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蝶

李新勇

1

這是個被世界杯足球賽的負能量“踢壞”的班級。

這個班入學那年，正趕上世界杯足球賽。班上無論男女同學，都喜歡足球，連最不喜歡足球的女同學，都能說出世界排名前三位的足球隊和球星的名字。班里有若干支球隊，組合方式有男生跟男生，女生跟女生，男女混合。放學鈴聲一結束，學校那滿是泥巴的操場上，立即翻騰起他們生龍活虎的身影。下課10分鐘，他們都會在教室前面的空地上來上幾腳。上課的時候，同桌兩人把教材立到桌子上，擋住老師的視線，捏一個小紙球，用筆輪番“踢”紙團，在課桌上舉行盛大而簡樸的足球對抗賽。

全校沒有誰不說這個班是“爛班”，連他們自己都這么說。前面所述被我掃了一耳光的小個子，只是個特例。打架、上游戲機房打游戲、逃學是家常便飯。成績考多少是無所謂的。“只要每天都開心！”他們說。

這個班級卻有無比巨大的向心力和凝聚力。

別看他們平時在班級里打打鬧鬧，幫派復雜，你爭我斗，一旦受到外辱的時候，他們“抱團”的力量是讓人驚訝的。校內就別提了，所向披靡，能讓初三年級的同學俯首稱臣。

就在我接手這個班級的時候，我們班一個同學的鄰居把廁所修在正對他家的堂屋門。這同學的家長跟鄰居交涉，被鄰居打傷躺在床上。我們班的同學聽說了，湊了份子，買了水果去看那同學的父親。原以為，探望一下也就罷了。沒想到，這50多個同學竟把那間剛蓋好的廁所拆掉了，磚頭和瓦全被砸到茅坑里去，一塊好磚都找不出來。他們還警告那同學的鄰居，必須把那同學的父親送到醫院檢查，拿錢出來賠禮道歉，另外選地方蓋廁所。“否則，下次我們會把你們家從里到外砸個稀巴爛！”他們這樣警告人家。這家人的男主人是村里的小干部，當時眼睜睜看著一群十四五歲的孩子在他家“鬧革命”，魂都嚇散了。孩子們一撤走，他又牛起來，先是到我那學生家長的病床前聲嘶力竭地咒罵一通，要不是那學生的家長已經躺在床上，保不定還要挨一頓狠揍。第二天跑到學校來告狀，聲稱三甲中學的一群“流氓學生”拆了他家的房子，要學校賠。校長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派政教主任把我喊去，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情。在我走進校長室的時候，這個班的學生得到消息靈通同學的消息，陸陸續續走進校長室，30多個在校長室里面，二十幾個在校長室外面，把小干部圍在中間。孩子們的手都放在褲包里，個個臉拉得像長白山。手在褲包里，看上去隨時都可能抽出來，甩給那人幾個巴掌。

孩子們你一句我一句問那小干部：“你說誰是流氓？”

校長問他們：“你們做什么？”

學生說：“校長，您問問他做了什么？”

“校長，他仗勢欺人！”

我們班的班長，一個耳朵有點背的女生用最簡短的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了。校長問：“你們誰帶頭的？”

十幾個同學說：“沒有人帶頭，路見不平任人鏟！”

這話一出來，校長立即找到契機，對那干部說：“看來這有因由呢！不怪我們學校，也怪不得我們的學生呢！”

那干部回去以后，不敢到那學生家里吵鬧了，也另選了地方修廁所，就是不愿拿錢出來賠禮道歉，這孩子的家長仍舊躺在家里的床上。這五十幾個同學又去了一趟，沖進那小干部的家里，像早有分工那樣，從電視機洗衣機，到桌子柜子，每一樣器具邊上都圍了幾個同學，一副隨時要把這些東西抬出去砸了的架勢。

架勢擺足了，才派代表跟那小干部談判。

那小干部終于領教了這批學生的厲害，連連打招呼。學生說：“我們交代給你的事什么時候辦？”那小干部馬上答應，并明確具體時間，這批學生才從他家撤退。

這事也給了我一個很大的教育契機，我仔細分析了這個班的情況。論聰明程度，這批孩子個頂個的聰明。一個叫姚海華的學生在小學畢業會考的考場上，發現最后一道題出錯了，按照題目要求不可能做出答案，經他舉手報告，整個鄉鎮的考場對整個題目進行修改，數學考試延長20分鐘。在這個班的老師沒有誰能收到一本作業本的情況下，年級前三名全在這個班上，前20名里有一半也在這個班上。論思想品行，他們除了有綠林豪杰的義氣和不計后果的沖勁之外，沒有什么更多的壞毛病。有幾個學生的成績確實太差了，是從小學帶來的，一百以內的加減法，沒人輔導不一定能算得出。在拆小干部家廁所這件事情上，這些孩子確有不計后果，甚至侵犯人家住宅權的一面。但跟小干部的仗勢欺人、蠻不講理、對鄰居下毒手比較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我就是個自小在受人欺壓的環境里長大的人。我知道，在山高皇帝遠的地方，一條“地頭蛇”可以左右鄉鄰的悲歡，可以胡作非為、橫行霸道。我那學生，如果不是全班同學替他家撐腰，他父親即使告一輩子的狀，他不僅得不到一個公道，還可能付出更大的代價。

