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豐
犁
在北方,看見了黑色或者黃色的泥土,一個叫做犁的農具欣喜地叫了聲。
寬闊的泥土,是犁生命的背景。耕翻泥土,是它生命的全部意義。犁在想著,泥土是我生命的伴侶啊。于是,它毫無怨言地把自己的愛,自己的快樂毫無保留地依附在泥土的身上。
墾荒、翻地、滅茬、培土、收垅,它總是邁著堅實的步子,沉重卻幸福。
一根橫梁頂端部那個厚重的刃,正在穿透泥土。嘩嘩嘩,泥土呻吟著被它撕開兩半,裸露出掏自心窩的肺和肝臟。
明亮,這是犁刃眼睛放出的光。泥土擦亮了它的眼睛,如果是晴朗無云的日子,它會調皮地與陽光做著游戲。
偶爾,犁也會皺眉,那一定是碰到了堅韌的石塊。它必須付出吃奶的勁兒,將石塊擠翻出泥土。它的虔誠,像是為土地進行著優美的祭奠儀式。
所謂的農耕文明,正是從犁開始的。
最早的犁,是靠人力牽引的,后來,牲口代替了人,再后來,機動車代替了牲口。而犁的質地,由木轅犁發展到鐵轅犁,再后來進化為解放式步犁、雙輪雙鏵犁。
那個叫犁刃的家伙,有著漫長的歷史演變。新石器時期它是石頭做的,叫石犁;到了商至漢代它變成了銅,漢代以后才成為鐵。
農耕社會時期,“犁”是“農”的圖騰。它的形象被書于神軸或門額作為祖訓,傳于子孫。
享有如此殊榮,農家神軸或門額上的犁,總是一副笑嘻嘻的表情。
耱
耱的骨骼是用手指粗細的荊條做成的,用來平整翻耕后的土地,使土粒更酥碎些;種子撒進泥土里如果碰不到下雨,耱就仰天長嘆,仿佛看見泥土之下種子萎縮的樣子。它伸出手掌,合攏了地面上泥土的縫隙,遮擋了陽光的魔爪,以及風的翅膀,讓泥土保墑,讓種子安心地吐芽。
耱的前頭,是牲口,一般是馬或者騾子牽引著耱。牛的速度太慢,不適合耱的急性子。它的身上,一個粗壯的漢子牽著牲口繩,直挺挺地站在耱的身上,為它增加壓力。
1933年,山東滕縣黃家嶺出土了一幅東漢耕耱畫像石(局部),前為一農夫驅一牛一馬耕地,后為一農夫驅一牛耱地(粉碎、平整已耕翻的土地)。西漢之前呢?它是否就已存在?不得而知。
因為有了耱,田里的泥土才有了熨帖的感覺。它是一把梳子,將凌亂的土塊梳理得整整齊齊。農人撒下了種子,耱急不可耐地把田里的土塊碾碎,擔心種子出土時磕著了身子。在它的碾壓下,泥土平展了,種子從地下順利地長出幼芽。久旱不雨的日子里,種子在泥土里干枯萎縮。耱又焦慮著熾熱的陽光穿透泥土曬干了種子。它心里那個急啊,表情焦躁不安,堅韌的荊條在陽光下呼咧開大嘴,呼哧呼哧的喘氣,使勁把土塊弄碎,把土縫彌合,在地面形成一層松軟的土層,切斷土中的毛細管,減少水分蒸發,讓種子享受到滋潤和潮濕。
看見種子的幼芽冒出泥土,耱的枝條舒緩開來,閉了眼,放心地躺在了農家院子的某個角落。
鐮
一眼望不到邊的金色麥穗在風中搖曳著,似乎在呼喚著鐮:快把我收回去吧!
在等待收獲的麥子前,鐮的表情是喜悅的。農人將它舉在頭頂,劃過一片陽光,掠來一縷初夏的風,向金黃的麥子宣告:我來了,你就等著倒地吧!
