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慶天
今年1月召開的中央政法工作會議明確提出對刑事案件“實行差異化證明標準”。為貫徹落實中央政法工作會議精神,探索實踐刑事案件差異化證明標準,今年3月,上海市檢察官協會、同濟大學法學院、金山區人民檢察院共同舉辦了“刑事案件差異化證明標準”研討會,筆者結合研討會各位領導、專家的觀點,對刑事案件差異化證明標準提出淺見,以期對推動該項工作起到建設性作用。
一、刑事案件差異化證明標準命題的提出
2016年1月22日,中央政法工作會議召開,中共中央總書記習近平對會議作出了重要指示。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政法委書記孟建柱發表重要講話。本次會議強調,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是今年司法改革的重頭戲。在完善證據制度方面,強調要堅持從我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基本國情出發,把握好懲治犯罪和保障人權的平衡,既不人為降低證明標準,造成對當事人合法權利保障不力,又不脫離實際盲目提高證明標準,影響打擊犯罪的力度和效果。研究探索對被告人認罪與否、罪行輕重、案情難易等不同類型案件,實行差異化證明標準。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刑事案件差異化證明標準的提出具有以下幾個特點:一是由中央政法委首次、正式提出,具有頂層設計的意思。二是證明標準要與我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國情相適應。強調刑事訴訟制度和證據制度要契合我國社會主義處級階段國情,堅持實事求是,既不人為降低證明標準,也不人為提高證明標準。三是在證明標準上堅持懲治犯罪與保障人權并重,體現司法規律。四是范圍目前限定在刑事證明領域,應當涵蓋立案偵查、審查(決定)逮捕、審查起訴、法庭審理和刑事執行階段,但不涉及民事、行政等其他領域。五是按案件類型實行差異化證明標準,主要分被告人是否認罪、罪行輕重、案情難易等類型實行差異化證明標準,但不限于這三種。
二、刑事案件差異化證明標準的時代背景和現實意義
刑事案件差異化證明標準在司法體制改革的大背景下被中央正式推出,筆者認為其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實踐意義。
(一)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對穩定有序社會環境的依賴,需要刑事證據制度作出調整和完善。
十八屆四中全會提出了新的奮斗目標,即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實現中國夢。在全面建成小康社會中,我國不得不面對一個世界性難題“中等收入陷阱”。眾所周知,全世界曾經有墨西哥、巴西、菲律賓等一百多個國家曾試圖跨越“中等收入陷阱”,至今只有韓國、新加坡等十多個國家成功。“中等收入陷阱”國家有一些共性特征,比如“經濟增長回落或停滯、貧富分化、腐敗多發、犯罪率居高不下、社會動蕩等”。 中國現在人均GDP8000多美元,正處在跨越的關鍵時段,同時在一定程度上也面臨上述“中等收入陷阱”國家所具有的特征,因此,在國家應對策略層面,必須通過刑事司法制度的調整完善,最大限度地遏制腐敗犯罪和各種刑事犯罪,營造一個穩定有序的社會環境。
(二)我國面臨的非傳統安全威脅,需要刑事證據制度作出調整和完善。
