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中醫藥大學科技人文研究院(上海,201203)
肖梅華
醫者、投機商還是慈善家?
——兼評黃楚九醫療事業的興衰*
上海中醫藥大學科技人文研究院(上海,201203)
肖梅華
上海大世界的創始人黃楚九曾是上海灘赫赫有名的實業巨子,在醫藥業和娛樂業上均取得了不俗的成績。然黃氏故后因日夜銀行倒閉,深陷債務糾紛,引來無數非議。事實上,黃楚九創業之初就熱衷于開辦公益性醫療機構,支持新醫學教育和社會公益事業。通過回顧黃楚九創辦的醫療事業的興衰,從一個側面還原其更真實的歷史形象。
黃楚九 慈善事業 眼科醫院 時疫醫院 同德醫學院
提起大世界、哈哈鏡,老上海人喜歡,新上海人知曉;說到“大滑頭”,也有不少人聽說過,但很多人可能不知道,這說的就是大世界的原主人——黃楚九。
黃楚九,又名黃承乾,字磋玖,1872年生于浙江余姚,1931年卒于上海。黃楚九是上世紀初上海實業界的翹楚。因為“滑頭”,黃楚九一度坐擁諸多商鋪地產,叱咤西藥行業和娛樂業,并號稱藥業“托拉斯”,風光無限。曾有人在其故后,借黃氏本人口吻在報紙上戲稱其“撤一回屎,能夠想出三個新思想”[1],可見人們對黃楚九精明印象之深刻。然而由于黃楚九死后的債務糾紛,使其瞬間跌入一片罵聲中。有人指責黃楚九是個實足的投機商人,弄虛作假,借雞生卵,只有一副空殼子。不過也不乏頌揚者,只是這樣的聲音比較微弱。黃楚九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由于黃氏學醫出身,筆者將嘗試從其創辦的醫療業入手,回顧其生平事跡,對其作一些較為客觀的評述。
黃楚九祖上從事眼科,其早年隨父親來到上海。父親去世后,年少的黃楚九獨自開設眼科門診,名為頤壽室。同時在城隍廟售賣中成藥,以眼藥為主。1890年,黃氏開辦中法大藥房,主營西藥。黃楚九藥房經營有方,事業蒸蒸日上。盈利之后的黃楚九于1916年3月20日,在寧波路廣西路口開設眼科醫院,曰明濟眼科醫院。此醫院屬于黃楚九獨資開設的慈善眼科醫院,即診金和藥費均免。醫院每周一至周六上午眼科門診,下午種牛痘[2]1。坐診醫生包括胡益棠、黃楚九,醫院自開診起病人就較多,黃楚九卻要忙于雜務,于是從1916年底起,黃氏診務由其侄子黃憲襄代理。次年5月開始,黃憲襄作為正式醫生在醫院坐診,黃楚九亦恢復自己的門診,凡遇事務纏身,仍由憲襄代診[2]2。1926年3月15日,因公共租界市政規劃,黃楚九醫院搬遷到愛多亞路(今北京西路)西龍門路,并更名為黃楚九醫院。[3]施診時間不變,但不確定是否繼續接種牛痘。
對于精明的黃楚九來說,醫院的經營必定有一本賬冊,但可能作為私人物品,經歷破產后,賬冊未能保存下來。因此,黃楚九醫院在其生前經營情況無從知曉。不過醫院從開業到黃氏去世后變賣,歷時15年。從時間上可以大致看出黃氏開設之醫院,經費充裕,病人數多。
1931年1月19日,黃楚九病故。日夜銀行、大世界等倒閉,黃家陷入深深的債務糾紛之中,變賣家產成為償還債務的唯一選擇。黃楚九醫院作為其私人財產被列入清算賬目。因價額相差,黃楚九醫院標賣尚未成交。而實際上,競標始終只有新藥業公會出價,初始價格為一萬七千元,[4]最后新藥業公會以一萬九千二百元的價格拍得。[5]接著公會對醫院的用房進行了調整,一樓用于黃楚九醫院,其余樓層則用于公會辦公。[6]
