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青
拍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臺灣導演楊德昌,又過了快十年,拍了一部依舊有少年殺人事件的電影《一一》。但這樁兇險之事只是段小插曲,就像電視播放的萬千社會新聞之一。
《一一》講的是臺北市一戶中產家庭的一段生活經歷,片長接近三個小時,故事講得平和舒緩、溫暖細膩,好像看一家人在那里一天一天過日子。這樣說,很容易讓人想到小津安二郎(日本著名電影導演)的映畫吧。然而,迥然不同。要知道,楊德昌之馳名臺灣電影新浪潮,可是被稱為“臺灣社會的手術刀”的。且看究竟。
這戶人家的成員,有丈夫簡南俊、妻子敏敏、大女兒婷婷和小兒子洋洋,和他們一起生活的還有婆婆——敏敏的母親。
影片從一場婚禮開始,也是一系列麻煩的肇始。敏敏的弟弟和女友是奉子成婚,先是阿弟前女友來婚禮上尋釁吵鬧;即而簡南俊在電梯口偶遇30年前的初戀;接著婷婷送感覺身體不適的婆婆回家休息,跟新搬來的鄰居聊天,忘了要去倒陽臺垃圾;后來婆婆下樓倒垃圾時中風昏倒,婷婷內疚不已。婆婆中風后陷入昏迷,醫生要家人多和婆婆說話,幫助她康復。
于是,敏敏像派發作業一樣要求家里每個人和婆婆輪流說話,結果大家發現這近似于自言自語的自我面對和自我審視。
敏敏察覺到自己天天做一樣的事,說一樣的話,還要到老母親面前一樣地重復絮叨,幾乎精神崩潰。簡南俊也有自己的困窘,他連擁抱安撫妻子的樣子都做不出,只得提出請護士給婆婆念報紙來緩解尷尬。而敏敏在道友的鼓動下,索性離家,入宿寺廟上山修行。
簡俊南的企業正面臨危機,他躲在鮑勃·迪倫的音樂里逃避現實。他是那種讀書多不太在乎錢的老實人。30年前他和初戀情人阿瑞不辭而別,就是想用自我放逐來換取片刻心靈自由。他對昏迷的婆婆說:“如果你是我,你還愿意醒來嗎?”
借著出公差到日本,他與阿瑞再次相逢,兩人在異域的良辰美景里溫馨懷舊談笑風生。阿瑞躍躍欲試再續前緣,當年阿瑞擔心簡南俊沒錢過日子,要求他填報熱門專業,努力做成功職業人士,她如今生活優裕,不免幻想著要討回舊愛,但他們的個性如故,各自堅持依舊。
簡南俊深情地擁抱著阿瑞,坦言她就是他此生最愛。然后,他放開手臂,晚安道別,一切有可能發生的,全沒有發生。
與母親的神經質和父親的隱忍相比,中學生婷婷看起來是個不讓人操心的恬靜少女,事實上她正在青春期里激烈顛簸著。
舅舅婚禮上三人情愛糾葛,讓她發現感情世界里沒有好人壞人,只是愛與不愛。她和年齡相仿的鄰居莉莉成為好朋友,莉莉的世界卻別有一種幽暗神秘氣息——有個常來找莉莉的男朋友胖子,還有一個經常出入她家的英文老師,這個老師跟莉莉和她媽同時關系曖昧。
莉莉賭氣甩了胖子,因為不斷幫胖子捎信給莉莉,婷婷又成了胖子的好友,兩人一度還生出些愛戀之意。當婷婷和胖子真到旅館開了房間,面對健康美麗的婷婷,胖子躊躇再三,閃身跑開。年輕氣盛的胖子一方面不忍心破壞掉婷婷的純真,另一方面覺得那個任性而魅惑的莉莉跟他更匹配。胖子隨即沖動地殺了英文老師,畸戀轉為兇案。
這一切讓婷婷悲傷而困惑,她輕輕地對沉睡的婆婆哭訴:“為什么這樣不公平,我又沒做什么壞事,為什么這個世界和我們想的不一樣。”
整部電影里,婷婷都是別人生活的旁觀者。她的動作總是輕手輕腳,最大幅的一次動作,是媽媽下山歸家時,她深深撲進母親懷抱的一瞬間。
跟女兒擁抱之后,敏敏回到臥室,和簡南俊坐在床前。依然沒有擁抱,夫妻倆都心緒平靜安寧。簡南俊講自己:有個機會去過了一段年輕時候的日子,本來以為會有不同,結果并沒有。敏敏也說出她的體驗:山上,跟山下并沒什么不同。
而他們7歲兒子洋洋打量周圍世界的目光,才是整部電影的中心影像。