隨著網絡信息技術的迅猛發展、經濟全球化進程加快、社會的加速轉型,我們面臨的安全威脅也在發生變化。當前,我們不僅面臨刑事犯罪等傳統威脅,同時面臨一些新的、非傳統安全威脅,主要包括:暴力恐怖風險,受國際恐怖主義進入新一輪活躍期影響,我們面臨的恐怖襲擊風險上升;大規模群體性事件和個人極端事件;經濟金融領域大規模的非法集資、集資詐騙,跨境洗錢,國際國內炒家惡意操縱金融市場;事關國際民生和國家安全的信息網絡安全威脅;水體、大氣、土地等生態資源環境安全威脅等。“風險社會中的風險,特別是非傳統安全威脅,給我國公共安全造成極大的影響” 。對非傳統安全威脅,傳統的刑事訴訟制度和證據制度有時顯得力不從心,迫切需要我們進行司法應對。
(三)應對互聯網時代犯罪的新變化,需要刑事證據制度作出調整和完善。
互聯網深刻影響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阿里巴巴集團董事局主席馬云曾說,互聯網不僅是賺錢的工具,更是改善社會的工具。筆者認為,互聯網在改善社會的同時,也給防范和打擊犯罪提出了新挑戰。在互聯網時代,犯罪出現了一些新變化:一是犯罪分子身份的虛擬性,比如網絡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網絡策劃恐怖活動等犯罪,犯罪分子絕大多數利用虛擬身份進行作案,給偵查工作帶來很大挑戰;二是跨境性,比如跨境開設賭場、跨境洗錢、跨境破壞信息安全網絡,偵查取證難度加大;三是受害人眾多,電信詐騙、集資詐騙、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等案件,受害人動輒百人,甚至成千上萬,客觀上不可能將所有被害人、證人的證據取證到位。打擊互聯網犯罪,必須在證據制度方面做出調整。
(四)司法體制改革的深化推進,需要刑事證據制度作出調整和完善。
今年和今后司法體制改革的深入和推進,也需要刑事證據制度作出調整和配套。一是案件繁簡分流制度改革,刑事案件普通程序、簡易程序、速裁程序多管齊下,不同程序的案件對證明程度的要求應當是有區別的;二是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推進庭審實質化,對刑事案件在偵查終結、審查逮捕、提起公訴、法庭審判階段的證明程度也是有差別要求的;三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包括檢察環節辯護律師參與下的認罪協商制度,這些案件的證明程度也應當與其他案件有差別。
三、刑事案件差異化證明標準的主要內涵
刑事案件差異化證明標準是我國刑事訴訟制度和證據制度的一大創新,其內涵將在實踐中不斷豐富完善。筆者認為,現階段其應當包含以下內容:
(一)實行差異化證明標準應堅守的基本原則。
刑事案件差異化證明標準既然是我國刑事訴訟制度和證據制度的一項制度創新,它當然要遵循我國刑事訴訟制度的基本原則。在實踐中要特別強調堅守以下原則:首先,公平公正優先原則。實行差異化證明標準,無論是追求效率,節省司法資源,實現精準司法等,都不能犧牲實體的公平公正,要最大限度地防止錯案的發生。其次,無罪推定、程序法定、排除合理懷疑等原則。實行差異化證明標準,有的案件涉及到自愿認罪認罰從輕處罰,有的案件涉及到案件審理程序的簡化,有的案件涉及到部分證據不完整,有的兼而有之,這些情況容易形成錯案,因此,司法實踐中必須遵守這些原則,才能保證刑事訴訟順利進行。再次,人權保障原則。打擊犯罪和保障人權是我國刑事訴訟的基本任務,實行差異化證明標準必須有利于實現這個任務。為此,必須充分保障被告人及其辯護律師的辯護權,實行嚴格的非法證據排除制度,加強被告人自白的自愿性和真實性審查。
(二)實行差異化證明標準的案件類型劃分。
差異化證明標準,針對的是不同類型案件,而不是對具體個案設定標準。分門別類是人類認識世界和處理問題的基本方法,刑事證明也不例外。因此,在對刑事案件實行差異化證明標準時,在制度設計上,不能針對個案設定標準,必須按類案設定標準,否則會極大地犧牲法律的公平性、權威性和司法公信力。
要遵循司法規律合理劃分不同的類案。如何劃分不同類案,要綜合考慮刑事政策、司法規律、犯罪特點乃至國家的歷史文化傳統。當前,可以從以下八個方面對案件進行分類:一是嫌疑人、被告人認罪還是不認罪;二是重罪還是輕罪,特別是是否有可能判決死刑的案件;三是案件復雜難易程度;四是普通刑事案件還是毒品犯罪、爆恐案件、黑社會性質的犯罪案件;五是涉及定罪還是量刑;六是涉及案件程序還是實體;七是案件不同的訴訟階段;八是是否為重大敏感、社會關注度極高的案件。
