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化敏 吳起民
蘇聯專家與新中國高校政治理論課程的建立*
耿化敏 吳起民
自1949年至1957年,作為學習蘇聯教育經驗的舉措,同時為了適應馬列主義學習熱潮,中共決定以中國人民大學為試點,全面學習蘇聯的政治理論教育制度。在蘇聯專家指導下,馬列主義進入新中國的大學,實現了課程體系化、教學組織化和教學活動計劃化,并形成了一支政治理論師資隊伍。高校政治理論課不僅是一種系統、正規的馬列主義理論教育,更是一項意識形態教育工作,為中共確立對高等教育的領導權和管理權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蘇聯專家;政治理論課;意識形態教育;中國人民大學
目前,“1950年代的中國”研究方興未艾,備受國內外學術界關注。其中,中國共產黨在蘇聯專家的幫助下,全面學習蘇聯教育制度,尤其是結合自身經驗,逐步使馬列主義理論教育進入大學制度體系,為確立黨對高等院校的領導奠定了意識形態基礎。這是認識新中國教育轉型的關鍵,涉及馬列主義教育的課程化、組織化、制度化,以及運作體制等內容。學界既有研究主要以中蘇關系史、中國教育史為視角,運用俄羅斯解密檔案、中國教育部門檔案等文獻資料,梳理蘇聯專家與中國教育體制“蘇聯化”的背景、過程、內容和影響,也有以典型院校為對象的實證研究成果,而從政治理論教育的角度研究蘇聯專家與高校馬列主義課程建構的成果尚不多見*代表性成果包括沈志華:《蘇聯專家在中國(1948—1960)》,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毛禮銳、沈灌群主編:《中國教育通史》第6卷,山東教育出版社,1989年;胡建華:《現代中國大學制度的原點:50年代初期的大學改革》,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趙陽輝:《蘇聯援助創辦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的歷史研究(1952—1956)——兼談中蘇軍事工程技術教育的沖突與融合》,碩士學位論文,國防科學技術大學,2005年;王震亞:《蘇聯專家在中央音樂學院》,《中央音樂學院學報》2010年第4期;王麗莉、潛偉:《1952—1957年蘇聯專家與北京鋼鐵工業學院的學科建設》,《北京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2期;顏芳:《蘇聯專家對北京師范大學教育改革的影響》,《高校教育管理》2011年第3期;張藜:《蘇聯專家在中國科學院——對1950年代中蘇兩國科學院交流與合作的歷史考察》。
本文在吸收借鑒現有研究成果、發掘利用基層檔案的基礎上,致力于以“20世紀50年代馬列主義進大學”為主題的系列后續研究,即以學習蘇聯教育經驗的樣板——中國人民大學(簡稱“人大”)作為研究對象,考察該校蘇聯專家怎樣發揮作用,還原其全面引進蘇聯教育經驗、建立馬列主義課程體系的過程,分析這一課程體系在引入和調適中產生的結構性問題和歷史影響,由此呈現中國高校馬克思主義政治理論教育的原初面貌和基本構造*關于此一時期高校馬列主義課程體系中的中國革命史課程的開設情況,參見耿化敏:《中國人民大學與高校中國革命史課程的創設與停開(1950—1957)》,《黨史研究與教學》2012年第6期。。
新中國成立前后,中共逐步確立了全面學習蘇聯的國家建設取向,意識形態教育的“蘇聯化”是中共創辦新型大學教育制度時面臨的一項現實而緊迫的課題。還在1949年1月,毛澤東同米高揚談及馬列主義教育問題時,已經表達了對中國共產黨理論水平不高的擔憂,言外之意就是中共的理論教育需要向蘇聯學習*參見〔俄〕安·列多夫斯基編著,李玉貞譯:《米高揚與毛澤東的秘密談判(1949年1—2月)》(中),《黨的文獻》1996年第1期。。7月至8月,劉少奇訪問蘇聯,中蘇議定蘇聯幫助中國創建一所培養干部的新型大學。在毛澤東看來,這所大學理應“學習蘇聯在各項工作中的和資產階級不同的一套學說和制度”*《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下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540頁。。9月,蘇聯顧問費辛科和菲力波夫協助中國籌備這所大學,最終確定以華北大學、華北人民革命大學等校為基礎,創建中國人民大學*華北大學成立于1948年8月,校長吳玉章,副校長成仿吾、范文瀾。華北人民革命大學成立于1949年2月,校長劉瀾濤,副校長胡錫奎。中國人民大學創建初期的馬列主義政治理論教員大部分來自陜北公學、延安大學、華北聯合大學、北方大學、華大、華北革大等老解放區的“革命大學”。參見人事處:《1950—1951學年第1學期各教研室教員情況統計表》(1950年11月15日),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1951-XZ12-23。。12月,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通過決議,規定人大的教學方針為“教學與實際聯系,蘇聯經驗與中國情況相結合”,本科開設馬列主義、新民主主義論、中國革命史等政治理論課程*何東昌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重要教育文獻(1949—1975)》,海南出版社,1998年,第3—4頁。。1950年10月3日,劉少奇在人大開學典禮上宣布,社會主義大學不再是以改造思想為目的政治訓練班式的大學,而是采用蘇聯經驗的正規大學,中國將來的大學都要按照“中國人民大學的樣子”建設*校長辦公室:《劉少奇同志在中國人民大學開學典禮大會上的講話》,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1950-XZ11-XB-3。。可見,中共設想以人大作為學習蘇聯經驗、進行教學改革的樣板,以便創造經驗,復制推廣。
對于中共而言,學習蘇聯經驗的現實緊迫性首先在于延安整風時期形成的解放區政治理論教育已經無法適應執政后的“馬列主義學習熱”的新形勢。新政權建立后,馬克思主義已經成為擁有合法地位的國家意識形態,憑借黨組織在全國的建立健全,以及黨內宣傳部門的領導推廣,形成向全國各領域傳播的態勢,全社會出現了學習馬列主義的熱潮。在改造舊大學、推行教學改革的過程中,中共廢除了與舊政權關系密切的國民黨講義、三民主義學說等課程,要求各大學添設馬列主義課程,但政治理論教育因普遍經驗不足、師資匱乏而難以適應干部理論學習、大學教學改革、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巨大現實需求。盡管1949年三四月間,中共北平市委曾經提出由各校校務委員會或學生會聘請一批黨員和進步人士在大學進行唯物史觀、新民主主義的學術講演,中宣部指派黨內政治理論教育專家——華北大學艾思奇、何干之兩位黨員教授分別在清華大學、北京大學講授唯物史觀、新民主主義論,但這種派遣黨員教授作講演或擔負某一課程的辦法無疑杯水車薪,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馬列主義教育的問題*參見陳大白主編:《北京高等教育文獻資料選編(1949—1976)》,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7頁;何干之:《我和周揚的關系》(1968年9月)。。
