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鐘汝
洞庭湖圍網困境
安鐘汝
聲勢浩大的清網行動背后,是洞庭湖多年來的網圍亂象:當地政府由鼓勵到打擊,但不徹底的打擊,導致問題積重難返。
問題并不會因為鋼絲網倒下而結束,巨額補償費用、人心安撫與漁民生計,是留給當地政府的棘手問題。

一條長壩把采桑湖(采桑湖位于東洞庭湖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實驗區內)分割成養蟹區(左)和種藕區攝影新華社記者李尕
2016年12月17日,劉洋聽說湖南益陽沅江市要組織一次挖圍網行動,他老早就起床了。陰冷的晨霧里,四五輛挖掘機揮動著長臂,6米高的圍網經過幾次鉤鏟才倒下。透過挖開網圍的缺口,一片平靜的湖面隱約可見。一群鳥,在水面上撲騰著翅膀。挖掘機旁邊,圍網的主人垂手站著。
沅江市官方提供的數據顯示,17日前后,總面積16.78萬畝的72處矮圍、網圍全部拆除。
2016年11月下旬,南洞庭湖大規模網圍現象引起媒體關注,湖南省政府下發文件,要求治理洞庭湖生態,洞庭湖水域歸屬地岳陽市、益陽市掀起了一場清網行動。
聲勢浩大的行動背后,是洞庭湖多年來的網圍亂象:當地政府由鼓勵到打擊,但不徹底的打擊,導致問題積重難返。
問題并不會因為鋼絲網倒下而結束,巨額補償費用、人心安撫與漁民生計,是留給當地政府的棘手問題。
劉洋是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幸福鄉的漁民,他的家就在洞庭湖畔,父親是一名環保人士。受父親影響,劉洋也做了環保志愿者。每天清晨,爺倆就會開著一輛農用五菱面包車,沿著大壩走一圈。
他們與湖里的那些網圍斗了近6年,“那是我們漁民的牢,也是洞庭湖生靈的牢?!?/p>
劉洋買了一臺二手相機,跑到湖區偷拍網圍,發到網上呼吁人們關注,怕被打,“拍了就跑”。
“因為做這個事,得罪了不少人,有人揚言要砍我們,家人面對的壓力也很大。”劉洋說,“同村的一名志愿者因為做這個,妻子不理解,與他離婚了?!?/p>
12月7日,劉洋開車帶著筆者沿南洞庭湖湖壩行駛了20公里,從益陽南縣到沅江區域,沒見到一處完整的水面。
在南縣境內,車開下大壩,沿著一條水泥路,又走了幾公里。劉洋說,這是湖底,漲水的時候,站的地方會被湖水淹沒。
站在這條湖底的水泥路上,可以看到水面了,但要透過高達6米的鋼絲網。
這就是劉洋斗了近6年的網圍:每隔30米栽下一根8米高的鋼管,鋼管之間扯上密集的鐵絲網,一直延綿幾公里,圍著水面或者濕地。
鋼絲網圍起來的水面,并非都是連成片的,大多被土壟切分成長方形的魚塘,遠遠地看,像南方的稻田。
“這些魚塘是拉圍網的老板挖的,洞庭湖每年5~6月漲水,8月水會退去。水退的時候,連同野生魚會隨著湖水流進這些魚塘,成為圍網者的私產,捕撈干凈以后,又在里面放魚苗,進行人工養殖螃蟹、小龍蝦等市場緊俏的水產品?!?/p>
劉洋說,這不是洞庭湖原本的模樣。
他依然記得10年前的洞庭湖:湖面一眼望不到邊,在湖里行船,有時候會遇到江豚在船后面跳舞;候鳥在這個季節歸來,圍著船飛來飛去,“有時候還會落到船舷上,一點都不怕人?!?/p>
被網圍切割后、搞水產養殖的洞庭湖,被劉洋稱為“開發區”,“哪里還有鳥的空間?!?/p>
洞庭湖南近湘陰縣、益陽市,北抵華容縣、安鄉縣、南縣,東臨岳陽市、汨羅市,西至澧縣,分為東洞庭湖、南洞庭湖和西洞庭湖三個部分。它是中國第二大淡水湖,是長江流域重要的調蓄湖泊,也被國際上列為重要濕地。
岳陽市東洞庭湖自然保護區七星湖保護站劉春祥(化名)介紹,目前東洞庭湖生態較好,網圍現象很少存在,南洞庭湖網圍現象最為嚴重。
