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艷兵
二○一五年十一月,歐洲足聯主席普拉蒂尼因涉嫌貪腐被國際足聯“禁足”九十天,普拉蒂尼向位于洛桑的國際體育仲裁法庭提起上訴。普拉蒂尼的法律團隊表示:“普拉蒂尼經歷的事情很可能是一個卡夫卡式的審判。有人告訴他將會被停職,他們不僅不說停職的原因,還要求普拉蒂尼提供證據證明自己清白。”那么,什么是“卡夫卡式的審判”呢?“卡夫卡式的審判”是法的一種形式,還是法的形式就是卡夫卡式的?卡夫卡與法究竟是怎樣一種關系?
我們知道,卡夫卡是一個出生在布拉格,用德語寫作的猶太小說家,但他在大學里學的是法律,并獲得了法學博士學位。這以后又在法院里實習過一年,一九○八年他進入保險公司后,一直從事與法律相關的工作,直到他徹底病倒提前退休。卡夫卡曾寫過一篇小說,題目就叫《關于法律問題》,而他的小說《訴訟》(又譯作《審判》)則“忠實地再現了奧匈帝國刑事程序的很多細節”。卡夫卡曾在一封致女友密倫娜的信中回憶起他當年背誦羅馬法的經歷:“那是夏天,天很熱。這季節就是這樣,簡直叫人受不了,牙齒間咬著那討厭的羅馬法律史,一直站在那兒。”卡夫卡向密倫娜描述了他的第一次性經驗,而這種經驗是與他背誦羅馬法的痛苦體驗交織在一起的。
一九七四年,美國馬薩諸塞大學博西格諾等教授合作編著了《法的門前—法律過程導論》(Before the Law:An Introduction to the Legal Process)一書,該書廣受推崇。至二○○六年,三十二年間這本書共修訂再版了七次。二○一二年原書作者之一彼得·德恩里科與中文譯者、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研究員鄧子濱博士對該書進行改寫、縮寫,于是有了中文版《法的門前》一書。
作者在《前言》中寫道:“本書以卡夫卡的《審判》中一篇古奧而悲辛的寓言開始,以當代社會個人信息保護的話題作結,是結構開放、素材多樣、觀點紛呈的美國法治圖譜。寓言‘法的門前,既是本書的序曲,又是本書的主題,它描述一個鄉下人試圖求見法,卻終其一生被守門人擋在法的門前。令我們感興趣的是,鄉下人有了難處,何以想到要去求見法?是聽了別人的建議,還是依循舊例?是否有人說起過有個守門人?提醒過可能永遠見不到法?然而,悲劇在于,有人竟然不顧一切,在痛苦的煎熬中,終其一生徘徊在法的門前。法的詭譎,人的彷徨,就這樣濃縮在卡夫卡的寓言里。無怪乎有人不無夸張地說:‘所有西方法律的論述,都不過是卡夫卡的注腳。”人們通常都知道卡夫卡與法有關系,但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卡夫卡與法有著如此緊密深刻的關系。
法的精神濃縮在卡夫卡的一則小小的寓言里,這就是《在法的門前》:
法院門口站著一個值班的門警。一個鄉下人來到這個門警跟前,要求讓他進去。可是門警不讓他進去。鄉下人問:“以后我是否可以進去?”門警說:“那倒有可能,但現在不行。”鄉下人沒有料到進入法門有這么多的難關,他原以為法律人人有份,隨時都可以進入它的大門。接著,鄉下人做了各種努力,他把自己所有的東西都送給了門警,門警笑著都收下了,但卻并不放他進去,只是說:“我之所以收下你的土特產,是為了讓你明白,你能做的事你都做了,但我就是不放你進去。”于是,鄉下人開始了他的漫長的等待,直到他臨死前,他終于忍不住向門警提了一個問題:“人人都在追求法,但是,這些年來,怎么只有我一個人跑來要求進去呢?”門警看出此人已經走到了他的盡頭了,為了讓他正在消失的聽覺還能聽得見,他對他大聲號叫道:“這里再也沒有人能夠進去了,因為這道門僅僅是為你而開的。我現在就去把它關上。”
《在法的門前》是卡夫卡長篇小說《訴訟》中的一個片段,它是小說中神父在非常重要的時刻對小說主人公約瑟夫·K所講的一個故事,因此,在某種意義上說,“這部長篇不過是這個寓言的鋪展”。《訴訟》是卡夫卡最重要的,也是最有影響的作品之一;閱讀《訴訟》是理解卡夫卡最好的一種方式,而閱讀《訴訟》最簡便易行的方法就是先閱讀《在法的門前》。因此,我們可以將《在法的門前》和《訴訟》當作互文來閱讀,前者可以當作后者的精魂;后者可以當作前者的案例。