《科學文化評論》2012年第2期;耿化敏、董航:《1950—1956年中國人民大學俄文學習運動的歷史考察》,《當代中國史研究》2012年第2期;等等。尤要指出,美國學者道格拉斯·A.斯蒂夫勒(中文名李濱)的《在中國人民大學建設社會主義:中國干部和蘇聯專家在中華人民共和國(1949—1957)》(博士學位論文,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歷史系,2002年)、他和楊京霞的《蘇聯專家在中國人民大學(1950—1957)》(《冷戰國際史研究》2010年第2期),以及吳惠凡、劉向兵的《蘇聯專家與中國人民大學學科地位的形成——1950—1957年蘇聯專家在中國人民大學的工作與貢獻》(《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3年第6期)利用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和口述史資料等,推進了有關人大蘇聯專家問題的研究。
更重要的是,中共在新接管高校復制解放區政治理論教育經驗的努力,遇到嚴重的現實阻力。解放區的政治理論教學繼承的是延安整風經驗,從反對教條主義出發,立足長期戰爭和農村環境下根據地甚至敵后辦學的現實條件,形成了短期政治訓練班性質的以思想改造為目的的政治理論教育方式*參見中央教育科學研究所編:《老解放區教育資料》(二)上冊,教育科學出版社,1986年,第238頁。。1949年8月5日,經毛澤東肯定并批轉各地仿效學習的華北人民革命大學馬列主義教學經驗,就是解放區政治理論教育經驗的放大,它把學校看作“思想戰場”,理論課程設置少而精,學制靈活,注重以馬列主義改造學生思想,學員參加體力勞動,教學貫徹群眾路線*參見《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下卷,第545頁;《華北人民革命大學第一期的教育情況及其主要的經驗教訓》,天津市檔案館藏,檔案號401206800-X0065-Y-000172-011。。但經過一年的教學實踐,解放區政治理論教育非正規化、非系統性的弊端日益顯現,新區高校政治課存在突擊運動式教學、內容零碎不系統、組織建設滯后等問題*參見教育部社會科學司組編:《普通高校思想政治理論課文獻選編(1949—2008)》,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5頁。。1950年,艾思奇有針對性地提出學校政治理論教育中長期計劃和系統學習的重要性問題,主張取消一些強制性的、群眾運動式的教學辦法*參見艾思奇:《思想戰線上的偉大勝利——為慶祝國慶一周年》,《人民教育》1950年第1卷第6期。。1951年2月,中共明確指出黨內理論工作“存在著忽視理論的經驗主義的危險傾向”,檢討了延安整風運動沒有在反教條主義同等規模上反對經驗主義的教訓,強調“在統一的制度下無例外地和不間斷地進行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的有系統的學習”*中央宣傳部辦公廳編:《黨的宣傳工作文件選編(1946—1966)》,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4年,第73—74頁。。這種認識為學習蘇聯教育經驗打開了閘門。
反觀蘇聯,斯大林時期,逐漸形成了一套以《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為核心的、以系統正規為基本特點的政治理論教育模式。十月革命后的1919年2月,列寧在《俄共(布)綱領草案》中提出,學校應當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工具,不僅要傳播共產主義一般原則,還要對半無產者等階層施加無產階級思想、組織和教育的影響*參見《列寧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744頁。。1921年1月,俄共(布)通過《關于高校改革決議》,確立高校教育的馬克思主義取向,要求培養社會主義新專家。是年,蘇俄成立紅色教授學院,為高校培養和輸送講授歷史唯物主義、社會發展模式等課程的“紅色師資”。*參見張建華:《蘇聯知識分子群體轉型研究(1917—1936)》,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67、168頁。此后,蘇聯高校較普遍地開設了列寧主義、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政治經濟學等課程。1938年,斯大林在黨的宣傳員會議上批評宣傳教育工作,認為馬克思主義與列寧主義相互脫節,一些概念和術語低級趣味化,政治理論與聯共(布)歷史相互隔離,講授過于繁復,尤其“缺少中央對各類教科書的鑒定”,要求意識形態宣傳必須以《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為統一指導,以“完全恢復作為布爾什維主義財富的那些觀點”*參見沈志華總主編:《蘇聯歷史檔案選編》第11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第611—625頁。。是年11月14日,聯共(布)中央根據斯大林的意見作出決議,對高校政治理論教育作出具體規定:設立統一的馬克思列寧主義教研室,取代以往分散獨立的教研室,由新成立的中央宣傳鼓動部和全蘇聯高等學校事務管理局選派教研室主任;設置馬列主義基礎課程,保留政治經濟學和一些學校的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課程;以《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為基礎研讀原著,規范講授、課堂討論等方法;馬克思列寧主義高等學校(原紅色教授學院)附設于聯共(布)中央之下,以培養理論干部為目的*參見《關于〈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出版后怎樣進行黨的宣傳——1938年11月14日聯共(布)中央決議》,《教學與研究》1954年第2號。。此后,蘇聯高校相應作出調整,規范以馬列主義基礎(聯共黨史)為軸心的課程體系,推行全國統一的教學計劃,實行由政治理論教研室和一體化教學環節組成的馬列主義教學體制。這些構成了蘇聯教育經驗的重要組成部分,成為蘇聯專家指導新中國高校構建馬列主義課程體系的藍本。