新藥業公會接手之后,醫院沿用原名,以示對黃楚九的尊重;醫院也照舊屬慈善性質,資金由各成員藥房提供。1934年10月10日,公會倡議各藥商將售賣韋廉士出品藥物所獲傭金捐出,以進一步支持黃楚九醫院。同年11月10日,醫院擴充,增設內、外兩科。資金由各公會成員藥房提供[7],共籌得資金2754.87元。此次籌款唯有五洲大藥房未參與,理由是藥房已經撥出一筆資金參與慈善救助。然公會秉持公開公正的原則,要求該藥房公開所捐機構名稱以便核實。擴充后,經費相對緊張,故1937年12月醫院又向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衛生處申請補助。[8]
擴充后的黃楚九醫院,眼科仍由胡益棠出診,內外科由徐濟華醫師擔任醫務主任,[9]醫師為薛斌和潘璜。薛、潘兩位醫生均來自上海邑廟施醫所,結合西醫診治條件及當時的藥物市場價格來看,他們應該屬于中醫,也因此可大致推測當時黃楚九醫院所施診范圍以中醫為主。[7]2黃楚九醫院擴充后的第1年,接診病人7095人,其中皮膚病人和外傷病人各占約1/3,而眼科病人僅有59人。[7]3可見這個曾經以眼科為主導的慈善醫院在現實衛生需求中的調整是明智的。1950年9月11日,黃楚九醫院因病人少,設備簡陋,正式停辦。
近代上海,人煙稠密,疫病多發,社會精英積極組織施診施藥,參與救助,時疫慈善醫院紛紛成立。此類醫院的主要任務是急救時疫,故名稱同為“急救時疫醫院”。醫院設有門診和住院部,多數不常年開放(僅少數常年開放門診),而是疫情多發季節開放收治病患,屬于民間應急機構。
黃楚九主持之急救時疫醫院成立于1925年9月,建于白克路(今鳳陽路),當時稱為白克路時疫醫院。醫院由黃楚九聯合虞洽卿、劉山農、葉山濤、王曉籟等人創辦,其中黃楚九捐資最多。夏季疫病多發,門診與住院均開放,疫情結束后,僅供門診。該醫院近楊樹浦(港),貧民就診便利,故病人較多。開診一個月,接待病人369人,治愈356人。[10]1926年6月到9月開診期間,門診、住院共救治病人14000余人。[11]
1928年2月因房租上漲轉入北西藏路七浦路口,曰西藏路時疫醫院。[7]4西藏路上海時疫醫院為上海較早的私人慈善時疫醫院,在其帶動下,上海陸續成立此類醫院。據統計,1927年上海時疫醫院共計10所。[12]西藏路時疫醫院地處公共租界,為閘北、楊浦、老城廂及租界中間位置,更加方便租界和華界的貧民來就醫或接種牛痘。[13]1929年上半年,醫院門診接待病人2408人,住院837人。[14]8月進入疫病期,門診3415人、住院447人。1930年5月達到日接診300人之多。[15]醫院規模甚大,是當時上海防治疫病的重要力量。黃楚九故后,杜月笙接收辦理,并廣募資金,擴大規模。[16]可見,西藏路時疫醫院在近代曾為上海的城市防疫事務做出過重要的貢獻。
為了加強時疫防治力量,黃楚九于1927年7月又牽頭在愛文義路23號創辦急救時疫醫院,稱為愛文義路時疫醫院。服務內容也包括門診接診、接種牛痘及急救住院。[17]1927年夏季,該醫院接待病人數僅次于西藏路急救醫院,位居全市時疫醫院接診數第二。可能在1938年抗戰爆發后停辦。
