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曲 楓
一場被遺忘的“戰爭”甘肅民樂東灰山考古拾遺
文/曲 楓

1987年4月15日,我們吉林大學考古專業師生一行10人,從蘭州出發來到了甘肅民樂縣的六壩鄉,在那里開始一段終生不忘的考古生活。
我們被當地的鄉政府安排住在一個破爛不堪的院子里。四方形的院子,西側有個三開間的房子。房子就是房子,里面什么也沒有。鄉親們幫我們找到了一些木板子,院子里有磚,我們把磚擺放整齊,再把木板放在磚上,就是一個大通鋪。我們7個本科生住在一間,帶隊的許永杰老師和兩個碩士研究生住在另一間。
院子里有一座金剛寶座式塔,其形制為元塔,但據當地文獻記載時代為宋,猜想可能是蒙古人消滅了西夏之后所建。塔旁是一個衰敗的舞臺,上面有幾個剝落的大字:工農兵舞臺。舞臺用的磚瓦都與塔相同,說明與塔同時的還應有廟。只是廟已消失了,廟的磚瓦被用來建成了工農兵大舞臺。考古隊住在塔下,冥冥中有天意。
塔成了我們這一段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或者說是一個安慰。每天清晨,我們會看到晨曦中古老的塔姿。夜里起夜,看著塔黝黑的影子,心里會有一種依賴的感覺。塔成了我們駐地的標志。每天上下工要徒步在沙地里走很遠的路。下工時,遠遠地看到塔影,就知道要到家了。

此塔即為圓通寺塔,位于民樂縣六壩鄉六南村。史載,圓通寺原為河西重要密宗寺院,始建于宋徽宗年間(1101~1125),明、清兩朝多次補修。現寺已不存,僅存孤塔。圓通塔為磚石結構金剛寶座式喇嘛塔,通高23.37米,自下而上由塔座、塔身、相輪、塔頂組成,塔座為三重方形須彌座,第二、三層四角各置一座高2.2米的小型喇嘛塔。塔身為覆缽狀,高5.2米,上砌“亞”字形須彌座。相輪十三重,高8.8米,塔頂置流蘇寶蓋,中坐1.5米高的黑釉寶瓶。2001年6月,圓通寺塔被國務院公布為第五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即將要發掘的遺址在我們駐地東北方向3公里處。那是一處相當于中原地區夏代河西原住居民的一處零亂的墓地,文化面貌屬四壩文化。這座由沙土堆成的土丘,高出地表僅五六米,還算不上地理意義的山,但老百姓卻叫它“東灰山”。一條于1973年開鑿而成的水渠從東灰山的中間穿過,正是這條水渠,暴露了古遺址的秘密。每年夏天,祁連山的雪水會從遠方流來,經這條水渠流向某個村莊。雪水流過之后,人們很容易會發現一些彩色的陶器,還有白花花的人骨。飲用這條水渠流出雪水的人們也許并不知道,這些雪水在他們飲用之前,不僅流自雪山,還曾流經祖先的身體。
墓地位于東灰山的東北部,密密麻麻布滿了東北—西南朝向的土坑墓葬。我們共開了21個5×5米的探方,發現了249座墓葬。大部分墓葬中的骨頭都是零亂不堪的,有的還散亂地放在陶罐里,像是我們小時候的儲蓄罐——不過儲蓄的東西不大一樣。能夠揀拾起來做鑒定的個體僅僅有221個。顯然,實際上的埋葬數量應該比這個數字大得多。
讓我至今仍記憶猶新的是,大部分的骨頭都有受傷的痕跡。有的腿骨被齊刷刷砍斷,有的臂骨不全,大部分的尸體都沒有頭骨,221個人體中,僅發現了9個完整的頭骨。我不知道那些頭骨都哪里去了,沒有人試圖要解釋這些。在那個時代的考古學術界,人們最感興趣的是陶器等隨葬品,更感興趣的是給那些陶器排隊,做出一個讓我至今仍迷惑不解的所謂的類型學分析序列,再結合地層學去分析相對年代的早晚。就像在農業學大寨的年代里,人們必須在平地上也要修出梯田一樣,我們這些學生在老師的帶領下,更喜歡關注那些地層上的疊壓和打破關系。現在想起來,有些墓之間不存在誰壓著誰了,也不一定一個墓一定破了另一個墓的土,但只有你能夠“發現”并“確認”這樣的關系,才能證明你學會了考古。如果恰好你的探方里沒有這樣的“疊壓”或“打破”,你就沒有辦法證明你是不是學會了考古。