伴隨中國人民大學的建立,蘇聯派遣政治理論專家成為中蘇討論辦學方案時的重要議題。1949年11月12日,蘇聯顧問費辛科、菲力波夫制定的辦學方案將馬列主義理論和俄語教學放在首位,計劃聘請蘇聯教授和教員185名。其中,馬列主義理論44名、政治經濟學11名,約占總數的29.7%。*參見〔美〕道格拉斯·A.斯蒂夫勒著,李惠等譯:《建設社會主義大學——中國干部與蘇聯專家在中國人民大學的探索與實踐(1949—1957)》,內部資料,2010年,第53頁。在經過中國調整的辦學方案中,雖然馬列主義專業聘請蘇聯專家的數量減幅較大,但仍然在人大保持了相對數量的優勢。
從全國來看,1949年至1952年,共聘請蘇聯教育專家187人,僅派往人大的就有47人,居全國高校之首*參見毛禮銳、沈灌群主編:《中國教育通史》第6卷,第103頁。。其中,1950年5月由蘇聯高教部選定的6名政治理論專家全部被派遣到人大*參見沈志華:《蘇聯專家在中國(1948—1960)》,第92頁;校長辦公室:《中國人民大學專家名冊》(1951年2月5日),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1951-XZ11-XB-7。。1951年1月13日,菲力波夫在中國政務院專家會議上的發言中提到,蘇聯教員和教授在北京的大學里共有50人,其中人大37人。這50名專家中,有馬列主義、政治經濟學、邏輯學專家6名,均在人大工作*參見校長辦公室:《菲力波夫同志在政務院專家會議上的發言》(1951年1月11日),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1951-XZ11-XB-22。。自1950年至1957年,人大先后聘請蘇聯專家98人,其中政治理論教研室聘請22人,僅次于俄語教研室(26人),約占專家總數的22%,是全國聘請蘇聯政治理論專家數量最多、專業最全的高校(見表1)。從專業分布來看,在22名蘇聯政治理論專家中,哲學5人,政治經濟學7人,馬列主義基礎10人。由于專家相對集中,馬列主義基礎教研室一度出現專家多而工作少的問題*例如,萊米卓維奇曾主動要求幫助中國教員,教員們卻因忙于應付教學任務而拒絕他。萊米卓維奇提出:“如果再無工作,我就回國”。教研室對此按照“不應有的誤會”處理,由翻譯徐堅作出檢討。參見馬列主義教研室:《關于專家工作的檢查報告》(1952年11月27日),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1955-XZ16-23-5。。
校方在聘請、管理和使用馬列主義專家方面,從起初的缺乏經驗到逐漸走上有計劃的軌道。專家聘請由學校向教育部(高等教育部)申請辦理有關手續,專家來華后,政務院專家招待處以“專家到職介紹書”的形式通知人大校方,介紹書包括專家姓名、聘期、工資等信息*校長辦公室:《彼希金專家到職介紹書》,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1953-XZ11-XB-34。。除正常程序聘請外,季米多夫和達拉干諾夫分別由北京俄文專修學校、馬列學院調入人大。巴甫洛夫接替高爾尼洛夫指導教研室工作,克列和然明在續聘后繼續主持工作,使哲學教研室的專家力量得到加強。同時,選聘專家注重學科的多樣化,如卡拉達耶夫、斯卡任斯卡婭、伊奧尼基分別是經濟學說史、美學和自然科學與哲學方面的專家;巴甫洛夫是蘇聯德聶伯爾彼得洛夫斯克大學馬列主義研究室主任,副教授、副博士,教書16年;貝斯特雷赫是蘇聯烏拉爾大學馬列主義教研室主任,副教授、副博士,教書27年;卡拉達耶夫是莫斯科大學教授,經濟學博士;等等。在接待管理方面,游覽、回國、避暑等一般事宜由人大轉請政務院專家招待處辦理,學校政治理論教研室每逢紀念節日組織宴請、座談會等活動,盡可能滿足專家和家屬的生活需要。當然,受制于當時的客觀條件,學校在接待和管理蘇聯專家方面也不可能是毫無問題的*例如,阿夫節依在招待所丟過一只手表,雖然抓到罪犯但未找回失物;然明的房間很冷,遲遲未得到解決;招待所鼠患嚴重,專家不得不養貓,但未解決此患;蘇聯專家對住處汽車少也有意見。此外,一些專家常常去王府井等處購物,如耶里莫諾維奇不許警衛跟隨,認為警衛是監視他們的。參見行政事務部:《專家招待工作報告》(1951年6月23日),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1951-XZ11-XB-8。。在使用方面,校方將專家工作重心放在教學指導上,規定“專家建議必須在一周內,由領導上考慮使其具體化,并使之貫徹執行”,確實無法付諸實施則必須向專家作出解釋,并建立專家工作制度*校長辦公室:《中國人民大學系、教研室專家工作制度暫行規定(草案)》,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1954-XZ11-XB-21。。

表1:中國人民大學政治理論教研室蘇聯專家統計表(1950—1957)
資料來源:校長辦公室:《中國人民大學1950—1957年的蘇聯專家工作情況及登記表》,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1960-XZ11-XB-24。
在蘇聯專家的指導下,經過四年多的探索,到1954年4月人大教學經驗討論會召開時,中國人民大學正式被樹立為全面學習蘇聯教育經驗的典型,高教部號召各高校以“唐僧取經”的精神學習人大經驗,而人大辦學的首要特點正是“重視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思想教育”,“在教學計劃中參照蘇聯經驗予政治理論課以重要的位置”*高等教育部辦公廳編印:《高等教育文獻法令匯編》第2輯,內部資料,1955年,第89、91頁。。
從1949年到1953年,在全面學習蘇聯的過程中出現了盲目崇拜、照抄照搬的現象,“向蘇聯專家學習就是了”,“蘇聯專家怎么說就怎么做”*參見施平:《六十春秋風和雨》,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74頁。。而一些結合中國實際的獨立思考或做法往往被作為輕視蘇聯經驗的“經驗主義”受到批判。人大為保持“蘇聯科學體系完整性”,走“莫斯科大學道路”,強調以蘇聯專家為“工作母機”去制造新的“機器”*校長辦公室:《中國人民大學關于聘用蘇聯專家工作情況簡單匯報》(1952年11月9日),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1953-XZ11-XB-34。。蘇聯政治理論教育制度深刻地影響了學校的課程設置、教學組織、教學流程、科學研究等各個方面,實現了馬列主義在高校教育體制中的課程化、組織化和計劃化。