首先,我們看到這則寓言充滿了悖論:大門敞開著,卻又有守衛;門警答應放他進去,又一直不肯放行;鄉下人可以闖進去,但他自己又禁止自己進去;鄉下人最終沒有進去,而門又是專門為他開的。這就是法之門。法門里面是什么,可能什么都有,也可能是徹底的無。門,作為沒有真理的真理,它守衛著自己,但它并不是自己守衛自己,而是由一個門衛守衛著,但門衛什么也不守衛,因為門一直開著,其實門里面什么也沒有。
什么是法?在現代法學專家看來,法就是有例可依,先例就意味著“相同的情況相同對待”;但沒有先例可循時,就有了“不同情況不同對待”。然而,在很多情況下,人們對“情況”的巧妙解釋,使得法的面相被遮蓋,或者被扭曲。因此,法是什么就變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說”法,誰在“說”法,為誰而“說”法?在這里“說”比“法”顯然更為重要。
當法有各種各樣的說法和解釋時,就意味著法并不是唯一的、絕對的、永恒的,那么,新的問題隨之而來:是否可以違法?違法是否也包含在法之內?“鄉下人要不要打倒守門人,沖進門去,用‘違法的方式見到法?如果討不到滿意的說法,可否索性將法拉下寶座打個鼻青臉腫,直接實現‘鐵拳的正義?”事實上,當卡夫卡看到那些由于安全設施不足而傷殘的工人時,他像那些請愿人一樣也充滿了激憤。據布羅德記載,卡夫卡在保險公司里目睹了那些傷殘工人接受各級官員的推諉、搪塞、斥責甚至謾罵,卡夫卡曾驚訝地說:“這些人是多么老實啊,他們沒有沖進保險公司,把一切砸得稀巴爛,卻跑來請求。”
其次,人們面對法態度各有不同。既然法不是從來就有的,也不是永遠存在的,因此也就不可能是絕對的、永恒的,因此,人們對法的爭議也就不會停息。當然,宗教法似乎除外,因為它所關注和討論的問題根本就不在一個層面上。面對卡夫卡《在法的門前》,中國作家格非也一直想問這樣一個問題:“既然法的大門不讓他進去,他回到鄉下如何?”其實,《訴訟》中的主人公K也和那個鄉下人一樣,他可以采取最簡單的辦法逃避審訊,即接受叔叔的邀請躲到鄉下去。然而,當他叔叔提出這個建議時,他立刻就拒絕了。當然,他也可以做出一副根本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的樣子,不去出庭受審,因為并沒有人強行把他拖走。他完全可以按照教堂神父所說去做:“法庭是不會向你提要求的。你來,它就接受你,你去,它也不留你。”然而,K卻不愿意逃避命運,他敢于接受命運的挑戰,但是在和命運的交戰中他卻越陷越深,不能自拔。這似乎頗有些俄狄浦斯王的意味。當欺騙變成了世界秩序的基礎時,誠實的反抗便不可能獲得成功。K的命運由此包含了悲劇的莊嚴。
秩序的建立首先需要培養人們對法的忠誠,并且努力將這種忠誠變成習慣。在法的門前,鄉下人已經習慣了等待和懇求,根本沒想過還有其他出路;守門人則習慣了與鄉下人對峙,甚至沒考慮過向里面通稟一聲。“在法的門前,守門人既是秩序的維護者,也是民怨的激發者,這令人想到警察的‘守門人和‘守夜人的角色之爭。”如此看來,卡夫卡的守門人是妨礙公民接近法律和正義的各種力量的比喻和象征。眾所周知,接近法律所需的費用昂貴,法律圖書和資料都遠離公眾或者不易運用,因此,非專業人士沒有人愿意主動接近法。還有,法院那威嚴而陌生的建筑物干擾了人們的權利主張,妨礙了糾紛的公正解決。“在卡夫卡的寓言里,守門人的職責只是排斥。然而,守門人典型情況下是具有雙重職責的:排斥一些人,接納另一些人。”
第三,法常常引誘人自我控告。意大利著名政治哲學家、思想家阿甘本寫有一篇研究卡夫卡的文章,名為《K》。阿甘本認為,在羅馬法律中,公訴的作用有限,而誣告(calumnia,古拉丁詞為kalumnia)則是對正義實施的嚴重威脅,因此作為對誣告者的懲罰就是在他的前額烙上一個字母K(Kalumnia)。卡夫卡的小說開始于一場誣告,因此,《訴訟》中的主人公為什么叫“約瑟夫·K”,指的就是那位誣告者,即小說中的主人公。這一點不僅對于理解卡夫卡這部小說非常重要,對于理解卡夫卡的整個小說世界也極為重要,因為卡夫卡的所有小說幾乎都籠罩在法律的神秘力量之中。