南洞庭湖跨岳陽市與益陽市。沅江市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唐順祥透露,僅南洞庭湖的沅江地區就有網圍72處,共計16.78萬畝。其中小的網圍800畝,大的達到3萬畝,跨越3個縣。
沿著南洞庭湖的大壩行駛,湖面被圍網分隔成一座座鋼絲迷宮,再難見到浩渺的湖水。
東洞庭湖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局長趙啟鴻告訴筆者,圍網分隔湖面,阻斷魚道,切斷湖中的食物鏈,對洞庭湖生態破壞極大,還對防洪救災產生了阻礙。
筆者看到,一些網圍里面的濕地被開墾出來,種植蔬菜,濕地變成耕地。一位老板說,“今年雨水大,沒有留住魚,為了多掙點錢,就開墾一些濕地種蔬菜?!?/p>
一些老板甚至在網圍區域內修上了水泥路,路兩旁,種了綠化樹。一位沅江的老板,修了一條長10公里、寬10米的硬化路,還在里面建了廠房。
2016年11月底,多家媒體關注洞庭湖網圍現象以后,沅江、南縣等地開始掀起一場“清網行動”,集中拆除洞庭湖上的矮圍、鋼絲網圍等圍網。
11月25日,湖南省政府發文要求面積在5萬畝以下(以縣為單位)的矮圍、網圍全部清理拆除,并將拆除目標納入政府的考核范圍。
圍網現象較為嚴重的益陽市及沅江市、南縣先后出臺方案。全面清除違法違規圈湖開展養殖的網圍設施,恢復洞庭湖天然水域、灘涂、湖洲本來面貌。
12月11日,筆者在南洞庭湖沅江區域看到,一些網圍已經被撕開了一條口子。
唐順祥說,這次清網行動,要對鐵絲網圍進行“摧毀性打擊”。
沅江市官方提供的數據顯示,總面積16.78萬畝的72處矮圍、網圍全部拆除,其中包括65487.2米泥堤、32.35萬米鋼絲和尼龍網片,以及網圍立柱15萬余根。被人為“撕扯”成片的湖面得到恢復。
作為與之斗爭多年的環保人士,劉洋覺得“心里敞亮”,“你看,湖面開闊了很多,有點小時候看洞庭湖的感覺了”。
但他覺得遺憾的是,很多被修上路面、挖了魚塘的濕地還是很礙眼,“不知道用多少年才能恢復。”
事實上,在此次大規模清網行動前,當地政府就意識到了問題所在,至少在兩年前就已經開始采取行動。
2014年6月,湖南省人民政府下發了《關于整治洞庭湖漁業生產秩序的通告》,禁止任何組織、單位和個人以非法劃割、發包、承包等形式侵占洞庭湖國有天然水域。依法清理整治洞庭湖非法捕撈、養殖的矮圍、網圍,取締“迷魂陣”“布圍子”等“絕戶網”和攔河繒(網)、密眼網(布網、網絡子、地籠網)、滾鉤、底拖網等有害漁具,嚴厲打擊電魚、毒魚、炸魚等非法活動。
按照湖南省政府的通告要求,益陽市掀起了矮圍、網圍違法違規捕撈養殖專項整治行動,“集中兩個月時間,在責任上進一步落實,在措施上進一步強化,打一場矮圍、網圍違法違規捕撈養殖專項整治的攻堅戰?!?/p>
“當時行動的時候,拆了一下小網圍,大的網圍拆個幾十米,風頭過了又扯起來。”南縣一名做網圍養殖的老板說。
就在2016年3月,益陽市人民政府辦公室向沅江市人民政府、南縣人民政府等單位下發通知,要求至年底前,實現功能性摧毀違規捕撈、養殖的矮圍,全面清除違法違規圈湖開展養殖的網圍設施,恢復洞庭湖天然水域、灘涂、湖洲本來面貌。
“但截至2016年11月,媒體報道前,這些湖中‘長城’比真的‘長城’還牢固?!眲⒀笳f,“最近兩三年,每年都要搞一次類似的行動,但是網圍卻一年比一年多,一年比一年高?!?/p>
沅江市南大鎮另一名圍網養殖老板說,“我6年前開始做網圍,政府沒有看到嗎?以前不管,現在我錢投進去了,來拆了,說不過去?!?/p>
東洞庭湖生態保護區七星湖保護站的一名工作人員說,“南洞庭湖益陽地區非法設置網圍問題之所以嚴重,是因為問題積壓久了,積重難返。以后拖下去,更難解決。”