一年里漫長的時光里,鐮被主人掛在老屋的土墻上,鐮刃生了銹,懶洋洋地重復著自己的夢。小滿的節氣一到,它心里就著了急,等著主人從墻上卸下它放在磨石上。主人給磨石上灑了水,將它的刃貼在磨石上來回推動,很快它的刃就一片锃亮。那鐮刃猶如一雙明亮的眼睛,瞅準了一塊成熟的麥田,催促著主人帶它下地。
鐮割倒了一片金黃的麥子。它汗流浹背,氣喘吁吁。主人在地頭喝水,用草帽扇著涼風,望著天上的一只鳥兒。它借此喘息片刻,或者等待主人再次在磨刀石上將它磨得鋒利。
金黃的麥地一片連著一片,像金色的地毯。鐮做出喜滋滋的表情,照應著農人收獲的喜悅。彎月似的鐮,恍若農夫那顆幸福的心。
鐮,令農夫通向幸福的生活。與鐮刀握手,農夫沖動的情感不可抑制,手指顫動,胳膊揮揚,豐收的喜悅洋溢在眉梢。
在鐮的揮舞下,片片倒下的莊稼,以另一種方式接近土地,感受恩澤。
多年以前,我們的祖先就是如此揮舞著鐮刀,重復著一個姿勢。面對著大地上片片金黃的麥穗,鐮歡快著笑聲,在回旋的歲月里且歌且舞。
我還使用過一種割草用的彎鐮。它的樣子若一輪彎月,在田間地頭的草叢間留戀回環,對著我脈脈含情。
镢
镢是用來挖土的,由鐵頭、木把、镢楔(夾緊把與鐵頭)、鐵匝(束子,固定把、楔)組成,按照用途分成耪镢、齒镢、菜镢、鐵鎬等。使用時兩手一前一后,在前的一手用力將鐵頭向下刨,挖起泥土。
在所有的農具中,镢的使用頻率是最高的。開荒、松土、開溝、挖渠、點種、刨根、撬石塊……它是一個男人,泥土在它面前,宛然一個夫唱妻和的女人,隨它擺布。
平原上,播種時用牛翻地,可是在故鄉碾兒莊這片山坡上,種地靠的是镢。山坡上多石塊,我的鄉親們常常是汗流浹背,將腰折成一條弧線,才能開挖出一塊土地來。
木把高高揚起,鐵頭在陽光清風中閃亮。在農人的手里,它上下舞動,左掄右劈,用工筆繡花似的勞作,為大地織出一幅錦繡。那齊整的挖痕,如同刻意雕刻的藝術品。
可誰知道,這般詩情畫意般句子的背后,掩藏的是農夫揮镢的汗水。
镢有一個親切的稱呼:镢頭。這樣叫著,就顯示出了人性的親切。是的,無論怎樣的農家,都少不了這個農具。它雖貌不驚人,卻把堅硬的土地開墾成良田,長出了五彩繽紛的莊稼。沒有我,哪兒來的五谷豐登?在農夫的汗水里,它一臉正氣,大有舍我其誰的架勢。
出工前后,镢被農人扛在肩上,瞧瞧陽光,沐浴著風,神氣地昂揚著頭顱。
一個稱作镢的農具,鐫刻著千年農耕的痕跡。
鋤
鋤的祖先,可以上溯到春秋戰國時期。
同犁一樣,它也屬于農具里的老字輩。它的作用是松散土壤,除去田里的雜草。
一出生,鋤就是鐵做的身子,被安置在一根木把上。以其用途,名字也五花八門:項鋤、耪鋤、镢鋤、漏鋤、稻鋤、小鋤……
“一尺板子三尺把,尻子崛起腰貓下。”這是農諺里老輩指教晚輩鋤地的正確姿勢。在老輩的叮嚀聲里,這個被稱為鋤的農具含笑點頭。
鋤是辛苦的。唐詩人李紳《憫農》詩中如此描述鋤之勞苦:“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然而,鋤之皺眉、呻吟,只是在泥土之中,一旦它穿出泥土,便會綻露出光亮如燦的笑容。
株株雜草,被它連根除下。它在心里嘀咕著,你們這些可惡的家伙,怎么總是不肯放過正在生長的莊稼,和它們爭水爭肥爭陽光。要是還不解氣,它就伸出刃頭,將雜草一劈兩半。正在成長的莊稼和蔬菜伸直腰版,對它發出由衷的感激之聲。而它,則對擦亮了它的身子的泥土感恩。
在干凈的田地里,我聽見了它親吻泥土那爽朗的笑聲。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陶淵明的田園詩,讓鋤具備了詩情畫意般的生活情趣。晚霞逝去,月光之下,鋤皎潔的臉蛋,宛若少女般的清純。
扁 擔
家鄉的扁擔,是木制的,扁圓,在兩端系上繩箍,或打上鐵箍,烙上洞眼穿上鐵鉤子,一是防止所挑物體從扁擔上滑脫,二是方便捆扎和勾起物體。打了“金箍”的扁擔,會像上了套的牛一樣聽使喚。
扁擔的作用是挑水、挑土、挑柴、挑糞、挑莊稼,甚至鐵匠、貨郎、炸米花的,也是扁擔挑著擔子來到村里。不過,他們肩上的扁擔,就不屬于農具的范疇了。
作為農具的扁擔源于何時不得而知。我有時想,我的故鄉就擔在扁擔上,一茬茬的人挑著扁擔活著。故鄉的艱難困苦,都被它一肩挑下。在緩慢的時光里,扁擔經過歲月的發酵,竟有了黃酒的清香。