校長就這件事準備親自到我們班開班會，“好好教訓一下這些‘造反的同學！”我請校長相信我，我自己班里的事情我自己處理。

我肯定了他們的這次行動：一是伸張了正義，教訓了惡人；二是體現了班級的凝聚力，展示了團結的力量；三是每一個孩子都有一顆正義的心，這一點最可貴。同時，指出他們可能面臨的兩個風險：一是如果砸毀了他們家的電器和家具，按照法律，不僅是侵犯了他人的住宅權，而且還屬于故意損毀私人財物的行為，要受到法律懲罰；二是如果還傷及了對方，即使我們有理，一瞬間就可能變得沒理；三是假如我們的同學受到傷害，那我們的虧就吃大了。“但是，”我明確地大聲對同學們說，“你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正義行為，老師永遠肯定你們！”我的話講完，立即贏得了全班掌聲。事后，同學們告訴我，他們原以為我要跟他們算賬（批評）的，沒想到老師那么通情達理。

為了上好第一節班會課，我這個足球的門外漢，向學校體育老師請教了兩個小時的足球。我知道，這個班并不像外界和他們自己說的那樣“爛”。這節班會課是在我接手這個班后第三個星期召開的。我從足球、競技、競爭，講到一個班的名聲就跟一個足球隊一樣，需要每一個同學努力維護。我提出“從頭開始，樹立新形象”的口號，給學生提出明確要求：一是自己絕不要說自己的班級是“爛班”。自己踐踏自己，比別人踐踏自己更可悲、更可怕，因為我們這個班不爛；二是在校園里多做好事，展示我們班的精神風貌；三是杜絕上課隨便交談的惡習，一節課能背一個公式、一個單詞都是勝利，要努力完成作業，要給科任老師一個全新的印象；四是周末回家要先完成作業，星期天下午我陪你們在操場上踢球。

第一點和第四點最受他們的歡迎，其他兩點他們也沒有意見，有幾個特別頑皮的學生，誠懇地對我說：“一是請你多監督；二是如果一時半會兒改不徹底，要給我們再次改錯的機會。”這話聽起來很受用，這些孩子再頑皮，其實也是相當懂道理的。

學校男廁所小便池被一塊石頭堵了很久，便池里的小便都快溢出了。輪到我們班打掃廁所的時候，那個吃了一耳光的男生伸手去小便池中把石頭摳了出來，解決了困擾全校男性一個多月的問題。我不僅在班級里表揚了他，還寫了個材料報到校長室，校長室讓政教處整理了一份材料貼出來。這事為我們班贏得了很好的聲譽，每個同學都體會到了。校長逢會就講這事，把這同學表揚得越來越不自在。有一天，他悄悄跑到校長那里，求校長以后不要再講這事。正好這時候，他的一篇題為《顧爛丁》的作文在《海貝報》上發表，校長把表揚他的事跡，換成了這篇作文。

有一個學生，在巫老師教他們語文的時候，跟巫老師犟嘴，失手把巫老師推倒在地。那時候，巫老師懷上孩子還不到3個月，引起出血，差點出險，住了幾天院才算把胎保住。這孩子就是屬于成績最差的一類學生。因為出了這事，全班同學都鄙視他，別說跟他玩，話都不會跟他多說一句。全校師生都知道這件事，也很看不起他。他在學校相當孤立，有一天他從外面回來一身濕透，遲到將近一個小時。那是個冬天，我問他怎么了，他低著頭，紅著臉不回答，等待我批評他。在我接手這個班以后，我從來沒批評過他——在沒有搞清楚原因之前，我不會批評任何一個同學。我帶他上我家，把我的衣服找了幾件給他換上。我的衣服大，他個兒高，人瘦，衣服穿上去不像個樣子。他遲疑了一陣，終于對我說：“老師，能讓我回家換衣服嗎？”我同意了。

他剛走，校長室里來了個老太太，聲稱要找一個衣服濕透的學生。我心想：果然惹禍了，這小子真不是盞省油的燈。校長也以為我們學校的學生惹禍了，小心讓座、倒茶，隨時準備賠不是。

那老太太還沒開口，眼淚就出來了，“咿咿唔唔”邊哭邊說，說了半天，才把事情說清楚了。原來，她女兒嫁在隔壁村子，連生了兩個女孩兒，那家人家從來沒把她女兒當人看，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今天早上一家人又給她女兒氣受，她女兒一時想不通跳了河，準備自殺。兩三米深的水，前后無人，好在三甲中學一個天天從那里經過的學生恰好走到那里，他跳下了河，拼命把她女兒救了起來，還把人送回了娘家……當這孩子再次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裝作什么也不知道，問他為什么遲到，他還支支吾吾。