東灰山墓地布方圖

東灰山墓地發掘現場

東灰山遺址現狀
四壩文化大體與二里頭文化同一時期,年代為距今3900~3400年,因最早發現于甘肅山丹縣四壩灘遺址而得名。主要分布于甘肅河西走廊地區,南抵祁連山,北達巴丹吉林沙漠,西到安西疏勒河流域,東到武威。陶器以罐、壺為主,四耳帶蓋罐、腹耳壺是其代表性器物。彩陶豆、方鼎、陶塤有強烈的地方風格。
一天上午,難得的好天氣,沒有那種司空見慣的飛沙走石的場面,太陽也不是很亮,但沒有風——在戈壁上,沒有風就好。安文榮在他自己的探方里,從隔梁的那一側喊我:“快來!”我知道有好看的了,于是一下子就蹦到了隔梁上,看到了一幅讓我至今閉上眼就能想得出來的畫面:一具尸骨的脊柱上,仍然插著一只銅矛。矛是從腹部扎進去的,脊柱的一節已經裂出了幾道縫。那只銅矛帶給這個人的痛苦在他死后仍不依不饒地延續著,銅銹仿佛是一種疼痛的象征,在這綽綽有余的漫長歲月中,已經把這個人的骨盆、甚至肋骨的下端染得一片暗綠。我從這個死亡的個案中體味到了銅器殺人的兇狠,因為銅器不僅僅摧毀肉體,還會通過那種有著無限漫漶力的銅銹把痛苦滲入到一個人的靈魂之中,甚至追殺他到另一個世界。生命停止了,可殺戮卻仍然在繼續。多年來,我知道我內心中的寒冷還在,從這幅冷凝的畫面中,我并未感受到殺戮的可怕,而是感受到了人內心中有一種猙獰的力量,它無處不在,也無時不在。它總在世界的一角偷偷地笑,嘲弄人類那點微不足道的善良與道德,那些銅銹其實就是它的諸多笑容中的一種。
也許刀劍的殺戮是有聲響的,還有可能伴隨著殺人者和被殺者的喊叫聲。銅銹的殺戮顯然是悄無聲息的,像是漫過河岸的洪水,在一個夜間悄悄吞噬掉一個村莊。它比洪水更為持久,更能體現出一種殘酷無情的耐心,因為銅矛殺掉的不過是生命,而銅銹殺死的卻是時間。