設置專門的理論課程,實行政治理論教育的課程化,是效仿蘇聯教育經驗的第一步。一是推行蘇聯高校通行的課程體系,按照馬克思主義的三個來源(德國古典哲學、英國古典政治經濟學和法國空想社會主義)和三個組成部分(馬克思主義哲學、剩余價值學說和科學社會主義),開設哲學(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政治經濟學、馬列主義基礎(聯共黨史)三門課程。后經副校長成仿吾、何干之等人向蘇聯專家反映情況,人大增設了一門中國革命史。二是增加課程比重,實行必修課制度。在人大,政治理論課約占全部課程的20%至25%,且是各專業學生必修科目。到1953年6月,高等教育部要求增設馬列主義基礎課之后,全國高校統一開設了由人大首設的四門政治理論課程。三是編譯蘇聯講義、教材。建校初期,人大約有100門課程,幾乎全部采用蘇聯教材,只有中國革命史、漢語等極少數蘇聯沒有的課程除外*本刊編輯部:《“全盤蘇化”的實質是全盤修正主義化》,首都紅代會中國人民大學三紅編:《斗批改》第7期(1968年1月),第8頁。。翻譯講義、教材因此成為蘇聯專家承擔的最為繁重的一項工作,其中既有他們自編的講義,也有經典原著介紹、蘇聯新版教材等(見表2)*政治經濟學教研室:《關于蘇聯專家工作總結》,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1952-XZ16-05-3。。這些講義、教材通過研究班、報刊(如《教學與研究》《新建設》)等途徑,在全國高校廣泛傳播。
建立專門的馬列主義教研室,實行政治理論教育的組織化,是學習蘇聯經驗的另一個方面。蘇聯高校普遍設立的“卡菲德拉”,由成仿吾譯作“教研室”,被人大統一采用。教研室是進行教學和科學研究工作的基本組織,其成員由擔負一種或幾種有聯系的課程的教員組成*《中國人民大學教研室和教研室主任工作條例》,《人民大學周報》1951年3月31日。。蘇聯專家到校后,調整了1950年3月的政治理論課方案。高爾尼洛夫等把“馬列主義研究室”改建為“馬列主義基礎教研室”;尼基金主持的哲學組附設于該教研室,講授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阿爾馬卓夫則改變了原來建設經濟系的方案,建立政治經濟學教研室*參見中國人民大學校史研究叢書編委會編:《求是園名家自述》第1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02頁。。1951年,人大設立的馬列主義基礎(主任艾思奇)、政治經濟學(主任宋濤)、中國革命史(主任何干之)三個教研室已經初具規模(見表3),從事政治理論課程的專任教員82名,教研室主任均為中共黨內的理論專家。1952年6月,在克列的建議下,哲學組脫離馬列主義基礎教研室,獨立為哲學教研室。這些教研室直屬學校教務部,負責組織全校的政治理論課,被賦予“具有戰斗性的黨的團體”的地位,作用是“對于高等學校整個教學工作的決定發生影響,對異己的、資產階級的思想意識的任何表現作布爾什維克的不調和的斗爭”*斯·卡夫坦諾夫:《全力改進高等學校的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講授》,《人民教育》1950年第1卷第2期。。從此,相對于其他大學,人大具備了一個十分突出的特點,即擁有占全校1/3規模的政治理論專業,馬列主義基礎、哲學、政治經濟學、中國革命史四大理論教研室地位顯赫,被譽為“四大名旦”*劉葆觀主編:《在神州大地上崛起——中國人民大學回憶錄(1950—2000)》上冊,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96頁。。

表2:中國人民大學蘇聯專家編譯講義、教材統計表(1950—1957)
資料來源:校長辦公室:《中國人民大學1950—1957年的蘇聯專家工作情況及登記表》,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1960-XZ11-XB-24。

表3:中國人民大學政治理論教研室組織概況(1951年)
資料來源:教務部:《本部直屬教研室教學組織表》(1951年),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教務處18C”。
政治理論教研室的組織運作原則是集體主義。在教學上,它體現為在個人鉆研基礎上的集體教學和在集體討論指導下的個人教學*參見齊一:《中國人民大學的教師的工作》,《人民教育》1951年第3卷第3期。。在組織上,它體現為“一切重大原則問題都經過充分醞釀,集體討論,作出決定,經領導批準后,分工負責,貫徹執行”*校長辦公室:《中國人民大學學習蘇聯經驗的總結報告》,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1954-XZ11-XB-33。。在工作作風上,它體現為尊重教研室主任和教學計劃的權威性。依據蘇聯的做法,教研室主任主持教研室會議。教研室會議負責審查工作計劃、教學提綱、科研報告、教師思想匯報、研究生的個人計劃等16項內容*參見《中國人民大學教研室和教研室主任工作條例》,《人民大學周報》1951年3月31日。。遵守教學計劃、恪守教學紀律是蘇聯專家留給中國教員的印象。例如,奧高揚上課時因燈泡炸裂,玻璃碎片進入眼睛,但他仍然堅持完成了教學計劃。相反,一些中國教員則往往有“朝令夕改,變化太大”和“工作拖拉,缺乏堅強的紀律性”等問題*參見馬列主義教研室:《馬列主義教研室關于專家的材料》(1952年10月25日),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1952-XZ16-23-3;政治經濟學教研室:《蘇聯教研室的組織工作》,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1952-XZ16-05-4。。此外,教研室成員在旁聽某一位教員講課或討論其講義時,都要采取批評的辦法,如1951年3月24日,政治經濟學教研室聽取教員孫健的課堂講授,宋濤指出了“講授提綱寫得比較簡單”“有些例子不夠正確”等缺點,魯達則認為孫健的講授理論性有余、戰斗性不足*參見政治經濟學教研室:《教研室對孫健同志教學工作的決定》,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1951-XZ16-05-2。。