我在班級里專門召開班會表揚了這孩子，校長也為此專門召開了校會，讓這孩子在校會上發了言，還把那婦女送來的錦旗展示給大家看。這孩子的發言是我替他寫的，我見他自己寫的開頭第一句話就不通順，14個字里就有3個錯別字。結果不替他寫，好事就會變成了受苦刑。

針對班級里學生成績太差的情況，我苦惱過。都已經是初二的學生了，其他諸如品行、班風可以從頭開始，文化課如語文、政治、歷史也勉強能從頭開始，數學、物理、英語怎么從頭開始呢？換了我，在這幾門功課的課堂上，我會跟他們一樣很無聊。我跟這幾門功課的老師商量，沒個好主意。大家的意思是；只要他們不自由交談，他們想做什么，隨他們去。可是，換了我，老僧打坐一般，一節課不說話辦得到，要是連續幾節課都要保持不自由交談、不走神的狀態，我也做不到。有人給我出主意，給這些孩子看《故事會》。《故事會》確實是本好書，全班同學都愛看。我擔心：一旦容許完全聽不進課的學生上課可以讀《故事會》，說不定將來全班都會在課堂上讀《故事會》。這是有風險的。后來，我嘗試著給那幾個同學買了幾本字帖，讓他們自己選，喜歡哪本練哪本，上課聽不進就練字。別人做作業，他們的作業是練字。他們的寫字本由我批改，過一段時間我要對他們的號進行評價。這一招真管用，到畢業這幾個孩子拿到了畢業證，實際文化水平只相當于小學，可一手好字比好多研究生還寫得好。

2

根基不牢，地動山搖。在解決班風、學風這兩樣具有“根基”性質的風氣之后，我騰出手來為心中有更大夢想的同學實現人生目標助一臂之力。

這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情。學校每個學期都要評優秀班級，每個年級一個班。我們班平時被校長表揚最多，涌現出諸如通便池、寒冬河水里舍命救人的事跡，卻榜上無名。學生怎么也想不通，要去找校長做解釋。我也不知道，這個班為什么榜上無名。這時候我很清楚，就優秀班集體的榮譽和激勵學生搞好成績、勇攀高峰之間，后者更有現實意義。而為了實現后者，暫時犧牲這個榮譽，就會讓學生在心頭憋足一口氣。為了爭這口氣，他們就會奮起努力。二者相權棄其輕，二者相權取其重。我作了一次簡短的講話，我說我們班目前的紀律、班風都是最好的，涌現出那么值得大書特書的好人典型；為什么還沒有獲得“優秀班集體”榮譽稱號？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我們班的成績還不是最好，如果我們班能夠囊括年級前20名的大多數名次，學校要是還不給我們這個稱號，那么這個評比就會毫無意義。在這上面，跟誰討道理都是沒有用的，事實才是硬道理。

這時候，離期末考試不到一周時間。我的這次講話，相當于戰前動員，產生了良好的效果。前面所說的姚海華，以前不管大考小考，總是第一個交卷。待試卷發下來，他才為自己一遍也不復查唉聲嘆氣。為此，他總與年級第一名失之交臂。他的父親在新疆打工時，從腳手架上摔下來，造成半身不遂，影響了他的學習情緒。我曾找他談過幾次話，也幫過他，收效甚微。我這一席話之后，讓他立即振作起來，投入了學習。這個班的孩子，從上初中第一天湊到一起踢球開始，就形成了“為了班級的榮譽不顧一切”的風氣。個子矮小、踢球的時候總輪不到上場的王建華成績穩定，很聰明，優勢明顯，以前從不冒尖，這時候也下了拼勁。其他同學尤其是成績好的同學，也都付出了最大的努力。在期末考試中，這個班拿下總分前20名中的15個名次，王建華取得了年級第一名。

這個班級一考成名，在期末校會上，學校特別給這個班增發了一個“班風、學風優秀班集體獎”。本來，學校在學期結束之前就把榮譽稱號的名額用完了，為表揚這個班，不得不想出一個新名稱來。這個班的同學說，這比那個榮譽稱號含金量更高。

世上沒有一勞永逸的事情。

一個暑假結束，學生返回學校，班級里少了5名學生。留下來的，個個面色黧黑，看上去更加健壯了。科任老師讓課代表收繳暑假作業，一本都收不上來，連課代表自己都沒做。原來，整個假期，我這個班的同學都去踢足球了，女生也不例外。難怪有老師對我說，你們班的女生看上去比其他班的男生還要健壯，敢情都是踢球踢的。暑假中，他們用自己喜歡的世界級球隊或者球星為自己的球隊命名，我這個班集中了“世界頂尖級”的球隊。男同學的球隊有：意大利俱樂部、國際米蘭、西班牙皇家馬德里、巴塞羅拉紅藍戰士。女同學的球隊有：歐洲皇后、藍鷹都靈、阿根廷梅西。男女同學混合的球隊有：英超曼聯、皇室切爾西。教政治的殷老師跟他們開玩笑說：“我到你們班上課頭暈，身臨世界級球隊，你們個個都是世界級球星！你們的‘佛光經常把我晃得睜不開眼睛！”

