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珍
“藝術像一束光,照亮特殊孩子生命里的暗夜。”關小蕾想借這束光,照亮他們和普通孩子融合相處的世界
“這一天,在阿璞家聊著,說到他的年齡竟已經是38歲……著實嚇了一跳,在我眼里,也許他從來都只是個……小孩。”2016年年初,關小蕾這樣寫道。一晃眼,她認識阿璞已經有三十二年了。在關小蕾眼里,阿璞還是當年那個背上墊著吸汗毛巾的瘦小男孩,“那個總會纏著你喋喋不休地談論音樂、繪畫的孩子,從小到大都沒有改變過……”
阿璞從出生的那一刻起,苦難就再沒離開過他:先天神經發育不完全、智力障礙、脊柱腫瘤、抑郁癥。8歲那年,阿璞破格進入了廣州市少年宮,遇見了他的啟蒙老師關小蕾。阿璞在繪畫上表現出來的熱情和天賦讓那時剛從美術學院畢業的關小蕾感到驚訝,阿璞如他的名字一般,是一塊值得耐心打磨的璞玉!在他并不擅言語和疼痛折磨的世界里,畫布是他釋放豐富想象力的唯一去處。
21歲那年,阿璞以“聽著音樂繪畫”的獨特創作第一次出版《無音之樂》畫冊,關小蕾負責編輯并竭力促成出版。17年來,這本畫冊不斷再版,成為廣州市少年宮美術學校和特殊教育中心學員的教材。關小蕾從阿璞身上看到一個特殊兒童身上所蘊藏的巨大能量。
讓藝術關照特殊兒童的心靈
阿璞很幸運,在他的成長期,遇到關小蕾,而關小蕾遇上阿璞,何嘗不是某種命運?
關小蕾,在廣州甚至全國兒童藝術教育界,都是名人,許多人親切地稱呼她為“公主”(和“宮主”同音)——她就像格林童年中的人物,以披肩的長發和一襲長裙形象,生活在這個現實的這個世界中——也因為她是廣州少年宮的常務副主任。
關小蕾從小喜歡藝術,自1984年美術學院版畫專業畢業后,就進入了廣州少年宮工作。在關小蕾看來,藝術可以給所有的孩子帶來樂趣,可以讓他們得到一種抒發,與人溝通,而對特殊兒童就更重要了,可能某一扇窗關了,他的另一方面就會更加突出了,藝術的直觀性、能夠很容易與情感掛上鉤的這種特性,會使得特殊孩子們得到更多的快樂。
1998年,關小蕾幫助阿璞出版了他的畫冊,也是在這一年,她帶領廣州少年宮開設全國首個“特殊兒童美術實驗班”。免費為特殊兒童提供美術教育,讓他們通過美術來發現自我,探索自我。最初招了10多名孩子,有腦癱,自閉癥、唐氏綜合癥等,最小的五歲,最大的十三歲。在關小蕾和她的同伴們眼中,這些特殊孩子給她們的改變是巨大的:“誰說是我們在教他們呢?他們每一天不也是在幫助、拯救我們的眼睛和心靈嗎?”關小蕾說,“孩子們的純凈,是成人世界所稀缺的,他們那種天然的快樂與純粹的信任,給予我們的更多。”
2005年,廣州市第二少年宮落成,教學場地和條件有很大的改善,關小蕾開始擔任少年宮領導工作,于是主持成立了廣州市少年宮特殊教育發展中心,該中心在以前美術實驗班的基礎上,增加了音樂、戲劇、舞蹈、綜合藝術、藝術治療等課程,招生規模也擴大到了每年2000多個學位,招收的孩子中包括殘障、聽障、視障、肢體殘疾和精神殘疾的孩子。“藝術是人類永恒的語言,也是沒有心靈邊界的語言,”關小蕾說,“無論是美術課還是音樂課,其根本目的不是傳授技巧,也不僅僅是對孩子行為的糾正,更重要的是通過音樂、美術、舞蹈等方式來發現自我,給孩子打開一扇與外界交流的窗口,給予他們以勇氣和信心。”
