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志杰
有人說,雕塑是一個城市的歷史和靈魂。原先我對此理解起來頗費周折,一個城市的靈魂怎么也不會“依附”在一尊尊不會說話,更不可能有靈魂的雕塑身上。到了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看了這兩個城市的街頭、廣場、紀念館的雕塑,才恍然大悟。真正的雕塑原來是這般模樣,它豈止是這兩個城市的歷史和靈魂,應是整個俄羅斯的歷史和靈魂。
在莫斯科,只要在教科書上提到的人,你一定會找到他(她)的塑像。不管這個人是科學家、作家、教育家還是軍事家,也不管這個人生活的年代是沙皇時期,還是列寧時期、斯大林時期、戈爾巴喬夫時期,都保護完好。仔細把每一個街頭雕塑的故事搞清楚,俄羅斯以及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的歷史,基本就勾畫出來了。
我特別驚異于俄羅斯的城市雕塑保護之好,無論哪個時代立起的雕塑,無論雕塑的主題是什么,都受到上等禮遇。除了個別雕塑身上留有戰爭痕跡,像彈片和彈孔,基本看不到更多的人為破壞的傷痕。
在圣彼得堡,沙皇時期建立的彼得大帝廣場和彼得大帝的高大塑像,歷經近百年依然完好無損。斯大林時期,蘇聯許許多多的著名人士沉沉浮浮。但有關部門在他們生前立起的塑像,基本沒有受到破壞。
俄羅斯人認為,雕塑一旦立起來,它就是一件藝術品,就應該受到保護。因為藝術是永恒的,它再現的主題不是哪一個人,哪一件事,而是歷史。歷史是沒有誰可以改變的。所以,我們經常看到這樣的場景,在每一個雕塑下都放著俄羅斯人敬獻的鮮花和花籃。一位老年婦女說:我每天獻上一束鮮花,不僅是對主人的紀念,還因為我喜歡這尊雕塑,它已經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
在莫斯科幾乎看不到沒有主題的雕塑,每一個雕塑都是一個故事。有沙皇的故事,有宇航員的故事,還有著名作家、演員、導演的故事,教堂里外用雕塑表現的宗教故事就更多了。這表明了莫斯科人一個基本認識——雕塑不是一堆鋼鐵,不是一塊堅硬的花崗巖,應該是活靈活現的“人”。它記錄著人的歷史,抒發著人的情懷,表現著人的情欲,痛苦著人的痛苦,歡樂著人的歡樂。一個城市的雕塑要與這個城市的過去、現在、未來聯系在一起,謹防抄襲、雷同、意識流,包括漫無邊際的遐想,否則不會給人留下多么深刻的記憶。
所以我們需要這樣認識城市雕塑,它不僅僅是一件藝術品、一個雕塑家的作品、供游客照相的人文景觀,更是一個城市的精神象征、濃縮的歷史、歷史的延續,具有鮮明的城市性格。
不知是誰歸結了世界25個最受歡迎的雕像,英國牛津的《鯊魚》,是我唯一看到的。其他一些雕塑的所在地并非沒去過,而是根本沒有想到去看一個城市的雕塑。
我倒是去過挪威的奧斯陸國家雕塑公園——維格蘭雕塑公園,公園內有192組雕塑,共計650個人物雕像。所有的雕像只有一個主題,那就是一個人的生與死,從嬰兒開始經過童年、少年、青年、壯年、中年、老年,直至死亡,反映人生的全過程。
我兩次去奧斯陸,兩次去了維格蘭雕塑公園,而且隨著時光的推移每一次感悟有所不同。第一次更多的是關注了雕塑藝術本身,像什么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活靈活現、形象逼真、形態各異之類,都是一些表象的東西,沒有可以扎到心靈深處興風作浪從而留下痕跡的悟感。
再次走進維格蘭雕塑公園,從朝陽東升到艷陽高照,再到夕陽西下,配以維格蘭的創作主題與思想意識,關于生命的感動躍然腦際。在這里你會想起自己童年的樣子,中年的樣子,甚至還會看到自己一天天行將老去的背影。
據說,一向崇尚大自然的挪威人卻出奇地喜歡維格蘭雕塑公園,他們把挪威的森林、港灣、雪山、極光看作上帝的恩賜,而將維格蘭雕塑公園視作人類自己的智慧晶體和概括。無論老人孩子,還是從清晨到晚間,時常可以見到有人坐在一座雕塑之下,靜默無語,獨自思想與自己有關的那段人生歷程。
在這里,所有人的心境十分平和,過去、現在、未來都在眼前,人腦空洞,那些靜置的雕塑卻是靈魂出竅,繪就永不凋謝的生命藍圖。
