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德海
在小說《一合相》里,因偷盜入獄的大梁讀過書,便重新追溯了自己行業的遠祖——“他突然想起一本古希臘詩書中,一個叫赫爾墨斯的人,據說是小偷騙子的祖師爺和保護神。他知道中國的小偷把《水滸傳》好漢時遷當祖師爺,但他不喜歡,所謂梁上君子,沒有文化,徒有虛名,相比之下,他更信奉赫爾墨斯”。一個偷盜者談論起赫爾墨斯,多少有些讓人吃驚不是嗎?
或許是因為有過類似身在此而心在彼的社會經歷,王秀云筆下出現這種似乎不符合人物身份的行為,通常非常自然,毫無違和感,不讓人覺得突兀。在她筆下,位卑者向往文化,善良者釋放惡意,世故者偶顯純凈,長期的身心兩歧,短暫的心手不一,似乎是再自然也不過的事。當然,在小說里,這些都不以翻轉的形式出現,而仿佛是人物的天賦性情——他們本能地具有某種向上的意愿,向往更豐富的內心,更純粹的愛情,更公平的社會境遇,更好的工作環境,甚至只是更得體的言辭,更符合身份的穿著……
確切地說,是王秀云的眼睛,始終盯著人心的某些部分,只要把這些部分觀察準確,人任何異于常類的外在行為,就都有了緣由,也就具備了自身的合理性。由此而來的,是王秀云對人心某些部分的洞察——“年輕時候,聽見別人訴苦會跟著著急、流淚,想盡方法勸慰。到一定年齡,就知道人的苦多數都是自找的。而且漸漸意識到,愛訴苦的人,多自私,訴苦就是示弱,博取憐惜,希望引起別人更多關注。”(《我相》)“她覺得菁菁像很多漂亮女人一樣,有舞臺幻覺,她們以為自己被某種人關注,言行有表演傾向。”(《香云紗》)如果允許推測,是不是可以說,這些似乎不宜在小說中直接說出的話,正是作者多年的人生歷練所得,是她最真實的心聲的一部分。
洞察帶來的負面效果,是難免有時候顯得殘酷——人不是已經夠卑微了嗎,為什么還要狠心點出這點虛矯的可憐來?如得其情,則哀矜而毋喜,對寫作者,這是最好的態度。不過,如果已經寫到了,閱讀者也不妨試著認識乃至接受。殘酷只是人的感覺,事實本身并沒有傾向,它只是事實,即便是人心的事實。訴苦的自私和示弱也好,進入舞臺幻覺的表演也罷,甚至某些時候人表現出的心惡(《秀逗的紅柿子》),是人間世的常態,用不著刻骨的諷刺,也用不著掩面不忍視,只要不因這發現洋洋自得就是了。人只有把事實作為事實誠懇地接受下來,才有可能走向更深更遠的地方。
我相信,王秀云已經站在往更深更遠處去的路口,繼續往前或是返身而回,在一定意義上決定了她日后寫作的向上幅度。從現在的小說看,王秀云似乎于此有些猶疑,既想在復雜性和豐富性上再進一層,卻又有時想盡快在小說中落實自己的某種洞察。或許是急于表達的緣故,一旦進入落實層面,她的小說往往故事性很強,陡轉和扭轉所在多有——未經檢查的概念或未經反省的理想,甚至涵擬(henid,尚未成為觀念的心理材料)的直覺,會填滿那些關鍵的轉折處,迅速讓小說進入預設的軌道。其實,那些轉折,或許正如人的某些特殊部分,有一個深不見底的模糊區域,善惡不確定,是非不分明,喜怒不易知,卻包含著人心,也是小說最深處的秘密。
對小說這門手藝,甚至是對人生來說,我們似乎都應該記住卡夫卡的提醒:“所有人類的錯誤無非是沒有耐心,是過于匆忙地將按部就班的程序打斷,是用似是而非的樁子把似是而非的事物圈起來。”在小說里,所有的理想、信念、想象——即便這一切看起來都是對的,于社會和人有益的——都要耐心而專注地放在一個個具體的人物,一件件具體的事上,清晰準確,如其所是。只有如此,小說寫作才不是某種拘囿,把人捆縛在已有的認知框架里,而是帶向更深更遠的地方,而那里卻并不許諾幸福——就像拆掉了“我們的圍欄”,未必就一定通向幸福——可走出的這一步,會讓人在一定程度上接近更廣闊的真實。
大梁把小偷的遠祖追認為赫爾墨斯,那確實是古希臘神話里的事實。然而,只認為赫爾墨斯是小偷的守護神,就不免捆縛了神行百變的赫爾墨斯。除了是小偷的守護神,赫爾墨斯是宙斯和邁亞的兒子,是奧林匹亞諸神的信使,同時是道路與邊界之神,睡眠與夢想之神,他同時還是死者的向導,是演說者、商人、旅者和牧人的保護神。如果大梁試著取認識神話中整全的赫爾墨斯,而不是把他捆縛在小偷的石樁上,他的人生悲劇,是不是可以適當避免?如果一個寫作者能夠學著在古希臘譜系中認知整全的赫爾墨斯,她是不是就在慢慢解開捆縛赫爾墨斯的繩索,嘗試著聆聽眾神的消息,嘗試著把邊界之外的消息,睡眠與夢想里的能量,甚至死者的秘密,偷偷地放進自己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