M157出土椎骨插銅矛的遺骸(報告中認為是銅削)
客觀地說,直到今日,我對考古學的理解仍然有著很多浪漫的成分。我關心那些發現里能激起人想象的東西和細節,并且固執地認為所有的人——無論是考古人員還是考古圈外的人——都會和我一樣這樣想。在30年前,我更是這樣想。東灰山的西南正是這個墓地的主人們生前生活的地方。他們尸骨不全、身首異處說明這個遠古的聚落可能遭遇過劫難。若干年后,僥幸逃脫的人回到這里,完成了悲壯而草率的埋葬儀式。這樣的戰爭還有可能發生過不止一次,偶爾發生的疊壓和打破或許能成為證明。這是個只能接受失敗命運的弱小的群體,尸骨上到處可見的刀傷說明了戰爭的慘烈。當時,我能為自己成為一次遠古戰爭的發現者之一而激動不已,并且想,能夠證明古代戰爭的遺跡在考古發現中并不多見,戰爭一定會成為東灰山考古報告中需要討論的重要內容。我記得領隊老師曾手持當時并不多見的內裝富士彩卷的理光135相機,將浸透了銅銹的暗綠色的骨殖變換著角度拍來拍去,一邊拍一邊說:太珍貴了!
20年后,一得到由帶隊老師撰寫的單行本考古報告《民樂東灰山考古——四壩文化墓地的揭示與研究》,我就迫不及待地將書翻到了附錄中的圖片部分,想在第一時間內看到那件斑駁的銅矛、暗綠一片的骨殖以及觸目驚心的骨裂。這幅圖畫讓我在很多年以來在接近博物館的銅器展室的時候一直有著躊躇和畏懼的感覺,今天我想再次看到那幅圖畫,并且渴望讓這幅回到眼前的圖畫消解內心中隱藏多年的寒冷,讓自己以一個成年學者的身份坦然而鎮定地坐在一個考古現象的面前。然而,令我沒有想到的是,我未能在彩色圖版中找到那幅圖片。那幅圖片只是以黑白的方式出現在一個并不顯眼的位置,因此并不能看見想象中的暗綠色。翻遍了全文,發現這本書對戰爭的話題沒有片言只語,有的只是那些司空見慣的東西:器物分型分式、對文化類型的分析斷代。
我終于知道,那是一場被遺忘的戰爭,不是被遠古的人,而是被當代考古學者遺忘的戰爭。戰爭只存在于被發掘之前,在戰爭被揭示的一剎那間,它就注定了被現代考古學遺忘的命運。因為——至少在當時——它也許并不是一場我們想要的戰爭。
對彩陶的最初印象是中學歷史課本中的半坡文化的人面魚紋盆,神秘感是它帶給我最初的感覺。恰巧在大學里學的是考古,又有機會學到了彩陶,但一直沒有機會見到實物,所以當時最喜歡的是看彩陶的彩照。不過那時候,沒有網絡,也沒有電腦,很少見到彩色照相機,有限的幾本精裝書中才會有彩照。雖然少,也喜歡看,常常是一個人溜到專業研究室的閱覽室,取來書,翻到彩照那一部分,不翻頁(一般彩照那一部分就一兩頁),能定定地看半天。覺得美嗎?也不是,神秘嗎?當然有一些。可以說得清的是,感覺就是好,和看那些黑白的手繪圖就是不一樣。
上了新石器的課程,還看過一些書,知道彩陶同死亡儀式的關系很大,似乎不是用來日常實用的,許多是在墓葬里發現的。比如,人面魚紋盆就是用來當蓋子,蓋在裝死去小孩的甕棺上。我那時并沒有提問題的愛好,也沒有提問題的興趣,比如從來沒有想去問:既然不是用來實用的,那么彩陶的用處到底是什么,僅僅用來隨葬嗎?彩陶費時費工,古人們為什么要不惜精力去創作這些非實用品?每個文化的圖案差異懸殊,特點鮮明,那些花紋有什么含義?彩陶是史前人的美術嗎?也就是說,史前人也有藝術和美的觀念了嗎?課堂上我很少發言,我只是喜歡沉浸在有關彩陶的想象里,想象那些彩色的線條、那些幾何的紋樣、那些與現實動物有所不同的動物在我的大腦中飛來飛去。當然,它們有時還會進入我的夢境,等醒過來,我再去閱覽室,去比較那些夢中的彩陶與書上的彩陶的異同。

雙腹耳彩陶壺(M90:5)