由人大建立的政治理論教研室,逐漸推廣成為各大學普遍設立的教學組織。自1952年院系調整至1957年,全國高校按照四門課程組建了政治理論教研室,但具體設置不同。文科院校大致有如下幾類:一類如中國人民大學、東北師范大學,分設四個獨立的政治理論教研室;一類如北京大學,設有獨立的馬列主義基礎教研室、中國革命史教研室,但政治經濟學教研室、哲學教研室分別附設于經濟學系、哲學系;一類如東北人民大學(1958年改稱吉林大學),哲學教研室和馬列主義基礎教研室設在哲學系,政治經濟學教研室設在經濟學系,中國革命史歸屬歷史系中國近現代史教研室。理、工、農、醫等非文科院校因為教學力量有限,一般只設獨立的馬列主義政治理論教研室,其下設四門政治理論課的教研組。*據2009年至2012年筆者對北大趙寶煦,人大劉煉、楊云若,東北師大鄭德榮,吉林大學曹仲彬等高校政治理論課老教授的采訪記錄歸類整理。
統一規范教學流程,實現政治理論教學活動的計劃化,是蘇聯經驗的重要特征。蘇聯高校馬列主義教學活動有著一條具有嚴密計劃性的流程,即“備課—講授—課堂討論—輔導—考試(口試)”。其中,備課采取教研室集體備課的方式,“教員必須按照集體研究結果講授”*校長辦公室:《關于聘用蘇聯專家若干基本經驗總結》,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1953-XZ11-XB-34。。在講授環節,強調教員的權威性,不允許學生提出理論上的不同意見或與教員爭論,如有意見必須課后書面提出*校長辦公室:《安德里揚諾夫談講課》(1950年9月9日),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1953-XZ11-XB-5。。在考核環節,既有對知識水平的考察,也有對思想立場的評價,如有的學生被視為“思想糊涂”“思想有毛病”“保守著舊思想”“不進行批評與自我批評”等等,直至被評定為“不宜培養的學生”*人事處:《關于不宜培養的學生、研究生的處理原則、登記材料及請示報告》,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人事處24A”。。在講授內容上,蘇聯經驗至上,如副校長成仿吾向蘇聯專家提出,馬列主義基礎不能只講聯共黨史,還應介紹馬克思、恩格斯的革命理論和實踐,第一和第二國際的歷史經驗和教訓,結果受到批評*參見張傲卉等編撰:《成仿吾年譜》,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120頁;余飄、李洪程:《成仿吾傳》,當代中國出版社,1997年,第468頁。。中共“五老”之一的徐特立曾經撰文批評蘇聯《政治經濟教科書》,劉少奇認為,該文應經中共中央審查批準,并且征得聯共中央和原書作者同意后才能發表。劉少奇擔心,若非如此會引起中共黨內,甚至兩黨關系中的無秩序狀態。*參見《建國以來劉少奇文稿》第1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05年,第602頁。在這種環境下,中國教員難免自覺不自覺地更傾向于照本宣科,甚至直接宣講譯文。
以蘇聯專家為依托,培養一支紅色政治理論教員隊伍,是高校政治理論教育的關鍵。人大主要通過“小先生制”、招收研究生、附設馬列主義夜大學、開辦馬列主義研究班等方式培養教員。其中,“小先生制”指先由專家給教員講授,再由教員給學生上課的一種過渡性方式。隨著1952年后中國教員業務水平的提高,該方法逐漸停止使用。培養研究生分一年制、兩年制兩種,目的是逐步實現正規化的師資培養。馬列主義夜大學始于1950年9月,學員來自本校和中央機關、北京市機關的在職干部,學制兩年,每周上課兩次,共八小時。馬列主義研究班則存在于1952年9月到1957年之間,按照四門課程分設四個班,為全國高校培養政治理論師資。
蘇聯專家在教員培養上提出了一些要求:一是具有無產階級政黨的黨性,認為政治理論教員的黨性是靠不斷參加社會斗爭取得的*馬列主義教研室:《胡錫奎副校長與蘇聯專家的談話記錄》(1953年5月27日),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1954-XZ16-23-7。。如高爾尼洛夫要求教員“分析任何問題,都要從政治觀點、階級利益出發,同時不能脫離現實政治生活、人民的斗爭、群眾的活動”*馬列主義教研室:《高爾尼洛夫同志在4月25日例會上的發言記錄》,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1952-XZ16-23-3。。黨性原則還被貫徹到教研室負責人和理論教員的選任上,如唯心主義專家、非黨人士不得擔任馬列主義教研室主任,理論教員要注意黨團員的比例,等等*例如,曾任北大馬列主義教研室副主任的趙寶煦教授回憶道:北京大學成立馬列主義教研室時,由哲學系主任、康德研究專家鄭昕兼任教研室主任。蘇聯專家表示,莫斯科大學馬列主義基礎教研室主任是蘇共中央任命的,你們不是中共中央任命的,但也不能讓唯心主義專家做教研室主任。根據蘇聯專家的意見,北大讓鄭昕回哲學系工作,馬列主義教研室從事實上從屬于哲學系的位置上脫離出來,直屬于校長,由北大副教務長張仲純兼任教研室主任。參見耿化敏電話采訪趙寶煦的記錄(2009年5月31日)。。二是具有科學研究能力,重視開展有計劃的集體性科學研究。在政治理論教研室,通常由蘇聯專家擬定主題,再分成若干專題由教員去研究。蘇聯專家作為科學指導員,重視研讀和闡發馬列經典原著尤其是斯大林的觀點*在當時的“馬列主義經典”術語中,斯大林的觀點是最為核心的。例如,1950年12月28日,中國經濟學者王學文與阿爾馬佐夫圍繞生產力要素問題展開辯論。阿爾馬佐夫認同并論證了斯大林所講的生產力是由生產工具和人兩個要素構成的觀點,王學文認為除了這兩大要素還必須包括勞動對象,沒有勞動對象,生產無法進行。主持人李培之認為王學文犯了概念混淆的錯誤,斯大林的觀點是正確的。參見政治經濟學教研室:《阿爾馬佐夫與王學文關于生產力問題的討論》,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1951-XZ16-05-2。。總之,蘇聯專家賦予馬列主義教員的形象是“正確宣傳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精神實質并向一切反馬克思列寧主義觀點斗爭的理論陣線上的戰士和新的科學理論的創造者”*云光:《關于中國人民大學馬克思列寧主義教研室工作中的幾點體會》,《教學與研究》1953年第4期。。
在某種意義上,新中國的政治理論課師資隊伍走過了一條先由蘇聯專家培養人大教員,再經由人大為全國高校培養政治理論師資的歷史道路。從培養數量來看,人大開辦四年后即有一、二、三年制的政治理論和其他專業研究生1158人畢業,其中有767人先后在全國210所高校擔任馬列主義理論和各種專業的主講教師以及教研室的正、副主任。到1956年,全國幾乎每個高校都有人大培養出來的政治理論教師*《為高等學校培養政治理論教師》,《人民日報》1956年6月9日。。據統計,1950年至1957年,從人大畢業的政治理論師資共有2070人*參見《中國人民大學政治理論教學總結》(1957年),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黨委辦公室58A”。。1964年7月10日至8月3日,全國政治理論課工作會議召開,會上傳達說,當時全國共有8000多名高校政治理論教員,人大培養了6600名*參見《劉煉工作筆記》(1964年8月14日)。。到“文化大革命”前的1965年,全國高校形成了一支共有8509人的政治理論教員隊伍(見表4)。