這5個沒來的同學，有兩個掛了彩，還窩在家養著。另外兩個玩得已經忘記了返校的日子，他們吃過早飯，跟往常一樣，騎車到他們踢球的草甸，見沒有一個同學，沒往心里想是怎么回事，又把車騎回去，打開電視機，調到體育頻道。

只有一個女同學原因不明，她家沒有電話。上學期考得不錯，猛地前進了12名，是班級里進步最大的學生。她有個弟弟在讀初一，也在這個學校。上學期結束前開家長會，見到過她父親，他是來參加兩個孩子的家長會的。開會的時候，他沒到我班來。我在家長會上表揚了一大批成績進步、品行優良的學生，包括這孩子。會議結束后，他從他兒子的班到我這里來。這是個接近50歲的中年人，高個子，粗壯結實，長方臉，寬額頭，頭發凌亂，胡子拉碴。他給我打招呼說不好意思，兩個孩子同時開家長會，他只能顧一頭了。我說沒關系，然后表揚他的女兒進步很大，照這樣的勢頭繼續發展，應該有很好的前程。這中年人把我拉到屋子的山墻邊上，低聲對我說：“老師，請您不要表揚我那丫頭了，她現在翹得很呢，聲稱她能讀到哪里就要我們供到哪里。您知道我有兩個孩子，我們能力有限，只供得起一個。他弟弟讀書成績不錯……我再三再四請求您：您不要再表揚我那丫頭了！”我當時覺得這人很奇怪，心里很不爽，難怪他只參加他兒子的家長會不到我班來！重男輕女的思想未免太嚴重了吧！

在班里一個同學的帶領下，我到了這孩子的家。遠遠的，我看見這孩子在水井邊淘米，準備午飯。看見我來了，她喊了聲“老師”，就泣不成聲，眼淚撲撲簌簌直往下掉。原來她父親以家里沒錢為由，不讓她上學讀書了。我進了他們家，發現這確實不是個富裕的家庭，家里的家具簡單，擺設也很古舊。不過我注意到，屋子外堆著好幾萬匹紅火磚。

我問孩子：“這火磚是誰家的？”

孩子說：“我爸買來準備替我弟弟蓋房子的。”

看來不是真的沒錢嘛。

這中年男人既然說他兒子成績也不錯，照我的理解，就是將來這兒子能考出去，到外面工作。

那家里還砌什么房子呢？

不行，這事我得管。

孩子的父親和母親正從田里往家里趕。我對這孩子說：“無論如何要讀下去，否則，過不了3年，你爸媽就會把你拿去換你弟弟的彩禮錢！沒有文化，如果再攤上個不思上進的男人，過不了10年，你可能也會為孩子讀書的學費發愁！孩子，從你這一輩人努力，從你自己這里努力，自己才會在自己身上使得上勁兒！”這幾句話很簡單，但每一句都擊中要害，孩子含淚直點頭。

我跟他父親沒交談上幾句，就吵上了。他聲音大，我比他聲音還大。他說我多管閑事，我說他違反義務教育法，如果他不讓這孩子讀書，我支持孩子去告他。他說他沒錢，我說沒錢你還買幾萬匹磚。他說他兒子成績更好，我說你就別哪壺不開提哪壺了，我就那個學校的老師，什么不知道！這時候圍上來許多鄰居，他怕我把他兒子的老底拆穿（不到萬不得已，看在孩子份兒上，我不會拆穿的），他終于口氣軟和下來。他說：“這丫頭要讀書也可以。我沒錢給她交書錢、學費，她有本事自己去借，將來自己還。”旁邊的鄰居聽不下去了，紛紛譴責這做父親的太過分了。我那學生不知什么時候走到我身后，這時她接過她父親的話，對她父親說：“爸，這是你說的，你當著我的老師和鄰居說的，你說話要算話！”

這孩子終于返回課堂，她的學費是她自己到親戚那里借來的，我向學校爭取替她免除了部分。這孩子后來考上了南京一所財會學校，畢業后留在南京。命運真的從她這里開始改變了，她弟弟的情況沒有聽說，多半跟他的父輩沒有兩樣。

我用將近兩個星期的時間，抓兩頭，促中間，好不容易把他們的足球心思收回來，事兒又來了。

一天，一個中年婦女來告她孩子的狀。她說：“我那丫頭不好好學習，整天纏著我要錢，問她要錢做啥，她說買衣服。我管不了這丫頭，她威脅我說，不拿錢給她買衣服她就要死給我看！”說著，抹起眼淚來。這地方的父母稱呼閨女叫“丫頭”，沒有褒貶含義。

我知道她的孩子進入叛逆期了，而且，已經進入青春的感情萌動期。孩子進入這個階段，想讓自己漂亮一點，吸引人的眼光，是再正常不過的。這階段的教育是要講究科學的，孩子的母親自然不懂。應該說，中國的大多數父母親都不懂。從前孩子多，父母在一個個孩子成長過程中，總結出許多經驗，一個孩子比一個孩子帶得好。如今，大多數一個，少數兩個。采取的措施正確也罷，錯誤也罷，不等總結出經驗，孩子就長大了。