四耳帶蓋罐(M24:6)
我很想最近距離地去接觸真實的彩陶。大學中期實習的地點是在山東,挖的是龍山文化遺址,有很多的磨光黑陶,雅致的磨光黑色也有一種彩陶的感覺,但畢竟不是真的彩陶。實習結束了,有機會來到山東省博物館,我看到了大汶口文化中的幾件彩陶。然后又到北京,在中國歷史博物館(今中國國家博物館)中看到了更多的來自全國各地的彩陶精品。盡管只有一層玻璃之隔,但是不知怎么,并沒有見到之前那種想象般的激動,覺得那些彩陶離自己反而更遙遠了,遠沒有看書那么親近。這時,也就是從這時開始,才有了提問題的沖動,但確實不知道能提出什么,所以幾次挨到老師的身邊,也沒想出該問什么。
從這時候開始,我不大稀罕再到博物館去看彩陶了,我渴望能夠有機會親手發掘他們。這個愿望終于在東灰山實現了。
東灰山遺址的文化類型屬四壩文化。四壩文化已進入了中原的夏商紀年,這是個青銅器興盛的時代,不管是中原還是江南、華東,甚至陜西,早已不見了彩陶的蹤影,人們把創造力都用到了青銅器上。但只有甘肅、青海地區是個例外,人們仍然在延續著這個古老的傳統,而且多有精品出現,比如一種稱為“靴形器”的彩陶就是這一地區的這個時代的人的激情創造。
別人的探方已經開始有彩陶出土了,而我的探方還沒有。東灰山的墓葬許多都有龕,是專門用于放置隨葬品的。有一天,我發現了一座圓角長方形土坑墓(M23)的一端有向生土中延伸的龕,知道有戲了。我只是用手鏟輕輕撥弄出一些土,土層中就露出了一件彩陶器的“S”紋黑彩,像是一個小動物的眼睛,活靈活現地展現在我的面前。我只覺得心臟一陣狂跳,好半天平靜下來,開始繼續清理,很快發現那是一件精致的彩陶壺。至今我仍然記得那件陶壺的模樣,因為它是我平生親手發掘的第一件彩陶。那件陶壺用紫紅色作地,上面繪著黑彩,頸上是網格紋,腹上和腹下的紋飾還不一樣,上部飾三角網紋和“S”形紋,下部是兩個三角網紋和兩個菱形網紋,呈四分式,單元之間用蜥蜴紋隔開。所說的蜥蜴紋,至今我仍然覺得它就是貌似蜥蜴而已,我不相信它真的是那種爬行動物圖案,更可能是一種特別的幾何圖形。
我終于知道自己為什么站在博物館的彩陶面前會感到距離遙遠了,那是因為博物館并不是彩陶的家園。一件古老的文物進到了現代人的文明設計中它其實就失去了自己原有的古老的感覺,成為當下文化的一個演員,它要演好的不是古代這出戲,而是現代這出戲。而我作為一個參觀者也是用一個現代人的眼光在打量一種“不倫不類”的事物,和玻璃罩里的東西根本就沒有辦法溝通和感應。它和我都有一種角色矛盾,無法調和。首先它不知道自己是古老的還是現代的,若是古老的,它做不到,因為周圍的燈光、背景、說明文字、現代觀眾等因素使它難以把古老的因素毫無顧慮地展現出來,它只能非常別扭地適應這種現代角色定位;可一旦如此自己就能現代起來嗎?也不能,它骨子里還是一件文物,誕生于幾千年之前,它的本質永遠在支撐著它的存在,它根本就無法也無力擺脫過去的時代對它的身份的定位和定格,這個定位也許就發生在一瞬間,但這么一瞬間就會注定它永恒的命運。現代博物館陳列人員都是根據現代人的精神需求和知識追求來布置展覽,他們關注觀眾的感覺,自己的感覺,卻從未關注文物本身的感覺。而我作為一個觀眾,也難以擺脫思想的困境。首先我不是一般的觀眾,我當時是一個考古系的學生,我要和文物對話,但在現代意識的燈光照耀下,根本就不能真正進入古老的語境中去與文物溝通。要是心甘情愿地把自己還原為真正的現代人去看那些古老文物的現代舞蹈,那就再也找不到一個考古人員所應有的那種專業感覺了。所以,我會感到文物與我思想的格格不入,我會感到,它們不是我想看到的文物。
此刻,在東灰山T5的M23里,我明白了這個道理,真正的文物其實不在博物館中,而僅僅存在于考古發掘的探方里,讓觀眾分享一個考古人員的發掘感受比讓他們孤零零地站在展廳里看那些哽咽著說不出話來的文物要重要一百倍。編號為M23:2的陶壺,你還好嗎?你是否知道,在我們相遇的一剎那,你給予我的遠遠超出了其他任何一件文物所能給予的。
彩陶是有靈性的,當我和陶壺對視的時候,我知道,它的靈性和我的靈性幸福地碰撞在一起了。它的出現是我所需要的,正如我的出現也是它所需要的一樣。它面帶羞澀漸漸地勇敢地向我展露它迷人的身體,而我則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激動與興奮,帶著一絲不安小心翼翼地撥開歲月的塵埃,向它伸出我真誠的手。雖然相隔幾千年,我們卻找到了一種共同的語境,我們都有一種相互傾訴的欲望,這和與彩陶在博物館中相遇的感覺完全不一樣,因為那時,語境是斷裂的,誰都找不到誰,誰都摸不到誰的底細,只能擦肩而過,相互不留痕跡。語境是重要的,因為語境統一了才能互相說話和傾聽,不是單向的說和聽。它在訴說它的古老和滄桑,我聽到了,而且會安慰它,聽它的訴說,同時也向它訴說我的想象與心情、我的故事,我渴望得到它的情感慰籍,因為我知道,只有文物,只有親手發掘出來的文物,才能安慰考古人那顆流浪、動蕩和飄泊的心。
小龕中是一組陶器,還有一件彩陶盆,還有一件陶豆、一大一小兩個繩紋陶罐。在兩個彩陶的帶領下,整組陶器都靈性十足,它們忽然暴露在我的眼前,猶如一群穴居的小動物忽然被發現。發掘工作繼續進行,我在自己的探方中發現了更多的彩陶,覺得那些彩陶更像人的面孔,是古人除了真實的面孔之外所留下來的另一副面孔,鮮艷而永不凋零。生命如花朵一樣的燦爛,死后也要有花朵一樣的容顏。也許肉身是必朽的,生命也許也是必朽的,但彩陶卻永遠留住了生命的笑容。本來,在發現彩陶的那些日子里,我已經有了一些關于彩陶的問題,當我正準備去問老師的時候,就忽然有了上述的思考。奇妙的是,這個思考在腦子里一出現,那些問題就消失了,而且再也記不起來了。