西藏路時疫醫院與愛文義路時疫醫院均為民國時期重要的民間慈善時疫醫院,遺憾的是,除了《申報》與《上海市新藥商業同業會檔案》中的少量記載外,未留下更多的歷史資料。由于新藥公會亦主辦過時疫醫院,即上海急救時疫醫院第一醫院、第二醫院,而黃楚九生前恰好擔任過新藥商業同業會主席的職務。因為名稱相同,后人常將新藥公會主辦之兩家時疫醫院誤認為是黃楚九主持之西藏路時疫醫院與愛文義路急救時疫醫院。實際上,上海急救時疫醫院第一醫院、第二醫院均成立于1912年,由閘北慈善團提供場地,新藥公會成員集體出資。[7]5新藥公會之急救醫院分別建于閘北大統路南星路、中正西路(今延安西路),距西藏路和愛文義路還是有些路程的。作為公會主席,黃楚九參與這兩家醫院的管理是必須的。如果說是他個人發起并主要經管的,則不準確。
1949年后,商業公會改組,逐漸成為上傳下達的機構,而對行業生存發展謀劃及團結之功能逐漸退化,故其下屬的慈善醫療均在短時間內因資金匱乏而紛紛停辦,黃楚九醫院、上海急救時疫醫院第一、第二醫院均在其列。
同德醫學院建于1918年9月,起初名為同德醫學專門學校,1930年根據民國政府學制,更名為同德醫學院,1952年10月,與私立震旦大學醫學院、私立圣約翰大學醫學院一起并入上海第二醫學院。該校由沈云扉等十人發起,“中華德醫學會”支持。學校主要通過收取學費獲得經費,同時募集富商資助,還曾得到過國民政府的支持。
1926年秋,學校遷入同孚路(今石門一路)19號(67弄1號),房屋主人正是黃楚九。當時僅為平房式住宅一幢,因不敷使用,由黃楚九介紹,請倪森茂營造廠在其旁空地造樓房一幢。根據校董會章程,凡聲望卓越,提倡新醫學者,或捐款本校有相當成效者均可聘為校董,任期3年。黃楚九因捐助房產而于當年成為同德醫學院校董之一,參與學校事務管理。然而,黃氏故后破產,財產清算時,此處地產被卷入紛爭,最終由同德醫學院出資購買,使之重新成為學校資產。[18]即便如此,黃楚九為同德醫學院所出之力亦不容抹殺。故在本文一并列出,供后人懷想。
黃楚九生前熱心慈善,助人無數。除籌建上述三家醫療機構,資助醫學院建設之外,他還收養孤兒,建造萬年公墓,[19]籌建勸化所,[20]捐贈賑災藥品,[21]支持商業教育,[22]多次捐資救災。[23- 24]最值得一提的是,黃楚九建造公墓,為近代公共衛生事業發展做出了非常重要的貢獻。此舉不僅避免了當時疫病致死者因無力及時安葬引起再度傳染,還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人們喪葬觀念。黃楚九醫院名稱及實體在其故后得到保留與持續,報紙對西藏路急救時疫醫院表示認可與同志持續投入與發展,都反映了黃氏生前的貢獻和人們對其稱頌及紀念。
如果用“菩薩心腸”來形容黃楚九的濟世情懷,恐怕還略顯狹隘。黃楚九勤奮、精明,成就一番事業后,熱心慈善。原因考慮如下:一方面,黃楚九出身嫬系,幼年受到歧視,后來隨父親赴上海,卻好景不長。作為母親的長子,他早早擔負起養家責任,同時,黃楚九年少隨母親習中醫,跟父親門診,接觸病患。黃父去世后,黃楚九獨立門診、賣藥。這些經歷使其對疾苦有著更深刻的理解與體會。另一方面,19世紀末期,恰值上海社會結構變動,精英層由文人群體逐步向商人群體轉變。黃楚九于1887年來到上海,之后憑借自己的努力成為成功商人,由此躋身于精英階層。20世紀初的上海,城市化日益加深,公共事務仍缺乏有效的政府管理。伴隨著日益增長的財富,以商人為主體的精英層在城市公共事務管理上日顯有力。