFL.The holisticality doctrine sets up a panchronic perspective to observe linguistic phenomena, in terms of which the Saussurian diachronic-synchronic division is neutralized.It is practically embodied in the key concept ‘systemic’:paradigmatic organizations with priority status over syntagmatic structuring.It is also the point of departure from which dialectic and interactional principle is applied widely to the formulation of the key categories in SFL, and the relevant analytical methodologies and principles are derived.It is interesting to note that Halliday started his linguistics career in China, which turned out to be essential for his life-long academic profession, both in general linguistics and in specific descriptions and applications.The survey scrutinizes the most characteristic properties in SFG, which reveal and enlighten how a great scholastic mind has come into being and how traditions are appreciated for the orthodox way of innovations.So far as SFL sources and the appliability are concerned, Halliday himself is a meaning potential for permanent investigation.
Halliday; Chinese traditional learning;panchrony; systemic
彭宣維:文學博士,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外語研究與語言服務協同創新中心教授(廣東廣州 510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