表4:新中國高校政治理論課程教師統計表(1960—1965)
注:1960年的數字系20個省(區、市)的資料;政治學為原馬列主義基礎專業,1957年后曾改稱科學社會主義、馬列主義政治學,其教員隊伍主要由馬列主義基礎、科學社會主義、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史等方面的政治理論教師組成;由于“政治理論課”的外延時常發生變動,表中“總計”一行與四門課程教師之總和并不一致。
資料來源: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編:《三十年全國教育統計資料(1949—1978)》,內部資料,1979年,第82頁。
從1949年到1951年,中蘇對于如何具體學習、傳授蘇聯教育經驗,實際上處于互不摸底的狀態,蘇聯專家不了解中國情況,中國教員既不知道蘇聯經驗,也不懂具體業務,結果造成中國教員依賴、模仿蘇聯專家的現象。此時,政治理論教育“與中國實際相結合”主要表現為在蘇聯專家的講義、教材中簡單地添加中國材料。到1952年,在肯定蘇聯經驗普遍適用性的前提下,成仿吾提出各教研室應努力寫出“中國化的講義”*校代會:《中國人民大學兩年工作基本總結——成仿吾在校代會上的報告》(1952年6月),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1953-XZ11-XB-36。,而學校副顧問菲力波夫也開始強調“蘇聯經驗不能機械搬運,教條式的搬用是不好的”*校長辦公室:《菲力波夫同志對學校工作的臨別意見》(1952年6月7日),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1953-XZ11-XB-34。。
從1953年起,人大開始調整過去全面學習甚至盲目照搬蘇聯經驗的做法,政治理論課程進入調適階段。校方對照這年9月《中共中央關于加強發揮蘇聯專家作用的幾項規定》作出檢查報告,要求結合中國實際提升學習效果,克服把蘇聯專家當作“活字典”的依賴性學習*校長辦公室:《中國人民大學關于蘇聯專家工作的檢查報告》(1953年10月24日),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1953-XZ11-XB-8。。由此,蘇聯政治理論教學模式在中國教育實踐中產生的一些結構性問題逐漸受到重視。
首先,政治理論課程比重過大、內容重復,造成學生學習負擔重。校方將馬列主義教育視為“一切教育的基礎”,實行政治理論必修課制,其課程比重1954年時約占全部課程的18%,最高時約占25%*參見校長辦公室:《中國人民大學學習蘇聯經驗的總結報告》,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1954-XZ11-XB-33;《吳校長9月20日在本校校代會上的講話》,《人民大學周報》1951年10月7日。。當時實行“向工農開門”的辦學方針,如此比重對于那些文化水平偏低的工農干部出身的學員來說,自然造成了很大的學習壓力。1953年,中共北京市高等學校委員會調查發現,北京高校馬列主義基礎、政治經濟學課程分量較重,出現了學生學習負擔過重的情況*參見陳大白主編:《北京高等教育文獻資料選編(1949—1976)》,第162頁。。高教部工作組兩次來人大的調查結果亦表明:文化基礎差、政治課和俄文課比重過大是造成學生學習負擔重的主要因素*1954年12月和1955年3月,高教部先后派出工作組到中國人民大學調查學生學習負擔問題。工作組選定一部分學生展開全面調查和座談,發現政治理論教學存在內容重復、照念講稿、學生被動適應教學環節、“筆記搬運”等問題,并向校方提出相應建議。參見高教部工作組:《關于中國人民大學學生學習負擔情況的調查報告》(1954年12月20日),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教務處77B”;教務部:《中國人民大學財政系學生本學期學習負擔情況調查報告》(1955年3月29日),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教務處77B”。。此外,《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作為馬列主義基礎課程的規定教材,與政治經濟學、哲學兩門課程存在內容上的重復。1955年人大教務部的調查顯示:課程重復最為嚴重的就是馬列主義基礎課程,它與政治經濟學的重復范圍涉及五章共七個問題,與哲學的重復范圍則涉及五章共五個問題*參見教務處:《關于解決政治理論課程之間及與有關專業課之間課程內容重復問題的通知》,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教務處55C”。。
然而,蘇聯專家恪守教學計劃,強調政治理論教育的系統性和正規化。1954年6月,古德廖佐夫強調應當保證全部知識的講授,批評系主任們“是學生的最好的保護者”*校長辦公室:《本校蘇聯顧問古德廖佐夫同志離校歸國前的臨別講話記錄》(1954年6月22日),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1954-XZ11-XB-17。。巴甫洛夫認為政治理論課程的某些重復是必然的,也是有益于學習的,并強調在蘇聯教學大綱就是法律,教師不得刪減*馬列主義教研室:《巴甫洛夫來中南區講課情況報告》,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1955-XZ16-23-5。。隨著蘇聯專家地位的下降,他們的意見不再具有以往的權威性,中方開始調整政治理論課的教學計劃,降低馬列主義基礎(聯共黨史)的教學時數。
1955年10月25日和11月10日,人大教務部召集各政治理論教研室及相關教研室召開座談會,副校長胡錫奎親自主持,決定根據政治理論課程的特點、任務、講授重點、開課順序、聽課學生專業性質的不同,密切配合,適當分工,以解決課程重復問題*參見教務部:《關于解決政治理論課程之間及與有關專業課之間課程內容重復問題的通知》,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教務處55C”。。1956年暑期高教部召開的高等學校校院長和教務長座談會提出全面調整教學計劃的要求后,人大于當年10月起削減了政治理論課的教學時數,改進了教學環節*參見中共北京市高等學校委員會辦公室:《人大、師大、農大、地質、鐵道、郵電、農機等院校貫徹院校長和教務長座談會的情況》(1956年10月15日),北京市檔案館藏,檔案號001-022-00208。。