我不知道到奧斯陸游覽的中國人有多少去過維格蘭雕塑公園,他們有什么感受。假如還是像在羅馬、科隆的街頭,只是為了拍一張鴿子站在雕塑人像的頭上盡情拉撒尿,或者僅僅是為了與這座不知姓甚名誰的雕塑合一張影,實在謬誤大矣。
中國人對于雕塑的認識很有歷史,國學大師梁啟超之子、著名考古與建筑大師梁思成曾經這樣說過:“藝術之始,雕塑為先。蓋在先民穴居野處之時,必先鑿石為器,以謀生存;其后既有居室,乃作繪事,故雕塑之術,實始于石器時代,藝術之最古者也。”
雕塑在中國出現得多早啊,當我們的祖先還穴居野外之處,就知道鑿石雕塑,甚至在雕塑之上涂上顏色,畫上圖案,諸如鳥之類的。這樣的歷史至少可與古希臘文明中的雕塑匹敵,晚也晚不了幾十一百年。
梁先生話鋒一轉,接著又言:“此最古而最重要之藝術,向為國人所忽略。考之故籍,先有提及;畫譜畫錄中偶或述其事而未得其詳。”祖先是把美好的雕塑創造出來了,可是后人不屑啊,基本不拿輝煌的藝術當回事兒,提及古代藝術總是書畫并論,好古者偶爾談談金石,抑或書法,雕塑卻被視為“雕蟲小技”。
我在圣彼得堡的時候,遇見一位在此留學的大連籍小伙。受朋友之托他帶著我參觀了世界著名的列賓美術學院、圣彼得堡美術學會展覽館,拜訪了此地幾位俄羅斯名畫收藏和鑒賞家,還到列賓美術學院的青年教師家中作客。他見我除了對俄羅斯油畫感興趣,還對素描、版畫也有一知半解,就試著與我探討西方的雕塑。
他說了這樣一句話,將來回國一定帶幾尊俄羅斯藝術家的雕塑作品,擺在家里,那多帶勁啊,那才叫品位和藝術。我跟他說,雕塑在中國之所以不在家里放著,主要是因為過去中國的雕像不是立在廟宇,就是石窟當中,還有很多是陪葬品,這是中西方文化與傳統的差異造成的。他一聽我這樣說,立即醒悟,怪不得到圣彼得堡的中國人都不愿去看雕塑展。即便到了皇村有那么好的雕塑也是走馬觀花而已,西方人到那里看得就特別仔細。
的確,欣賞雕塑需要常識。比如丹麥哥本哈根海邊的美人魚,有多少人了解她背后的故事呢。安置雕塑的位置也是頗為講究,不是如我們的很多雕塑,找個地方安上就行了。
以美人魚雕塑為例,她端坐的位置是在哥本哈根市中心東北部,一個并非多么開闊的海灣一側的花崗巖石上。遠遠望去美人魚似是嫻靜自得,羞羞答答的樣子,走近了再看,美人魚的眼神卻是充滿著憂郁與傷感。其實,這正是丹麥雕塑家愛德華·愛雷克森創作美人魚雕像曲折苦澀悲傷的過程之寫照。
雕像的出資人和發起者是著名啤酒品牌嘉士伯的創始人卡爾·雅各布森。有天,這位啤酒釀造大師在觀看了根據安徒生童話改編的芭蕾舞劇《海的女兒》之后,深受感動,產生了用一座雕像將美人魚永遠留在人間的想法。于是,卡爾·雅各布森就與丹麥雕塑家愛德華·愛雷克森商量,希望他能夠以雕塑的形式紀念美人魚。卡爾·雅各布森還陪同愛雷克森一同觀看芭蕾舞劇《海的女兒》,以期從中獲得靈感,兩人很快形成共識。
但是,愛雷克森在創作過程中演繹出的那些恩怨情仇,卻不似平靜海灣的波瀾不驚,激起無數漣漪。先是雕塑家與雕像模特,也就是芭蕾舞劇《海的女兒》女主角艾倫·帕麗斯產生愛情,并孕育了兩個人的新生命。后雕塑家的未婚妻大為光火,逼迫帕麗斯帶著孩子遠嫁他人。雕塑家的妻子還是不能放過帕麗斯,她又將這事告訴了帕麗斯的丈夫,從此帕麗斯受盡丈夫虐待,沒多久便精神分裂而死。愛雷克森不得不以自己的妻子為模特繼續創作,然而,在雕塑家的內心深處已經無法割舍對帕麗斯的那份愛,在他的眼前是揮之不去的帕麗斯,而不是他不得不娶的妻子。這個深藏在雕塑家心中的秘密只有帕麗斯的親人才能讀懂,無論美人魚的氣質還是神情,那分明就是活著的帕麗斯。
雕像投資人接受了雕塑家的建議,將其安置在了哥本哈根長堤公園(也叫軍營公園)不遠處的波羅的海淺灘的邊上。那里既可避過大風大浪,又能遠遠地注視著大海的另一邊,重要的是這里離愛雷克森的住處不遠……
從此,每到黃昏都會有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來到海邊,靜靜地坐在美人魚雕塑的旁邊,與美人魚一起看向大海深處。這位老人就是雕塑家愛德華·愛雷克森,有時候卡爾·雅各布森也會陪著愛雷克森一起來。
這個美麗的故事不知感動了多少人,時至今日,100多年過去,依然有很多人每到黃昏就會到海邊,與美人魚為伴,直到太陽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