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和劉華、若知母女倆還有一幫朋友商量出版《姜天民文集》時,大家都要我寫點專門的文字。我無法推卻,有些話必須趁早說,也必須由我來說,再不說就對不起那把姜天民日夜佩帶的匕首,對不起姜天民坐過的那把破藤椅。
先說藤椅,多年以前,在一座破舊兩層小樓背后,有一處更加破舊的瓦房,那把連破舊一詞都不好意思用作形容的更加破舊的藤椅就擺放在瓦房正中。某個下午,我第一次走進這間屋子,坐在這把藤椅上的一位尚能抓住青春尾巴的年輕人站起來,用清瘦的右手同我握了一下。
認識姜天民不久,他患病住院,轉氨酶高達數百,身體所需要的營養全靠打點滴來維持。偏偏在這時,省內一家文學期刊通知他去修改中篇小說 《淡淡幽香的槐花》。姜天民想也不想,就要求出院。醫生再三警告,這時候中斷治療是要出人命的。情急之下,姜天民不惜做出若有問題絕不找醫院麻煩的保證。
幾年之后,姜天民受上級單位賞識,經歷百般辛苦、千種麻煩,得以離開這座小樓大門。當我更加辛苦、更加麻煩地進到這座小樓門內,坐上姜天民特意留給我的那把破舊老藤椅后,有機會到古城黃州與他相聚……
姜天民走出這小樓大門之后就沒有再回來,離開之日,就是訣別之時。
二
再說匕首。20世紀80年代初期的姜天民,其文學才華在極短的時間里全面爆發,使其不可避免地成為人心不古者肆意中傷的目標。妖言最甚的那一陣,姜天民手握一把我的工友用高速鋼替他打制的匕首,恨不能宰了口中數出的一二三四五個人。這世界最丑陋的物什中某些酸臭文人的口舌有足夠資格上榜,那種分明連雕蟲小技都談不上的人,最嘆為觀止的是其妒火中燒后的厚顏無恥,以及比小人還小人地用卑劣手段侮辱他人,作為狐朋狗友的娛樂。
那一次姜天民拖著病體從武漢回來,再見面時,他悶頭抽了幾支煙,那樣子不說也曉得,一定是小說沒被那家雜志接受。抽完煙的姜天民將一只紫砂壺舉起來,幾乎要砸在地板上,大聲罵出一句臟話后,才原原本本地說了經過。其實他不說我也明白,一定是受到那慣于中傷他的人的又一次中傷。成名之后,多家雜志搶著要這部《淡淡幽香的槐花》,其中也包括省里這家雜志,這一次輪到姜天民斷然拒絕了。
1982年《第九個售貨亭》問世隨即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的那一陣,應當是姜天民故鄉生活為數不多的純美日子。人們忽然發現原來感情外露疾惡如仇的姜天民另有一顆柔軟純粹的內心,透過他的作品可以看見,簡陋得近乎粗拙的山區小城原來蘊藏著冰清玉潔。
三
姜天民調到黃州不久便遇上愛情,隨之又到北京學習,與莫言等做了學友。其間回家養病,女兒若知出生。喜憂紛繁之際,《北京文學》發表了他的短篇小說新作《失落在小鎮上的童話》。當年讀畢,就將其當成神來之筆。
姜天民匆匆離世,中國文學新進中少了一員大將。姜天民的文學生涯只有短短十年,其探索與創造,對于文學宏觀的啟迪意義是十分明顯的。從先期的《第九個售貨亭》到后期的《失落在小鎮上的童話》,不算汪洋恣肆的《白門樓印象》系列,僅此兩篇短篇小說,就勝過一些人的洋洋百萬言。此生此界,有人在社交平臺上活得很光鮮,口碑卻如鼻屎。又有人身前身后只有一把不到關鍵處不知其作用的風骨,偶然受人提及,頓時滿場崇敬。為人一生,為文一世,姜天民都可以成為風范。姜天民不去追逐名利高處的奢華,在塵土飛揚的社會生活中用破舊藤椅般的文脈,以及匕首一樣的風骨,打造人的世界里至關重要的靈魂底線。
(選自2015年1月16日《光明日報》)
品 讀
讀了《2014中國最佳散文》和《2015中國年度散文》,我非常看好劉醒龍的《靈魂的底線》。盡管此文是序,但我們完全可以把它當作優美的散文來欣賞。凡優秀散文往往構思精巧,巧設“文眼”,以便讀者找出畫龍點睛的“文眼”,以便讀者領會作者為文的緣由與目的;凡優秀散文常常托物寄意,為了使讀者具體感受到所寄寓的豐富內涵,作者常常對所寫的事物作細致的描繪和精心的刻畫,以便讀者在所描繪的事物里感悟語言傳遞出的濃濃情意。
《靈魂的底線》巧設“文眼”,構思精巧,語言含蓄的神來之筆有兩處。
“大家都要我寫點專門的文字。我無法推卻,有些話必須趁早說,也必須由我來說,再不說就對不起那把姜天民日夜佩帶的匕首,對不起姜天民坐過的那把破藤椅。”這幾句話放在文章的首段,文字表面沒有直接抒情,但“無法推卻”“匕首”“破藤椅”等字眼既表露了作者的濃濃深情,又引起了讀者的好奇,吊起了讀者的胃口,文章接著就細致描繪和精心刻畫有關“破藤椅”“匕首”的人與事。
“姜天民不去追逐名利高處的奢華,在塵土飛揚的社會生活中用破舊藤椅般的文脈,以及匕首一樣的風骨,打造人的世界里至關重要的靈魂底線。”這幾句話出現在文章的結尾,文章通過對“破藤椅”“匕首”的細致描繪和精心刻畫,托物寄意。行文至此,我們可以從言辭中感受到作者對姜天民的深情已不可抑制,真可謂“水到渠成、畫龍點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