人人都能接受和享受藝術,特殊兒童同樣具有享受藝術教育的權利,基于這樣的理念,廣州市少年宮特殊教育中心多元化藝術課程紛紛上馬美術潛能班、繪畫實驗小組、手工勞動興趣小組、感官游戲美術實驗課程等課程,讓孩子們歡暢在美術的海洋中,釋放激情;音樂潛能班、聲樂興趣小組、器樂興趣小組、特殊兒童合唱團、肢體潛能開發、音樂治療工作室等課程,讓孩子們在愉快的音符旋律中,享受美好。一切悄悄地在發生改變:以前羞于帶“特殊寶寶”出街見人的家長們,現在聯動起來,組織成“媽媽合唱團”。在關小蕾的促成下,在廣州市青少年基金會名下正式成立“關愛特殊少年兒童藝術發展慈善基金”。借基金成立之機,由患唐氏綜合征為主的智力障礙并具藝術潛能的少年兒童組成的“雨后彩虹唐氏藝術團”正式啟動。
多年來,特殊兒童中心作為少年宮的公益部門,依托少年宮的優質教育資源,為社會上的殘障兒童開設了豐富的課程。同時,也將關心的觸角延拓至各類弱勢少年兒童,關小蕾帶領少年宮的老師們將藝術教育課程帶到重癥病房、福利院、社區、少管所等場地,為重癥兒童、邊緣失足少年、孤殘兒童、貧困少年等提供有計劃的長期性的藝術教育。讓身患絕癥的兒童在感受藝術之美時減輕身體的疼痛,福利院的課程注重關注孩子們的情感缺失,幫助孩子們自我認知,少管所的藝術課程則側重打開孩子們的心門,撫慰受傷或不羈的心靈,重新打開他們的心靈愿景。
關小蕾認為,針對弱勢兒童的課程,并不僅僅是對弱者施予同情,而是把藝術之于心靈的救助功能變成一種系統的、可操作的課程實踐。
少年宮特殊教育中心辦公室中間有一張小小的桌子,上面隔不久就會多出一些食物,有橘子、有點心,有沙拉醬,有媽媽們親手蒸的饅頭,有奶奶們親手包的餃子……都是孩子們的家長為了表示感謝默默送來的。這里的課程是免費的,但卻是一個特別有溫度的地方。
融合教育需要社會的包容
“藝術像一束光,照亮特殊孩子生命里的暗夜。”關小蕾更想借這束光,照亮他們和普通孩子融合相處的世界。2013年,她遇到了臺灣的吳淑美教授。20多年前,吳淑美把融合教育引入臺灣——這是一種在美國、加拿大、西歐各國都較為成熟的教育理念,讓普通生和自閉癥、智力發育遲緩等各類特殊生在同一課堂學習。核心是強調人與人之間的平等,包容、接納和自己不同的人。2014年,關小蕾一直盼望的那束光,漂洋過海來到廣州。關小蕾創辦融合藝術團并任團長,嘗試讓特殊生與普通生成為同班同學。她期望教會他們,除了競爭、輸贏之外,那些最美好的品質,比如合作、接納還有同理心。
“廣州在普通兒童的教學中融入特殊兒童,還只是一個開頭。只有到了社會對殘障人士不再抱以異樣的眼光,殘障人士和正常人平等的時候,融合教育才會相對容易些。”關小蕾說。她表示,首先要從學校入手,雖然現在政府有規定,讓特殊兒童“隨班就讀”,但是因為不計入考評和升學率中,很多學校對于特殊兒童都是放任自由的狀態。“我們現在就是期望給每個隨班上課的學生都配備一個輔導員,這樣才能保證特殊兒童的教育和成長。”關小蕾說。“社會環境也很重要,我在美國一個兒童博物館看到一個腦癱十分嚴重的殘障人士坐在輪椅上在門口收門票,自食其力,沒被任何人歧視,我很感動。”關小蕾說,不再躲開、不再有異樣眼光,特殊兒童教育才能真正展開。
“我孩子那么聰明,怎么可以和智障孩子一起上課?”這種想法在家長中占了主流。有普通生家長當著她的面領走自己的孩子,扔下一句“不能被差生帶壞了”。關小蕾明白,融合教育其實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家長態度的改變。她把吳淑美教授在臺灣20多年的實踐講給家長聽:融合班畢業的特殊孩子,大都找到工作,自食其力。普通生也全部考上大學甚至名牌大學。更重要的是,他們學會去接納與自己不同的人。最后,有24個普通孩子留了下來。“融合的結果需要時間去考量。”這個見到每個孩子都擁抱的女人,溫柔的堅持著。