雙腹耳彩壺(M23∶2)

雙耳大罐(M23∶3)
兩個民工在工作間歇時打鬧起來,一個民工被逼跑到水渠的一個死角里,情急之下,順手從溝底拾起了一枚大腿骨比劃起來,另一個民工只好認輸。大家哈哈大笑起來。
這時,那個民工似乎發現了什么,說,老師們你們別笑了。她拿起骨頭比量到自己腿上,又在我們幾個個子高的同學腿上比量了幾下,說,這個人的大腿骨比你們個子高的都長,肯定是個高高個子的人,比你們都高得很哩!
她這么一說,提醒了我們。東灰山墓地的墓葬大部分是亂骨葬,少數為完整尸身下葬的“一次葬”。此后我們特別注意觀察一次葬死者的身高,發現果然不同尋常。死者無論男女,高個子的比例超出平常,即使是亂骨葬,許多大腿骨都是異乎尋常地長。我們懷疑他們不是蒙古人種,而是個子比東方人高的歐羅巴人種。而且,河西一帶自古以來就是東西方人種的雜居地帶,所以,這一可能性是很大的。我記得有好幾天這件事成了我們的中心話題,大家一談起我們可能是在發掘一支在甘肅生活的歐羅巴人種的墓地就興奮不已。

東灰山墓地出土人骨

東灰山墓地出土頭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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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灰山墓地出土陶紡輪
我們終于把朱泓老師盼來了。他是教授我們體質人類學的老師,當時在這一領域已經初露頭角(當然,如今的朱老師已經是享譽國內外的名家了)。他專門從東北乘車輾轉來到了工地。記得他看到東灰山的大腿骨時,也是驚嘆道,個子的確高,從來也沒見到這么長的大腿骨。不過,他手捧著墓地中僅有的幾枚頭骨看來看去之后,用肯定的口氣說,不是歐羅巴人,是和我們一樣的蒙古人種,即黃種人。
結論有了,這個話題就像一滴水一樣在我們中間迅速蒸發掉了,再也沒有人提起。不過,在我的心里,卻更是疑團叢叢:既然是蒙古人種,他們為什么這么高?現代的人種由于上千年的融合個頭都趨于一致——即使不一致,也的確沒有這么高的種族,而在古代,是不是人體特征千差萬別,族群特征、地域特征會更加突出呢?會不會在夏代的河西一帶活躍著一支高個子的黃種人部落呢?說實話,這個問題到今天我也沒有想明白。
一個星期天,我們停工一天,在駐地整理出土文物。在洗刷陶器時我發現了一件有字的陶紡輪。當時,我們已經修完了古文字課程,我敢肯定地認出,陶紡輪上的那個字同甲骨文中的“羌”字十分接近,而且我相信那就是羌字。我激動不已地想到了那些高個子的墓主人,他們或許就是古代的羌人?如果真的是羌人,那么會不會是一支特別的高個子的羌族人?我蹲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看著紡輪上的文字,沉浸在對上述問題的想象中,竟忘記了馬上告訴別人,忘記了讓大家分享我的想法。或許,我是想在最后的探方報告中再向大家公布我的發現,好讓同學和老師都大吃一驚。
我把它同其他洗去塵土的陶片一起平攤在麻袋上,放在地面上晾曬起來。當時,所有的學生都在清洗陶片,所有晾曬在太陽底下的陶片已經連成了滿滿蕩蕩的一片,鋪滿了半個院落。整理完了陶片,我在院子里的另一側開始洗衣服,這時,聽到大門口有吉普車剎車的聲音,然后看見院子里走進了三個人,氣勢洶洶的,直奔房間里找許老師,過了大約半小時,許老師客客氣氣地把他們送出來,他們仍然是氣勢洶洶的,揚長而去。
這時,我只聽到蔣志龍喊了一聲:“壞了!”我們根本沒想到,原來那三個人進屋時,竟然野蠻地從我們晾曬在地上的陶片上踏了過去。我一下子想到了那件紡輪,心里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我飛快地跑到了我的陶片那里,人馬上傻了。我蹲在那里,半天沒站起身來,眼淚流到了腮邊,風吹過來,覺得火辣辣的。我不知道是那三個人中的哪一只大腳干的,只知道,那件暗紅色夾砂陶紡輪已經成了齏粉,自然,唯一能證明東灰山可能是古羌人遺存的“羌”字已蕩然無存。
后來我知道,那幾個人是民樂縣文化局的,領頭的是局長。他們來到駐地是來阻止我們把出土文物帶離民樂,因為他們認為文物出土于民樂,自然屬于民樂人民,所以絕不允許我們在發掘后把民樂人民的文物帶到蘭州。
具有諷刺意義的是,當年,修建破壞了東灰山遺址的那條水渠就是那個局長領著當地的中學生干的。那時,他是六壩中學的校長,可能也是六壩公社最有學問的人。