我讓孩子的母親先回去，待我仔細觀察這孩子再說。

這一觀察不打緊，一觀察嚇我一身冷汗：每天放學，有兩個長相十分帥氣的社會青年開摩托車來接這女孩子。我問班委什么時候開始的，他們說有兩個多星期了。我問他們為什么不向我報告，他們說，這女同學對大家說，那兩個青年是她表哥。看來，這個班上的大多數孩子還沒進入青春萌動期呢。

我是直截了當制止這女孩子呢，還是直接把兩個社會青年趕走，還是讓孩子的媽媽放學的時候來堵他們？

我對這三個問題進行了風險評估，覺得這三種方法都會把孩子推到教師和家長的對立面去，會讓她義無反顧地跟這兩個社會青年混到一起。“狹路相逢勇者勝！”每到緊要關頭，這句話就在我心頭縈繞。

第二天，快放學的時候，我帶了一包香煙走到學校門口。兩個青年已經在那里，我若無其事地上去跟他們聊天，一人散了一支香煙，我自己也抽一支。幾句話之后我就知道他們的興趣，我從他們的興趣談到別的，包括他們的姓名、年齡和家庭住址，有無固定職業等等信息。

放學的時候，我那學生見我跟他們在一起，覺得很奇怪。這女孩子一定嚇得不輕，她一定以為我什么都知道了，猶豫要不要過來。看這情態，這女孩子一定沒告訴他們，她有這樣一位班主任。我喊她的名字，讓她過來。這女孩子走到我們三人身邊，一臉惶恐，指著我對那兩個青年說：“這是我的班主任老師！”兩人嚇得臉都斜了，香煙翹在嘴巴上，嘴巴張開，尷尬地互相看著，香煙冒著青煙，要掉不掉的樣子。

我在兩個小伙子肩頭上看似友好，其實使了老大一股勁兒，各拍了一下。我說：“你們不是來接某某同學的么？”兩個小伙子中一個反應快的說：“我們是來送她回家的！”正中我下懷，我說：“我們一起送某某回家，她媽媽做了晚飯正在家里等她回家吃飯呢！走吧，一起走！”兩個小伙子勉強跟著走，一眼就看出來他們是沒膽子去見女孩的媽媽的——這些天真的孩子，要是再長幾年，我會鼓勵他們，成全他們。可是，女孩現在還不滿16歲，還在讀書；兩個小伙子還不滿18歲，沒有正當職業，他們整天閑著無聊，只是想找這女孩子玩玩，如此而已。這女孩子也怕我就這么著，把他們仨“押解”到她母親那里。所以走得很慢。

乘此機會，我給他們講幾天前，我一個在公安的哥們兒的事情。幾天前，他開了輛警用三輪摩托車到學校看我，全校沒哪個不知道，給他們“朝中有人”的感覺。

兩個小伙子果然嚇得不輕，半路上找借口溜掉了。等他們跑了，我問我的學生：“他倆是你表哥？”女孩子點點頭，馬上又搖搖頭，她怕我真把她送到她媽媽那里對質。我又問：“在哪兒認識的？”女孩子說：“在一個親戚家吃喜酒的時候認識的。”我說：“你了解他們嗎？”女孩子說：“不太了解。”我馬上把這兩個小伙子的姓名、年齡、家庭住址等信息都說出來了。女孩子臉都嚇白了。我說：“孩子，你們的心思我懂，老師也是從你們這么大長大的。要是你不是學生，再長四五歲，老師會鼓勵你們，成全你們。不過現在太早了，你還不滿16歲呢。我們談個條件行不行？”女孩說：“老師您講。”我說：“只要他們不再來找你，你能把心思放到學習上，老師絕對保密，只當什么都沒發生過。老師說到做到，你能么？”女孩子感激得哭出來了。

第三天，我通知她媽媽來學校，對她說：“經過觀察，你女兒沒什么狀況，放心。不過，孩子大了，買幾件體面的新衣服是應該的，不過分。女孩子愛好是好事，怕就怕不愛好！”不久，這孩子果然穿了新衣服來上學。

多年以后，這女孩子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見了我非常客氣。我讓她不要提當年的事兒，她還是提了。她說：“老師，我覺得你當年太厲害了。要不是你，說不定哪天我就把一個女人獻給婆家最珍貴的禮物弄丟了！”

3

臨近中考那一個月，班級里分化非常嚴重，所有的球隊都解體了。十幾個曾對未來充滿期望，希望考上高中，卻因為迷戀足球而不得不跟校園生活說再見的同學，很失落。他們把曾經奉為寶貝的足球戳破了塞在抽屜里，別的同學忙于復習備考，他們交流的卻是：“你畢業以后上哪里？”有的很明確做小五金，有的說跟親戚到外地去做學徒工，有的很茫然。他們既沒有做小五金的本錢，也沒有到外地去做工的親戚。有門道的同學就安慰說，等他們在那邊發展得有眉目了，就回來帶他們出去。簡單質樸的話語，流露出這些孩子淳樸真摯的友誼。