有家長勸她“還是把他們分開吧”,但關小蕾不甘心。她嘗試在融合班不區分“特殊”和“普通”,只告訴他們,這個世界上的人各有不同,就像有人長發有人短發一樣。先讓孩子們之間的身體差異“變得普通”。
最明顯的改變是從一聲“小秘書”開始的。24個普通生作為老師的小秘書,當特殊生需要幫助時,老師就會喊一句“小秘書”。經過長時間訓練,普通生一聽到“小秘書”,就知道發揮光亮的時候到了。對于“小秘書”的行為,老師既不做硬性要求,也沒有特別的獎勵,只是讓普通生在與特殊生的相處中了解,他們需要支持就像近視的人需要眼鏡一樣簡單。
搭建特殊兒童教育展示平臺
為了讓更多的人關注特殊兒童,關小蕾和她的伙伴們越來越注重做社會公益項目,倡導社會力量,在公共場所展示特殊兒童的藝術教育成果,搭建特殊兒童教育展示平臺。除了每年舉辦珠三角特殊兒童藝術節,特殊兒童藝術教育交流與研討會,少年宮還舉辦過很多大型展演。2013年,廣州少年宮分別在北京、廣州、西安、佛山等地舉辦“海上兒童”之“當我遇上你”世界兒童融合藝術大展。2014年,廣州市少年宮、聯合壹基金海洋天堂計劃、深圳自閉癥研究會、廣州甜公益發起了全新的公益藝術城市巡回展演,從全國范圍內選取了100個關于自閉癥、腦癱與罕見病等特殊孩子以及相關家庭、志愿者、從業人員的故事,制作成100個雕塑和大型藝術裝置,結合影像與藝術的力量喚醒每個人心中的“笨小孩”,獲得120萬人次的關注。2015年,由甜公益藝術倡導中心、廣州市少年宮、壹基金和中山大學歷史人類學研究中心聯合發起的2015公益六一兒童節——“點點森林有你有我”大型公益音樂會暨主題藝術展開幕廣州市少年宮特殊藝術家工作室的10位自閉癥人士,用他們的繪畫作品匯聚成一片森林,讓路過森林的人感受每一棵小樹帶來的點點美好。森林的深處還有若干潔白的瓷娃娃,講述著來自中國城市與鄉村的真實故事。2016年,關小蕾和她的伙伴們又將這些特殊兒童帶出國門,帶領他們感受世界的更多精彩……
經過多年的努力,關小蕾和她的小伙伴們基本建構了一套融合藝術教育與藝術治療的課程,確立了治療取向的藝術教育方向。對藝術融合教育她有著清晰的認識,她說“雖然藝術創作的介入不足以把這些特殊兒童從洞穴中解救出來,也難以完全改變那些飽受折磨的家長們的境遇。但是,當特殊兒童透過藝術來表達自己的心靈,并使得我們也能夠去分享這種表達的快樂和成就感之時,起碼在那一刻,陽光透過藝術之境的反射,照在了畫紙上面……”
關小蕾教過的學生中,很多和她一直保持著經年的聯系,她看著他們從孩童走向成人,從需要人照顧,生活不能自理到以自己的方式謀生,她會覺得特別欣慰。比如,阿璞,從他八歲到現在,30余年的光陰他和她都仿佛在一起,她看著阿璞成為一名藝術家,給人們帶去天才之作,在自我謀生之余為世界帶來更多美的享受。這一刻,她會覺得,任何辛苦的付出都值得!
“他們還可以通過藝術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通過藝術來生存。等他們長大后可以把表演、繪畫等藝術作為自己今后生存的職業,他們也可以通過賣自己的藝術品更有尊嚴地生存。”她還舉了個例子:幾年前,德國法蘭克福有一個金石頭工作室,里面的藝術家都是一些殘障人士,有自閉癥的、有腦癱的,還有唐氏綜合征等,他們最大的有四五十歲了,靠賣畫為生。他們有經紀人還有一些慈善機構在支持著,當他的畫賣出去了,他就收獲了生活的來源。“雖然我們現在還沒有這樣的機構,但這可以作為一個努力的目標,以后或許我們也有呢?”這是她的期待。
責任編輯 余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