沅江市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唐順祥說,以前就是考慮到這些養殖戶投入很大,強拆會造成強烈抵制,所以每次都不徹底。

一只鷺鳥停留在被圍網隔開成養蟹區域的采桑湖里攝影新華社記者李尕
“這次是動真格的了”,但他坦言,“壓力很大,這是歷史遺留問題,以前環保沒有提到這么高的位置,沒有重視這個問題,現在網圍養殖戶投入了幾百萬元甚至上千萬元,他們肯定會有抵觸情緒。”
唐順祥認為,“不給補償,工作很難做,縣財政負擔不起,現在,拆圍都要花掉2000萬元,給補償,更是難以承受,但是上級要求年底完成拆圍工作,這個很難?!?/p>
公開資料顯示,洞庭湖圍網在2010年前后就出現了,成片的湖洲、濕地被一些有經濟實力的老板承包下來后,網上圍網,就成了“私人領地”。
“現在已經不僅僅是老板一個人的網圍,很多老板承包湖洲、濕地以后,吸引當地群眾入股?!眹W大戶陳和清說,“你看到的這些網圍,股東少的幾十戶,多的幾千戶,都是當地普通漁民、樵民?!?/p>
唐順祥告訴筆者,20世紀90年代后期,政府把一些湖洲地區的蘆葦地承包給當地群眾,讓他們收割蘆葦以增加經濟收入,慢慢地,他們圍起來搞起了養殖。
但一些網圍養殖戶認為,是當地政府鼓勵他們做圍網養殖的。
沅江市黃茅洲鎮網圍養殖戶江長照出示了一份沅江市1997年下發的文件,文件提出“堅持養殖增殖相結合,全方位開發利用外湖資源。以萬子湖、溏湖為主,大力開展網箱和低壩高欄飼養名優魚類”,并提出,“堅決打擊破壞養殖設備”。
在江長照看來,這無異于“鼓勵我們發展湖洲養殖業,是政府給我們出的主意。”
多位養殖戶告訴筆者,他們承包湖區做網圍養殖,是給政府或者有關部門交了費的,是從政府那里承包過來的。
陳和清每年給村里交兩萬元的承包費,給鎮里交十幾萬元的承包費。
一名承包戶出示了一份轉包合同,合同的原發包方是沅江市黃茅洲鎮人民政府,轉包金額為每畝30元。
還有些養殖戶,拿到了水域灘涂養殖使用證,該證標明了承包戶的承包區域和用途。養殖戶說,這意味著,圍網養殖“合法了”。目前,他們家拿到水域灘涂養殖使用證的網圍已經在拆除當中。
陳和清是在2010年建的網圍,他算了個賬,6年間,他拉網圍花了800萬元,修路花了70萬元,建房花了60萬元?!安鹁W的時候,不少人抱頭大哭,以后怎么活啊。”
2016年12月11日,南大鎮翔云賓館集聚了二三十人,他們有的是網圍養殖老板,有的是南洞庭湖的漁民、樵民。
他們聽說當天早上政府要掀起一次大的拆圍行動,很早就聚集在這里,“不給我們一個說法,我們是不同意的?!?/p>
陳和清說,“新聞上說我們是權貴富豪,靠關系不花錢弄了幾千畝湖洲,但實際上都是當地的漁民,我覺得委屈。”
陳和清所在的東湖村一位村民介紹,他們村里200多戶人,80%都入股了網圍養殖場。
面對有關南洞庭湖網圍的新聞報道和省里的文件,以及漁民、樵民的呼吁,沅江市一名官員感到壓力很大。他認為,保證當地漁民、樵民的生計問題是治理洞庭湖生態環境的前提。
劉洋說,“政府應該有長遠意識,不能殺雞取卵,假如把洞庭湖圍網現象扼殺在最初階段,就不會付出這么大代價?!?/p>
他依然記得9天前聽到的一只小天鵝的故事:那天,他參加一個名為“跟著大雁去遷徙”的活動,與會者說到一只小天鵝,它每年冬季從西伯利亞起飛,來到洞庭湖過冬。
動物保護組織在這只小天鵝的脖子上戴了跟蹤器,適時定位它的行蹤。小天鵝連續3年來往西伯利亞和洞庭湖之間。2016年,這只小天鵝落在了安徽一處濕地,沒有回歸洞庭湖。
小天鵝是冬季到洞庭湖棲息的主要候鳥之一。劉洋希望,這次清網行動能夠清理掉破壞洞庭湖生態的一大罪魁,讓那只鳥飛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