(三)差異化證明標準仍應當滿足證明標準一般化的要求。
刑事案件實行差異化證明標準,必須符合刑訴法的規定,也就是說,不同類型案件的證明標準,必須符合刑訴法五十三條的規定:(一)定罪量刑的事實都有證據證明;(二)據以定案的證據均經法定程序查證屬實;(三)綜合全案證據,對所認定事實已排除合理懷疑。差異化只是“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程度上的差異,以及排除合理懷疑程度上的差異。
四、刑事案件差異化證明標準的規則構建
差異化證明標準的規則構建是個復雜的系統工程,有待在實踐中不斷形成和完善。這里只選取實踐中常見的、典型的案件類型,就差異化證明標準的規則構建提出設想。主要包括:認罪案件的證明標準,罪行輕重對證明標準的影響,案情難易對證明標準的影響等方面。
(一)關于認罪案件的證明標準。
在認罪案件中,要防止被告人認罪就輕易定罪的傾向。要重視被告人供述的自愿性、穩定性,通過經驗法則考察供述的合理性和真實性,在此基礎上輔以口供補強規則,通過適當的證據印證來固定案件事實。要嚴格遵循刑訴法第五十三條的規定“對一切案件的判處都要重證據,重調查研究,不輕信口供。只有被告人供述,沒有其他證據的,不能認定被告人有罪和處以刑罰”。被告人的供述是認罪案件中證據審查的重點,但不能僅憑被告人供述定案,更不能孤證定案。
在認罪案件中,如果部分物證、證人證言等證據因客觀原因而無法收集到,雖然從證據的完整性上看,確實有所欠缺,但是如果綜合分析全案證據,結合必要的常識常情常理判斷,基本犯罪事實能夠鎖定,合理懷疑能夠被排除的,則沒有必要過分追求證據數量上的充分性。
對于某些特定的犯罪,如毒品犯罪、爆恐犯罪、黑社會性質的有組織犯罪,基于犯罪手段的隱蔽性和嚴厲打擊的必要性,在被告人自愿認罪的前提下,在證據標準的把握上和普通案件應有所區別,以彰顯打擊的力度和有效性。
對認罪案件中的證據矛盾問題,如果是被告人的供述和其他證據之間存在矛盾的,則需要甄別證據矛盾的性質。如果是關于案件事實基本要素的矛盾以及無法排除的對抗性、根本性矛盾,則不能因為被告人有所供述就草率認定;如果是關于案件細節的,非對抗性、根本性矛盾,不影響案件基本事實認定的,則可以在做出合理解釋的基礎上,適當的予以容忍。
(二)關于罪行輕重對證明標準的差異化影響。
對于輕罪案件,證明的重點是定罪的核心要素,應確保基本事實清楚;對于重罪案件特別是死刑案件,應采用更為嚴格的證明標準,確保影響定罪量刑的所有事實都查證屬實。尤其是對死刑案件,筆者贊同同濟大學金澤剛教授的觀點,其認為西方國家的證明標準一般分為兩種:死刑案件以“確定無疑”或“排除其他可能性”為證明標準,其他案件以“排除合理懷疑”或“內心確信”為證明標準。一般案件則要排除合理懷疑,死刑案件需要排除其他可能性。“完善我國的刑事證明標準,學習、借鑒西方的證明標準,是加強中國法治進程的重要課題”。
(三)關于入罪證明標準和量刑證明標準的差異化。
毫無疑問,入罪的證明標準應嚴于量刑的證明標準,因為罪與非罪涉及是否為冤假錯案,而量刑只涉及刑期或財產刑的多寡。根據司法實踐中有利于被告人原則和控方承擔舉證責任原則,對于構罪事實和加重、從重情節的證明應采取嚴格證明,而從輕、減輕情節的證明則可以采取自由證明,容許一定程度上降低證明標準。
(四)關于疑難復雜案件的證明標準。
對疑難復雜案件應做具體分析,如果因為案件的事實證據復雜,造成案件疑難的,應對案件的待證事實進行必要的分解,明確證明的側重點,對于其中的關鍵性、爭議性事實應嚴格證明標準,重點證明;對于高科技、智能化、跨國性、專業性強等造成的疑難復雜案件,則應當加強鑒定審查、注重聽取專家證人意見來加強證明;對于一些非關鍵性、共識性事實則可以適度放寬證明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