其次,政治理論教學存在“教條主義”現象,“念講稿”流行一時。起初,教員在全力學習蘇聯專家的過程中,由于缺乏消化時間而在課堂上“搬運”蘇聯專家的講義,政治經濟學教研室為此還要求教員不要直接使用冗長復雜且不合中國語言習慣的譯文*政治經濟學教研室:《政治經濟學教研室1951年第2學期工作總結》(1951年6月26日),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1951-XZ16-05-1。。但當教員能力提高后,許多人仍然拘泥于蘇聯講義,原因在于教員只是集體備課結果的轉述者,擔心發生錯誤,不敢聯系實際*校長辦公室:《馬列主義基礎課程在教學中如何貫徹理論聯系實際的方針問題》(1954年11月),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1954-XZ11-XB-6。。顧問古德廖佐夫有感而發,認為人大與蘇聯的大學形式上相同,但在內容上從講授到課堂討論,學生就是記筆記、背筆記*校長辦公室:《本校蘇聯顧問古德廖佐夫同志離校歸國前的臨別講話記錄》(1954年6月22日),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1954-XZ11-XB-17。。
1956年3月,毛澤東提出反對學習蘇聯的教條主義,主張“把馬列主義的基本原理同中國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具體實際結合起來”*《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2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550頁。。為適應中共中央反教條主義和個人崇拜的新形勢,人大對政治理論課作出的第一個重大調整是將馬列主義基礎課程改為社會主義運動史。蘇共二十大后,由于蘇聯批判斯大林的錯誤,否定了《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以聯共黨史為核心的馬列主義基礎課程受到極大的沖擊,學生提出了許多教員根本無法解決的問題。為此,馬列主義基礎教研室組織教員學習蘇共二十大的公開文件,停印原來的教材資料,規定對斯大林的任何問題不予解答。在聽取蘇共二十大關于個人崇拜的內部傳達后,教研室深感有必要全盤考慮課程的設置,遂于1956年4月10日向人大黨組和中宣部提出兩套方案,即繼續講授蘇共黨史或者改為講授科學社會主義*馬列主義教研室:《馬列主義教研室就蘇共二十大以后的教學問題給黨組并中央宣傳部的報告》,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1956-XZ16-23-3。。
不久,中宣部指示人大將馬列主義基礎課程改為社會主義運動史。馬列主義基礎教研室原計劃由崗察洛夫指導教師學習蘇聯黨綱史和撰寫副博士論文,這時改為由其協助教研室根據蘇共二十大精神和《關于無產階級專政的歷史經驗》編寫社會主義運動史和社會主義概論的教學大綱、講義和教材*馬列主義教研室:《關于聘請專家崗察洛夫同志的工作情況》(1957年1月26日),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1957-XZ11-XB-16。。教研室對蘇聯專家參與新課程建設表示滿意,但雙方開始出現一些觀點分歧。例如,崗察洛夫闡述蘇聯赫魯曉夫“和平過渡”等觀點,教研室則根據中共中央的立場,表示不能同意,經過多次交流,雙方仍未取得一致。
貫徹“雙百”方針,開設唯心主義課程,成為人大調整政治理論課的另一個重要步驟。1956年8月,高教部召集全國高校馬列主義教師代表開會時,“大多數人認為應該容許教師在講課時發表與別人不同的見解”*《高等學校教師代表七十多人 討論如何講授馬克思列寧主義基礎課程》,《人民日報》1956年8月12日。。9月,中宣部提出,在人大等校試開介紹和批判資本主義國家唯心主義學說的課程,幫助學生“正確地認識唯心主義的錯誤和更好地學習唯物主義,克服教條主義”*中央教育科學研究所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大事記(1949—1982)》,教育科學出版社,1984年,第181頁。。于是,人大邀請北大哲學系主任鄭昕為哲學教員講授康德哲學。但是,對于鼓勵發表個人見解、介紹資產階級學說的調整,政治理論教員在表示歡迎的同時,其實也懷有重重顧慮:學生提出反面意見時,是否還要維持理論解釋的唯一性?自由爭論如果不和加強領導相結合,會不會變成放任自流?在自由言論的情況下,同學的思想會不會滑到資產階級自由主義的方向上去?“百家爭鳴”會不會造成懷疑馬列主義的某些論點和蘇聯經驗的傾向?*教務處:《馬克思列寧主義教研室座談高教部檢查理論教學工作的會議記錄》(1956年11月10日),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教務處121B”。
由于蘇聯不贊同中國的“雙百”方針,蘇聯專家一旦介入政治理論領域的學術爭鳴,就會影響中蘇關系。人大發生的“伊奧尼基事件”就是一個典型例子。1957年2月19日,伊奧尼基發表《門德列也夫周期系的自然科學意義和哲學意義》的紀念講演,人大哲學系自然科學基礎教研室主任林萬和提出,門德列也夫(門捷列夫)只是自發地發展了唯物主義,并不是伊奧尼基所論證的“一位自覺的唯物主義者和自覺的辯證論者”*《紀念門德列也夫逝世50周年——校學術委員會舉行科學報告會》,《人民大學周報》1957年2月23日。。蘇聯駐華大使館得知此事后,派文化參贊蘇達里可夫到人大傳達停止擴散伊奧尼基講稿的要求,稱伊奧尼基“不能有力地論證馬列主義”,“堆積很多不是哲學界代表派別的觀點”,講稿“面廣不深”,表示如果伊奧尼基還有教學任務,可由北大辯證唯物主義專家接替他講課*校長辦公室:《蘇聯大使館文化參贊蘇達里可夫來校訪問記錄》(1957年4月13日),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1957-XZ11-XB-16。。哲學系主任何思敬對蘇聯大使館的反應大感意外,認為“專家提的問題面廣是事實,深入解決是長期過程,我不理解為什么是個錯誤”,哲學系希望“伊奧尼基同志一定要留下,繼續指導和幫助我們的工作”*哲學系:《關于蘇聯專家伊奧尼基同志工作問題的報告》(1957年5月7日),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1957-XZ11-XB-16。。然而,原定聘期兩年的伊奧尼基于1957年6月被提前召回蘇聯。
