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是老街

顏舒悅

“江南小鎮(zhèn)歷來有臥虎藏龍的本事，你看就這么些小河小橋竟安頓過幾個富可敵國的財神。”

余秋雨先生用一句話道出江南頗受上蒼眷顧的環(huán)境與人脈。在我的家鄉(xiāng)南潯鎮(zhèn)，財神之中劉鏞應(yīng)當(dāng)算一個。只是作為一個南潯人，我從未踏進劉鏞過去的私家花園——小蓮莊，這說起來有些可笑。平日總能聽到長輩說著“四象”之首劉鏞，談他當(dāng)年如何白手起家，如何成為一代商賈名人，如何慈悲賑民流芳至今，心中不免對這樣一個人賦予一些傳奇色彩，可真站在那扇門前卻不想進去看看，只是有些自私地鎖定一批批進入的游客出神，有種患得患失之感。最終干脆轉(zhuǎn)身離開，想象小蓮莊里他特別修建的十畝荷花池與不遠處的亭臺樓榭，想象他當(dāng)年的光輝歷程，用著像老頭子般的口吻低語：“有樹葉飛舞的地方，火就會燃燒。”人的心只要足夠大，沒有什么是做不到的，我的話也許真是太蠢了。

我在市區(qū)上學(xué)，春節(jié)和母親回一次南潯鎮(zhèn)，免不了會去鎮(zhèn)上走走。能看的地方其實很多，但頭等大事一定是去吃碗雙交面。“食色，性也。”這句話確是真理。“南潯有什么特色吃食？”這個問題上網(wǎng)一搜，橘紅糕、定勝糕、臭豆腐等詞匯鋪天蓋地襲來是家常便飯。可惜我不愛。我向來對人家說：“我回南潯為吃三樣?xùn)|西：繡花錦、雙交面、芡實糕。”也虧得吃是件熱鬧的事情，我與母親才忍受得住白天熙熙攘攘的旅客，導(dǎo)游刺耳的喇叭和新開飯館的油膩氣息，幾乎是擠著進廚房用方言和老板娘聊上兩句，再隨意地和游客拼個座，靜候熱氣騰騰的面條上桌。只有這時，我才不計較狹窄的空間與油膩的桌椅，也在這時，市區(qū)的各家面館都可被我輕視。酒足飯飽，偷偷將鈔票卷在手心往老板娘圍裙兜里一塞，繼而朝前大步流星。不成文的老規(guī)矩——本地人吃面少算錢。

古鎮(zhèn)的夜晚是繁華后的寂寞，此時的古鎮(zhèn)，才真正多了些南潯人的氣息。避開白天的喧囂浮躁，等待飯館的食客相繼離開，我挽著母親，安心地在百間樓徜徉——夜晚此處燈火不多，少有人來。聽聞凡是來到古鎮(zhèn)的游人，必定會從百間樓廊下走過，趁著光線較好按下快門。“我上學(xué)時這邊可是必經(jīng)之路，連小蓮莊的每座假山都被我爬了個遍。”母親突然開口如是說。“然后就去了杭州？”“求學(xué)啊，結(jié)果回來，這里變景區(qū)了。你以后想考到哪里去？”“不切實際些的？”“嗯？”“一座擁有老街的城市。”

“最好還應(yīng)該有懷舊歌曲和披頭士藍調(diào)？”“哎？那也太有村上春樹風(fēng)情了吧……”現(xiàn)代與懷舊，我只覺得這兩個詞碰撞出的火花很美，美得像初誕生的維納斯。

每走過幾間房便有一個用于浣洗的石臺，此時仍可聽見婦人的浣衣之聲，水隨衣落，發(fā)出的清冷聲響讓人感到些許涼意。這時，誰會想到這個小鎮(zhèn)曾富極一時，誰會在意這方水土養(yǎng)育了多少人才，只會記住百間樓中仍住著當(dāng)年那些南潯人的子孫，過著傍水而居的江南生活。

周遭的燈火逐漸通明，我這才知道百間樓已經(jīng)走完，路似乎比以往短了許多。

一級級跨過通津橋的石階，便是東大街。一家家酒吧和咖啡店林立兩旁，駐唱歌手的吉他旋律隨河上的燈火慢慢徘徊于上空。身邊偶爾擦肩而過的大多是南潯人，游客白天玩累了，入夜都離去了。酒吧里的座位幾乎都是空的，只剩吧臺邊的歌手了。

有種物是人非之感，讓人難以相信原先的老宅如今變成了商業(yè)會所。母親會想念屬于她青春年華的小鎮(zhèn)么？

臉被昏黃的燈光照著卻不難受，一抬頭，是野荸薺的招牌。老式木門上斑斑駁駁，道道皺紋般的口子，像極了外公結(jié)了厚繭時常開裂的皮膚，令人有些心酸。這家糕餅店晚上并不開門，他家做的糕點我覺得過于甜膩，但就是想在這里多站一會兒，多看一眼這扇門才算心安。

母親在前面催促了。不知不覺，東大街上的行人就剩了我倆。回過神來，酒吧歌手已在唱他的下一曲，不遠處，百間樓屋檐下的燈光還時隱時現(xiàn)。書店，糕餅店，酒吧……我恍然見著了書中老街的影子——原來這條街一直都在這里啊。

“這就來！”我邁開步子，讓古鎮(zhèn)離我越來越遠。當(dāng)我再次站上塵土飛揚的馬路時，老街已經(jīng)隱在一片昏黃的燈光中，只是她的聲音仍在我心里回蕩：“我一直在你心里啊。”

你是要讓我最終回到這里嗎？可屆時，你會是什么樣子？每回來一次，我就更深切地知道你在夜晚的黯淡，正是我的家。

最終，她昏暗的光線逐漸在我身后淹沒，消失了。

（指導(dǎo)教師：陳旭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