那幾個練字的同學已經練成了一手好字，學校出黑板報的時候，經常把他們抽去寫板書。他們的字超過好多老師，有老師評價說：“可惜了這一手好字！”被我聽見，連忙示意他們不要說下去——三年初中讀完，好歹練出了一手好字，收獲也算不小的。

我帶姚海華等幾個成績特別優秀的學生到市區參加啟東中學選拔考試回來，教室里一下子少了15個同學。他們集體簽名給我留了一張字條：

“李老師：您好！越到畢業，我們的心越發空虛和難受，后悔當初把大好光陰都拿來踢足球了。后悔沒有用，世上沒有后悔藥。心里很堵，坐在教室里感到慚愧，也感到壓抑。當別的同學在認真復習的時候，我一點也看不進書，除了語文和政治的漢字還能認識，數學、物理、化學、英語一竅不通。為不影響復習備考的同學，讓我們的心情能好受一些，每天生活得愉快一些。請老師允許我們在中考前待在家里。我們保證：一、按時參加中考，絕不會缺考（簽名后有我們的聯系電話，老師您可及時跟我們聯系）；二、這段時間我們會保證自身安全，不到處亂跑，若有亂跑，由此引發的一切責任由自己承擔，跟老師您和學校無關；三、……”

看著落款上的簽名，眼前閃過一個個熟悉的面孔。這些孩子不管成績差到什么程度，他們都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具有人所應該具有的，值得尊重的尊嚴。設身處地替他們想想，他們說得有道理啊。有好多同學，從進入初中的第一天開始，就已經進入慚愧和壓抑的狀態，他們每天在這樣的心理狀態中忍受煎熬，都忍了三年了，終于向我——他們信任的老師提出休學在家待考的要求，這不容易啊！如果沒有足球、班級里沒有那么多排遣他們孤獨和無助的足球隊、沒有讓他們多少能找到一點自信的對抗賽，要什么樣的人，才能忍下這三年的時間？

在一個學校，缺課15名學生，屬重大教學事故了，必須向學校報告。我冒著風險把這件事情壓下來，我知道，再叫他們回來土偶木梗般坐在教室里，對他們可算是摧殘。

我按照署名后的電話號碼給每一個同學掛一個電話，分別囑咐一番。他們表現得出奇的懂事，紛紛表示每周給我打個電話，請我放心。

剛把這些事情處理完畢，學校有關方面找我，對我說，我們班有同學公開談戀愛呢！我說誰呀？他們指著在學校操場上逛了一圈，然后向校門口沖去的摩托車說：“你看，就那！”

摩托車上有兩個人，一男一女，兩個都是我們班的學生。女生是15個簽名在家的學生中的一個，男生也是成績極端靠后的一個，不在15個簽名的學生中。女生長得很漂亮，男生長得很帥。10多年后，在不同的場合分別見到他倆的時候，似乎一個比當年更漂亮，一個比當年更帥氣。男生騎車，女生從后面攬著男生的腰，就像一對情侶。

看著這場面，我熱血轟頂，這跟當眾扇我耳光有什么區別？

好在大學里學過的教育學、心理學幫我快速冷靜下來，做出正確的選擇。在這時候，疏導比壓制效果更好。尤其是，在臨考前這段時間，我要保證把我的主要精力用在教學上，而不是班級管理上。

就在我要實施我的計劃的時候，這兩人又一次開了摩托車逛學校。

這一次他們運氣不佳，碰到了校長。校長一看，這還了得，這不是公然對抗校規校紀，蔑視中學生守則么？他把他們堵下來，請到校長室。在校長室里，幾句話不合，這小子跟校長吵了起來，還摔了校長的茶杯。我聽見情況不對趕過去的時候，校長室一片狼藉。校長堅決要開除這個學生，那女生早被嚇哭了。這男生見女生哭起來了，吵得更厲害，聲稱要炸校長的家，要他走路當心、喝水小心。

我走進校長室，這孩子的嗓門小了。我對這學生說：“有話好好說，有理不在聲音高。”

校長說：“對待這種早戀的學生，堅決開除！”

這話再一次刺激到這學生，他沖著校長吼：“你有本事你開除，我還怕你不成，兔子逼急了還咬人呢！”

我給校長找了紙杯倒了一杯水，請他消消火。我很想還他一年多前，在我教育那個后來發表《顧爛丁》作文的那個同學時所受的委屈。轉念想，我們的目的不是冤冤相報，何況這兩個學生是我班里的。校長正束手無策，沒臺階可下。我這一舉動，給了他一個緩沖。