在卡夫卡看來,法律之門就是個體通過它而進入法律內部的訴訟。就《在法的門前》這則寓言而言,鄉下人并沒有被控告,而法庭卻引誘人自我控告,甚至誣告自己,就像法的門前的那個看守。但首要的和最高的訴訟卻是由被告自己發起的(即使是誣告的形式)。這就是為什么法律的策略就是讓被告相信訴訟(門)就是(或許)他命中注定的,還有法庭要求(或許)從他那里得到的東西,以及那場正在進行的審判與他有關。實際上,既沒有訴訟也沒有審判,至少在他相信自己被起訴而自己并沒有控告自己之前是這樣的。所以,研究法其實就是研究法的守門人,法的守門人常常比法更重要,它甚至直接替代了法。
第四,我們通常總是被我們所不知道的法統治著。卡夫卡認為:我們的法并不是廣為人知的,它們被小團體隱藏和把持著。小團體的人要讓我們相信,這些古老的法被一絲不茍地實施著,而實際上卻是大多數人被那些我們所不知道的法統治著。“卡夫卡對法律秩序的簡單勾勒留給我們一個深刻的矛盾:法律是為少數人或與之相關的人服務的,但是,多數人卻不反抗。”
《訴訟》中的主人公K在他三十歲生日的那天,突然在他的寓所里被捕了。“一定有人誣告了約瑟夫·K,他沒有干什么壞事,一天早晨卻突然被捕了。”主人公K不知道自己何以被捕,就連前來逮捕他的監督官也不知道K被捕的原因:“我們甚至對這件案子一無所知……我也無法告訴您是否有人控告了您。您被捕了,這倒是千真萬確,但更多的我就不知道了。”被捕的原因不存在,或者不知道,但被捕的事實卻證明了K有罪。K曾經反抗過,但他最后放棄了反抗,因為他知道反抗是沒有意義的。他最后默認了法庭的判決。米蘭·昆德拉指出:“K有罪不是因為他犯了一個錯誤,而是因為他被指控。他被指控,因而他應當死。”“法庭,這里指的不是用以懲罰那些逾越了國家法律的罪犯的司法機構;被卡夫卡賦予了意義的法庭是一種力量,它進行判決;它之所以判決是因為它是力量;是它的力量而不是任何別的什么將它的合法性給予了法庭。”法庭之所以進行判決是因為它有力量,之所以有力量則是因為它判決。
于是乎,關于審判,原因和結果正好顛倒過來了。不是因為有罪因而被審判,而是因為審判所以有罪,并且,這里有一種惡性循環。被審判本身就是某人必然有錯的證據。為什么被審判?因為犯罪;為什么犯罪?因為被審判。這種情形居然在現實生活中屢見不鮮。譬如,著名德語學者、卡夫卡研究專家愛德華·戈爾德施蒂克曾回憶道:一九五一年十二月,他和其他幾位忠誠的共產黨員,在布拉格一次斯大林主義者的新浪潮電影審查會上被集體拘捕。當時,他想知道他為什么被拘捕,審訊者面露譏色,說:“這正是你應該告訴我們的問題。”
總之,卡夫卡的守門人是一種隱喻,其意義隨時代的變化而變化。今天,我們已經進入所謂網絡時代,于是,法的門前又有了新的故事,其主角這一回變成了信息。人們發現,信息操縱并支配著法的運作方式,誰掌握了信息、掌握了信息的來源便掌握了法,擁有解釋法的權力。網絡科技打破了傳統的規則,超越了國界和法律的領域。口令和密碼成了進入網絡空間的新的守門人。“它們是制造了人與法的距離,還是有利于人們進入法門?新科技更可能服務于個人,加強我們的自治,賦予我們力量,還是更可能侵犯我們的隱私,維持現狀,并且服務于既得利益者?它為我們提供了趕走守門人的工具,還是為已經就位的守門人提供了支持?”因為信息傳播的快捷和科技的更新發展,我們是否需要重新立法以便更有效地保護個人隱私和自由?還是更應該立法允許監控任何人的言行,以保證公共安全,實現全球反恐的宏偉目標?法的守門人在今天又增添了新的任務和職責,當然又有了新的矛盾和困惑。
依卡夫卡之見,什么是法的核心問題?卡夫卡設問:“如果人民知道,法為貴族享有,受貴族治理,為貴族服務,人民必須反抗嗎?”卡夫卡的回答是:“我們更應該痛恨自己……”這是不是說法的問題最終還在于人自身,還在于人民內部?美國當代法學家德恩里科無比感慨地說道:“哲學家阿爾弗雷德·諾斯·懷特海(Alfred North Whitehead)曾經說過:所有西方哲學只不過是柏拉圖的注腳。同樣可以說,所有西方法律都不過是卡夫卡的注腳。”這句話的意思并不十分清晰,但卻意味深長。
(《法的門前》,彼得·德恩里科、鄧子濱編著,北京大學出版社二○一二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