無疑,人大對政治課作出的調整取得了一些效果。但是,在1957年的整風鳴放中,有人以反教條主義為旗幟,對蘇聯專家和政治理論課進行了更為尖銳激烈的批評。從現有文獻來看,有關鳴放言論主要有三類:一是關于政治理論課的必修制度,有人認為“理論課和其他課一樣,其他課能選修,理論課就不能選修?只要它是科學,就不怕沒有相信”,有人提出“思想教育是培養一個循規蹈矩、只有尾巴沒有腦袋的人”*中共中國人民大學委員會社會主義思想教育辦公室:《高等學校右派言論選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58年,第691頁。;二是關于政治理論課程的設置,有人認為“領導辦校偏愛所謂四大理論教研室,各方面都給予照顧,仿佛它們是長房嫡子”,有人提出“四大理論課應合并和精簡”,“毛主席號召是‘身體好、學習好、工作好’,而我們的戰斗口號是‘政治第一、學習第二、身體第三’”*《高等學校右派言論選編》,第692、809頁。;三是關于學習蘇聯和蘇聯專家,有人批評人大照搬蘇聯規章制度,教員成了“躺在蘇聯專家身上的懶漢”*中國人民大學貿易經濟系翟良超:《批評應切合實際——對光明日報9月14日所載〈中國人民大學的教條主義表現在哪里?〉文章的意見》,中國人民大學檔案館藏,檔案號1956-DQ11-DB-10。。
從整風鳴放走向反右派斗爭后,中共轉而提倡解放區教育經驗,以便破除對蘇聯經驗的迷信。由康生倡導開設的社會主義教育課程取代了原有的四門政治理論課程,系統正規的蘇聯課程體系由此被打破,而人大和蘇聯專家則被貼上了高校政治理論課“教條主義”來源的標簽,直至1964年全國政治理論課工作會議召開時,依然未能摘除*這次會議認為,高校政治理論課的主要危險傾向是“教條主義”,而人大和蘇聯專家是其“來源”,通過培養學生和編寫講義,“代代相傳”,而背原典、啃書本、記筆記、抄資料、寫文章、當專家、迷信權威、教書不教人等是人大政治理論課教學的“突出問題”。參見《高等學校中等學校政治理論課工作會議簡報有關人民大學問題摘錄》(1964年)。。這也從一個側面表明,人大和蘇聯專家對高校政治理論教育的影響極為深遠。
20世紀50年代前中期,中共依托蘇聯專家和中國人民大學引入蘇聯高校馬列主義課程體制,推動馬列主義進入高等教育制度體系。這是“全面學習蘇聯經驗”在高等教育領域的反映,是新中國探索社會主義新型教育體制的重要一環。政治理論課程的系統開設,專門教學組織的建立健全,理論師資隊伍的形成發展,教學科研活動的有序展開,為中共確立對高等教育的領導權和管理權奠定了國家意識形態教育的堅實基礎。*與中共相比,國民黨執政后,尤其抗戰時期,盡管在大學校園內建立起一套組織形態,制定并執行“黨化教育”政策,但其實際影響力十分有限。參見〔美〕易社強著,饒佳榮譯:《戰爭與革命中的西南聯大》,九州出版社,2012年,第88—89頁;楊天石、傅高義主編:《中日戰爭國際共同研究》第2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第505—526頁。這一過程具有以下幾個特點:一是實施系統性、正規化的理論教育,強調全面掌握馬列主義原典的知識和理論,教育過程追求制度化、體制化;二是推行高度嚴密的計劃教育路線,即遵守教學計劃的法令性地位,嚴格執行教學組織的規定,統一規范全部教學流程;三是堅持鮮明的意識形態導向,即發揮馬克思主義的戰斗性,肅清封建主義、資產階級思想,體現無產階級黨性要求;四是實行“試點—推廣”的實驗主義策略,即先通過樣板學校創立典型經驗,再向全國復制推廣。
在蘇聯專家的指導下,中國人民大學作為黨和國家選定的樣板,全面學習了蘇聯的教學制度、教學組織和教學方法,推動了馬列主義教育的課程體系化、教學組織化和教學活動計劃化,促進了馬克思主義理論在當代中國的傳播和發展。雖然在這一過程中也存在片面推崇蘇聯經驗,忽視老解放區教學經驗的簡單化趨向,產生了一些“水土不服”的問題,但正是在蘇聯專家和人大的努力下,新中國高校政治理論教學體制得以確立,馬克思主義哲學、政治經濟學、中共黨史(中國革命史)、科學社會主義、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史等政治理論相關專業得以學科化,并培養和輸送了大量政治理論師資。同時,也應認識到,在馬列主義課程被成功納入中國當代高等教育體系后,如何調適蘇聯教育制度與中共自身歷史經驗的矛盾,適應現代大學治理和科學研究的一般規律,提高馬克思主義政治理論的學術性,是高校馬克思主義理論學科創新發展所面臨的長期課題。
(本文作者 耿化敏,中國人民大學中共黨史系副教授;吳起民,中國人民大學中共黨史系2015級博士研究生 北京 100872)
(責任編輯 趙 鵬)
The Soviet Experts and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Political Theory Courses in Universities in New China
Geng Huamin & Wu Qimin
From 1949 to 1957, as a measure of learning Soviet education experience, and in order to adapt to Marxism Leninism learning upsurge, the CPC decided to take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as the pilot to comprehensively learn from the Soviet Union the education system of political theory. Under the guidance of the Soviet experts, the Marxism Leninism was introduced into universities in new China, the systematic curriculum, organized teaching and programmed teaching activities was achieved, and the political theory faculty was formed. Political theory course in colleges is not only a kind of systematical and formal Marxism Leninism theory education, but also an ideological education work, and lays a solid foundation for the CPC to set up the leadership and management for the higher education.
* 本文是中國人民大學“統籌推進世界一流大學和一流學科建設”專項經費資助課題“中國共產黨思想史研究(系列)”(15XNLG07)的階段性成果。
D232;K27
A
1003-3815(2016)-06-0055-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