我問兩個學生：“你們真的在談戀愛？”兩人點頭。我說：“為什么？從什么時候開始的？”男孩說：“反正念書也念不進，學校也考不上，不如先談戀愛。”我說：“你還沒回答我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男孩掰起手指算了一下，用征詢的語氣對女生說：“前天？”女孩點頭：“是的，前天。”按照大自然的普遍規律，這種彼此的好感來得快，去得也快。我敢肯定，不出兩個星期，他倆一見面就膩歪。我沒說他們年齡小，也沒說中學生守則和校規校紀。我對女孩子說：“你是有保證書的，我兌現了承諾，你呢？”女生立即慚愧地低下頭。我說：“你一個人不守承諾，我就有理由懷疑所有人都不信守承諾，你得罪的不是我一個，你得罪的是你們一起簽名的15個人，你知不知道？”女孩子立即意識到自己如此冒失的嚴重后果，頭更低了。男孩子見女孩子慚愧成這樣，一聲不吭。為了緩和氣氛，我對校長說，我把這兩個學生帶到自己辦公室去。校長說，他要立即通知政教處。兩個孩子不知道校長通知政教處是什么意思，我知道：校長要叫政教處草擬通報，開除男生，或者連女生一起開除。我知道不便當著學生的面跟校長爭，就帶兩個學生上我辦公室，待跟他們交流完畢再來做校長的工作。

到了我辦公室，我讓女生先回去。我說：“我沒多的話要說，我們彼此信守承諾！”待女生走了。男生對我說：“我也要簽名！”我說：“如果當初你就簽我同意，現在不行。”男生問：“為什么？他們幾個難道特殊點？”我說：“對，要不他們在簽名的時候，你怎么不簽？”我心想，現在要放你回去，指不定你倆頭腦一熱，做出什么事情呢。我繼續說：“我不讓你離開學校，是不讓學校把你開除了。”他說：“反正初中畢業證書不值錢，他要開除讓他開除好了！”我說：“作為一個男人，不能逞一時之快，目光要長遠些。確實，在這個時代初中文憑是不值錢，但一個人的榮譽和尊嚴值錢。如果校長真把你開除了，校長的理由是充分的，他有這個權利。可你呢，你從此一輩子背上一個被學校開除的壞名聲，到將來，你拿什么來面對自己的孩子？你難道希望別人在你的家人和孩子面前說：‘某某人枉有一副帥氣的皮囊，當年是被學校開除的一個壞學生、一個混球！指不定說得比這更難聽。為了自己的名聲，你從今天起安安心心待在教室里。”經我這么一說，男生也意識到后果的嚴重性，他擔憂地問我：“校長真的會開除我嗎？”我說：“誰知道呢？你先回教室，我得馬上到校長室去，晚了可能就來不及了。”

政教處果然在草擬開除這男生的通報，我趕緊對他們說等一會兒再擬。我到校長室去，我說：“這孩子的工作做通了，他決定安心堅持到最后，不給學校和您添麻煩，也不給我和班級添麻煩！”校長說：“無所謂了，我讓政教處開除他。”我說：“開除他確實是件容易的事情，但是校長您有沒有想過開除他的后果，對學校，對班級，對我和您？這是個成績非常差的學生，三年都熬過來了，卻在最后幾周被學校開除，放誰身上，都可能想不通。綜合評估一下，我認為，既然他的思想工作已經做通，我們就得做出一個姿態：對他寬容一些。”校長說：“我難道怕他不成！”他有些惱火。我說：“現在世界，誰怕誰呀？不怕講理的，就怕不講理的，尤其是像這男生這樣半懂事半不懂事的小年輕，引導為主！”校長終于被我說動了，他說：“你叫他來見我。”我知道，校長今天找這學生再談話，肯定不合適，多半談不到一塊兒去。我說：“這樣，我讓他明天來。”第二天，兩人溝通得非常好。校長再也不談開除這學生的事兒了。

回顧我整個教育生涯，我以護犢子出名。這倆孩子從那天開始，沒到一周就膩歪了。那男生對我說，跟那女生見面，“連說句話的興趣都沒有！”

什么是心血來潮？這就是。

4

姚海華在啟東中學提前招考的殘酷拼殺中，脫穎而出。畢業考試還沒結束，他已經拿到了啟東中學的正式錄取通知書。這事在跟他同樣優秀的幾個同學中，引起了情緒波動。我迅速用最簡短的話，開導幾位同學，調動他們的學習積極性。

拍完畢業照之后沒幾天，他們就被送進考場。他們的考場被安排在呂四中學，早上到校集中上車，下午考完再由汽車送回學校。前面離校的15名同學悉數返回學校參加了考試。經過一段時間的沉寂，他們似乎更成熟了，有的已經著手經營生意，有的已經做好外出的準備，反正每一個看起來都比以前快樂，這是我最愿意看到的。

車是中巴車，女生和暈車的同學坐，男生站。有同學給我讓座，我說你們是“參戰人員”，你們坐。

汽車奔馳在通往呂四的公路上，突然，后邊一輛像故意跟我們這輛車比賽一樣，搶到這輛車前面去了。我們這輛車的駕駛員也是個小年輕，馬上轟大油門，趕超過去。

車里的同學覺得這很來勁，紛紛喊：“超！超！超！超！”