跟爸爸媽媽和姐姐一樣,洋洋也有很多自己的煩惱:在學校里常被女生欺負,其中有個被同學起哄是他“小老婆”的女孩,對他格外苛刻,另外他還老被教務主任冤枉。雖然他有知識淵博的爸爸、精明知性的媽媽、細心溫柔的姐姐和總要他“聽話”的慈愛婆婆,但大家都幫不上他的忙。
他像個哲學家似地去問爸爸:“你看到的我看不到,我看到的你也看不到。我怎么知道你在看什么呢?我們是不是只能看到一半的事情,好像我只能看到前面看不到后面。”簡南俊對兒子挺有耐心,認真想了一下,拿起照相機教他拍照。
洋洋很快愛上拍照,而且他拍攝的角度很特別:專門拍攝人們的后腦勺和后背,他認為那是人們自己看不到的,他可以拍給大家看。后來,他懵懵懂懂地發現苛刻的“小老婆”也不壞,看到她會游泳,洋洋也學習在水里憋氣……
不久,婆婆去世了。因為此前媽媽讓洋洋跟昏迷的婆婆說話時,他哭鬧著不肯說,所以現在他提前寫了一段話,主動要求在婆婆的葬禮上鄭重地念給她聽,其中最后一句,已然是華語電影史的經典臺詞了:“婆婆,我好想你。尤其是我看到那個還沒有名字的小表弟,就會想起你常跟我說,你老了。我很想跟他說,我覺得,我也老了。”
影片從婚禮開始,到葬禮結束,透過種種簡繁和冷熱的對比情節,囊括了各年齡層、各性格類型、各生活態度的人,幾乎涵括人生經歷的各階段。
在這部把“說話”當作一項重要家務事的電影里,全家只有兩個人從未曾張口說過話,一個是婆婆,一個是小表弟。婚禮上,婆婆默然端坐宴席邊,小表弟尚在新娘肚子里;葬禮上,婆婆躺在靈柩里,小表弟已在襁褓中。
楊德昌的“手術刀”果然剖解精準,這一家人各有各的關注,各有各的煩惱,各有各的秘密,所有的人都以個體的形式單獨存在于這個家庭中,并且有意無意中構筑著一道道墻壁,隔開別人,也隔開自己,惟一零星流露的言語,像貧瘠的河水一樣,曲曲折折地勾連著每個人的內心消息。
電影為什么叫《一一》?導演楊德昌說:“身為作者,我認為一切復雜的情節,說到底都是簡單的。所以電影命名為《一一》,就是每一個的意思。這意味著電影透過每一個家庭成員從出生到死亡每個具有代表性的年齡,描繪了生命的種種。爵士樂手在即興演奏前,總會低聲數著‘a one and a two and a ……(一嗒嗒二嗒嗒)來定節奏,英文片名《A one and a two》由此而來,表示片中內容并沒有緊張、沉重,或者壓迫感,生命的調子應該像一闋爵士樂曲。”
《一一》是楊德昌生前最后一部影片,并因此獲得戛納電影節最佳導演獎,但許多人知道楊德昌,還是因為他那著名的前妻,歌手蔡琴。
當年留學美國的理工男楊德昌突發奇想,要回臺灣拍電影,就和在美國的第一任太太協議分手,從此投身臺灣電影新浪潮。1984年執導電影《青梅竹馬》時,女主角是蔡琴,倆人由此結緣,走進婚姻殿堂。從1985到1995的十年間,倆人很高調,公眾面前做足各種秀恩愛的功課。楊德昌電影里時時有蔡琴的影子,她不僅給他做音樂,還能做美工和宣發,甚至合拍畫面溫馨幸福的洗衣粉電視廣告。私下里倆人卻保持“柏拉圖式交流”契約,直到年輕的女鋼琴家彭鎧立取蔡琴而代之。
此間最勁爆的緋色猛料,不是小三上位,而是這段事實上的無性婚姻,楊德昌自陳:“十年感情,一片空白。”蔡琴則回應:“我不覺得一片空白,我有全部的付出。”楊德昌后來和彭鎧立生出兩個孩子,后來的蔡琴則成為唱懷舊情歌的常青樹,倆人再無交集。想到《一一》簡南俊和阿瑞游歷日本時,談天說地再敘往昔情懷,既使美人在抱,還是雙臂一松,緣生緣滅,不了了之。
有人說看《一一》時經常會走神,不是上天入地的神游八方,而是會想到自己生活里的某個人、某件事、某種情景……
《一一》的故事很東方,但又遠遠溢出慣常對家庭親情的溫和維系,不時發出對很西式的個體生命意義的求索,因此,它給人帶來的一邊是繁復綿密的視聽信息,另一邊就是余緒空茫的深遠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