肩挑扁擔,關鍵是要找平衡點,把身子打開,攥住擔子兩端的繩,以便固定和及時微調平衡點。沒有平衡點,擔子忽高忽低,既吃力又難走。其次是要學會借力,好的挑夫喜歡使用較長的扁擔,扁擔的兩頭上翹著,顫悠悠,猶如船行水面。隨著扁擔的彈性,挑夫得到短暫間歇,省了不少力。如果是挑長途,還要學會適時換肩,行家里手換肩不需要放下擔子,轉下身子,扁擔就從左肩來到右肩,那姿勢,像魔術師變戲法一樣嫻熟。
扁擔,因韌而彈性,負重后隨挑擔人的腳步上下顫動,減輕被擔物對人的壓力。隨著扁擔的顫動,挑擔人的腳腿舞蹈般一步一閃。
扁擔的顫動,在我看來,那是一種表情:堅毅、柔美。承載著困苦,擔負著日子,如果沒有絲毫的詩意,那會令它的主人窒息。
扁擔,已被碾兒莊人長久地閑置了。在老屋某個陰暗的角落,它被隨意地冷落。只是看見它,我的眼里依然會顯出異樣的光。主人現在的生活,已經離它漸行漸遠。它在疑惑著生活的質變,只是在睡夢里綻露出一絲微笑。
它夢見了莊稼、糞土,還有老井上那卷轆轤繩。
那是它從前的鄉村,從前的命運。
水 車
關于童年的記憶,始終忘不了那發出吱呀吱呀和嘩啦嘩啦之音的水車。
有水井的地方,總是長著一棵彎腰的柳樹。柳枝、柳葉的影子,為水車營造出一片斑駁。
《宋史·河渠志五》云:“地高則用水車汲引,灌溉甚便。”成人后到江南,見過的水車屬于水磨輪,以水推輪。而家鄉的水車被稱作小五輪水車,又稱解放式水車,由齒輪、輪拌嘴(防倒關)鐵皮筒管、鐵鏈、橡皮碗(圈)等部件組成,以真空吸水原理,從井里汲水,初用人推,后來由牲口拉轉。
碾兒莊人使用的水車叫木輪水車(也叫翻斗水車,由木輪、大軸、水斗、出水槽組成,用鐵蕊連接,體積大,是最早的汲水農具)。水車架在井體為長方形或橢圓形,磚砌井壁的大口井上,人或牲口推著車把轉動,清亮的水就緩緩流出,經過一條水渠,去澆灌干裂開縫的農田。
在童年的記憶里,水車始終是一副歡樂的表情,吱呀吱呀的摩擦聲,仿佛幼兒的學語;嘩啦嘩啦的出水音,宛若生命的歌唱。它的生命與水結緣,那出水的過程,宛若一首鄉村抒情曲,浪漫,溫馨,甜蜜。
詩人舒婷《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這首詩中有這樣兩句:“我是你河邊上破舊的老水車/數百年來紡著疲憊的歌。”詩句飽含凄婉憂傷,我并不喜歡。
在我的意念里,水車,是佇立在古老土地上一個美麗的村婦。陽光或者月光,將婀娜的柳枝、柳葉覆蓋在她的身上。她在陰柔里快樂地顫抖,吟唱出動聽的曲子,為故鄉奉獻出一副優雅的表情。
土 車
最早的土車是獨輪車,由獨輪、雙木把、車廂組成,是鄉村最簡單實用的運輸農具。
獨輪車的發明時間可上推到西漢晚年,那時稱為“鹿車”、“轆轤車”。《三國志》里有“木牛流馬,皆出其意”的文字,據考,木牛流馬也就是獨輪車,據傳它的發明者為三國時的諸葛孔明。
獨輪車利用了杠桿原理,把負載的抗力點靠近車輪這個支點而前行,負載的物分擔在車輪及農夫手上。鄉村交通不便,窄路、窄門、巷道、田埂、木橋它都可以通過,起牲口圈,起茅坑,給田里運糞土,把收獲的莊稼運回村子,它是不可或缺的農具。
掌握土車,需要依靠平衡。這技巧無需人教,全憑自己練習。我高中畢業后在隊里干了四年農活,掌握了它的要領:手掌用勁,兩肩放平,腳步勻稱,雙目直視。
剛開始學推土車,它東倒西歪,氣得我火冒三丈,它卻一聲不吭,用一雙渴望的眼神望著我,期待我再次推起它。漸漸的,我掌握了它的平衡,它便和我心領神會,配合默契。在我的推動下,它百依百順,像個聽話的孩子。這當兒,它會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露出欣慰和贊許的表情。
至今,我引以為自豪的是,是學會了推土車。現在回到村子,它已無影無蹤。我茫然所失,垂下頭顱,在村內村外搜尋土車的轍痕。
在逝去的時光里,獨輪車曾經帶著孤獨的況味,在鄉村的農家院落,在布滿坑洼的田間小道上不倦地前行。
家鄉人把土車叫做地轱轆車,還有一個更好聽的名字:螞蚱車。負重行走時,它發出節奏明快的咯吱聲,宛若秋風里螞蚱的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