很快后面一輛又超上來，這駕駛員不甘示弱，又超上去。

我馬上干涉他們，要求駕駛員為保證大家安全，不允許他超車。

可這幫曾經的足球健將，個個興奮得不得了，使勁兒喊著：“超！超！超！超！”

駕駛員早聽不進任何意見，只顧換檔和加油門。

如是三次，兩輛車就有些控制不住節奏了，隨著車廂猛烈地晃動，車里發出一陣陣尖叫。

后一輛車再次從左前方切到前面的時候，由于靠得太近，這輛車的駕駛員猛向右側打方向，車直奔馬路邊沖去。幸好及時剎車，車輛在劇烈顫抖中，猛烈地左右晃了兩下，停下來。我的怒火早就按捺不住了，我沖著駕駛員發火了。教這些學生兩年來，他們第一次看見我發那么大的火。要不是車廂里擁擠，考慮到安全問題，我會沖上去揍這駕駛員，逞一時之能，不把全車人的性命當回事。這車子要真栽跟斗，即使沒有任何人受傷，都可能耽擱學生入場考試，都是個很大的事故，都可能在啟東教育界引起震動。

車上有一大半的同學嚇得臉色刷白，好在這些孩子是踢足球長大的，經歷過一些驚險，很快就恢復平靜。這下，駕駛員也老實了，把學生送到考場后，我立馬打電話給校長，報告了這次超車事件，強烈要求更換駕駛員。

許多年以后，這批學生幾乎每一個都記得那次險些出事的超車。好幾個當年參與喊“超！超！”的學生說：“當年我們太年輕了，根本沒意識到危險！”

考完試，學生派代表來對我說：“老師，我們想借您家的炊具搞一次聚餐，邀請全校老師參加！”我心想，如今的孩子多是嬌生慣養的，有幾個會做飯的？況且要煮四五十人的飯菜。這要放到農村里，都得要一個廚師隊，才能完成。這一充滿人情味的舉動，贏得我的贊成，我給予他們最大的支持。我聯系學校，請他們把廢棄多年的食堂打開，讓同學們把我家的灶搬到食堂里去，同學們從家里帶來蔬菜。原來他們誰帶什么，早就商量好的。湊份子到市場上買回魚、蝦和肉。顧芬芬負責總調度，分派同學洗菜的洗菜，擦桌子的擦桌子，洗碗的洗完、到灶下燒火的去燒火。在初中階段，我從來沒發現她有這樣的才能，這是個帥才，可惜我發現得晚了些。多年以后，這學生成為商界人才，印證了我那天對她的評價：“你具有將帥之才！”張華平等幾個女同學主廚，張華平在班上是個不怎么說話的沉默女孩兒，面對那么多人的飯菜，先做什么再做什么，她自有主張。男同學的眼風很好，她一抬手，就知道要鹽還是油，趕緊遞過去。

男同學去買來了啤酒和黃酒，熱情地把每一個老師包括后勤師傅都請了來，把學校領導和任課老師分插到五張飯桌。起初我問他們幾個菜，他們說兩位數，我想大概是12個菜。走遍中國，12個菜可算大宴了。等菜上齊了，每一桌20個菜，不重樣，每樣的分量不是太多，碟子和碗堆滿桌子，這些餐具都是幾年前我岳母在茅家港市場上開館子用的。這是一場奢華而簡樸的大宴，我喜歡上啟東土菜，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校長很感慨，悄悄對我說，幸好當初沒把那個男生開除掉。他倆好得跟叔侄一般，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直到把校長喝得酩酊大醉。讓我開眼界的是，不僅男生會喝酒，女生也會喝酒，酒量還不小。到最后男生都醉得東倒西歪了，女生還能把所有的餐具收拾好。宴會即將結束的時候，同學們要我講幾句話，作為他們的畢業留言，我推給校長。校長說在別的班級他可以講，在這個班只有我這做班主任的講合適。我說：“同學們，從今天開始，我們就是朋友。三甲中學將成為你們終生的記憶，你們也將在我的記憶里銘記終生。時間多么短暫，仿佛昨天才來報名，今天就要離開了。將來不管你在哪里，從事什么工作，只要你想學校了，想老師了，隨時歡迎回來。臨別之際，我送大家四句話：一是貧窮不可怕，怕的是安于貧窮，一個人一旦習慣了貧窮，就再無進取之心；二是有夢立即追，這當然是指正當合法的夢，只有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不要等老了，才嘆息自己一生庸碌無為；三是善待親友，重情重義；四是保重身體，健康是自己的福氣，是家人的福氣，也是朋友的福氣。預祝大家一生平安、一生幸福！”

我說完這話的時候，全場肅靜。突然，班長王建華喊了一聲：“起立！”同學們都站起來，老師們也站起來。同學們跟平時下課那樣，齊聲一字一頓地喊：“老，師，再，見！”這一聲課畢時的師生之禮，觸動了在場所有老師心中最柔軟的部位，同學們都哭了，老師忍不住流淚。

送走這批學生，在一周多的時間里，我的心空落落的。我愛這些學生，就像愛自己的孩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