參加發掘的部分師生進行室內整理
一天,工地上來了一個中年女子,說是向我們學習考古來了。聽鄉政府文化站的小武說,她是民樂縣文化館的,叫趙麗珍,縣里沒有專業的考古人才,正好趕上我們在此發掘,是個難得的學習機會,所以就派她來了。
老趙是研究生,他在聚落遺址那邊開了個探溝,在東灰山的另一側,離墓地還有上百米的距離,正孤單著呢。有時候看我們這邊熱鬧,就跑過來跟我們扯上幾句,扯夠了就又回到自己的探溝里。許老師于是就把那個女人派到了他那里。也巧,兩個人都姓趙。
老趙每天晚飯時都會跟我們講趙女士的故事。趙女士對學習考古其實并無太大的興趣,每天拿個手鏟比劃著,總是心不在焉。最喜歡的是講單位里的那些事,誰評上什么職稱了,哪個縣領導的孩子高中畢業了沒地方去楞是塞進文化館里等等。老趙當時也愿意聽這些在學校聽不到的事,最后其實成了他向趙女士“學習”了。
也正是從趙女士那里,我們知道他們局長原來就是這六壩人,就是這個局長在當中學校長時領著學生挖水渠,楞把遺址一分為二,挖出個大口子。她說,其實,他們局長挺有文化的,就是不太懂考古,所以,就派她學習來了。
老趙知道來者不善,并不是真來學考古,怕是另有圖謀,也就按許老師的指示加強與她的“感情溝通”,重點放在陪她閑聊上,并借機向她宣傳有關的文物政策、通常的發掘慣例,尤其是出土文物通常的保管地點等。終于有一天,她對老趙說,這風沙刮來刮去的,你說我把兩個不到十歲的孩子扔在家里,跑到你們這里這吃這個苦干什么?其實你們都是好人,也都是對國家負責任的人,一點不像“帝國主義”分子。所以,實話說了吧,局長讓我來就是當個“特務”,看著你們別把我們民樂的文物偷跑了。局長告訴我,我們既要對民樂人民負責,也要對國家負責。想當年,就是那個王道士沒有覺悟,讓帝國主義分子鉆了個空子,那么多的經卷從敦煌被盜走。那些人是東北來的,是以前滿洲國的人,不一定哪一天東北又成了外國,所以要是讓他們把祖國的文物盜到了東北,那我們就成了民族罪人,成了王道士“第二”。但通過這幾天的工作讓我了解到,這些文物要拉到蘭州,不是東北,并沒有違反國家的文物政策,所以,再待下去也沒有什么意義了,我明天就打算回去。
當我們從老趙那里聽到這些話的時候,就再也沒見過趙女士。趙女士走了,老趙就更是覺得孤單了,有事沒事就撂下他的探溝和民工跑到我們這邊,一張口,盡是關于那個女人和縣文化局的一些事。
現在想想,那個女人其實挺大氣的,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如果是她當局長,肯定不會像當時的局長那樣和我們考古隊搞得那么僵,也不會出現“踏碎陶片”那樣的惡劣行徑。
除圓通寺塔、東灰山遺址現狀等圖片來自于甘肅省人民政府官方網站,參加發掘的部分師生進行室內整理圖片由作者提供外,其他圖片均改繪自《民樂東灰山考古——四壩文化墓地的揭示與研究》一書。
(作者為美國阿拉斯加大學人類學系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