獨資或合作創辦慈善醫院、建造公墓或賑災,都是當時社會精英熱衷的事業,黃楚九、虞洽卿、葉山濤、王曉籟等都可謂近代上海精英的杰出代表。盡管汪華曾通過調查民國時期的商人辦理之慈善機構財務收支情況,認為其收入往往用于維系慈善機構工作人員的日常開銷,而不是社會救助,質疑私人慈善行為的真實性,[25]然汪氏觀點的全面性與準確性仍有待商榷??蓮膬煞矫婕右哉f明:首先,從黃楚九的醫療業來看,黃楚九眼科醫院長期開業,如果僅僅是作秀,則無需聘請多人應診;假使沒有一定診療業務量,黃楚九過世后,已經擁有兩家影響較大的疫病急救醫院的藥業公會也就沒有必要再出錢維持這家慈善醫院。并且,數據顯示,黃楚九組建的疫病急救醫院確實在疫病爆發時發揮了重要的救助作用。其次,在建造公墓方面,人員日常的開銷肯定要遠遠低于公墓建造本身的支出。因此,黃楚九的醫療業及其他慈善業均是精英參與社會管理的體現,與后人所傳的商業炒作和沽名釣譽應無太多聯系。他的事業可圈可點,受到行業內外人士認可。然而當我們今天翻開歷史資料,為何聞見諸多詆毀之音?蓋黃楚九故后,深重的債務糾紛必然帶來鋪天蓋地的埋怨與痛恨,加上黃金榮染指黃楚九產業,干預財產分配,使許多真相模糊不清。盡管黃氏慈善之受益者眾多,然作為社會最底層,不可能在歷史評論中發出什么聲響。新中國成立后,對人物評價亦顯片面。因此,黃楚九真實面貌難以窺見,而回顧黃氏的醫療事業,我們不僅看到一位成功商人在生前所做慈善事業的興衰,還目睹了一位傳統醫療從業者在時代變遷中的命運浮沉。黃楚九的一生即是那個時代的縮影。
[1] 廁上哲學[N].申報,1933- 09- 23(24).
[2] 明濟眼科醫院黃楚九通吿[N].申報,1917- 05- 01(1).
[3] 明濟眼科醫院改名黃楚九醫院遷入英租界[N].申報,1926- 03- 14(1).
[4] 標賣黃楚九醫院 因價額相差尚未成交[N].申報,1932- 06- 24(15).
[5] 黃楚九醫院競賣 新藥業公會首先承買 代價一萬九千二百兩[N].申報,1932- 06- 30(12).
[6] 上海市社會局.上海之商業[M].臺灣:文海出版社影印本,1966:417.
[7] 上海檔案館.上海市新藥商業同業會主辦黃楚九醫院、第一第二時疫醫院關于籌募經費施診統計及醫務人員名冊、簡歷等文書,上海市新藥商業同業會檔案,S284- 1- 72.
[8] 上海檔案館.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衛生處關于黃楚九醫院申請補助的文件,上海市新藥商業同業會檔案,U1- 16- 862.
[9] 黃楚九醫院擴充[N].申報,1934- 11- 07(12).
[10] 急救時疫醫院消息[N].申報,1925- 10- 20(12).
[11] 急救時疫總分兩院今日停診[N].申報,1926- 09- 30(11).
[12] 各時疫醫院報吿[N].申報,1927- 08- 23(13).
[13] 衛生局派醫赴鄉郊 為農民種牛痘 工廠貧民窟卽將開始 委托醫院衛生所附種[N].申報,1936- 10- 06(12).
[14] 急救時疫醫院全體董事大會 七月一日開幕[N].申報,1929- 06- 17(14).
[15] 急救時疫醫院門診部之擁擠[N].申報,1930- 05- 07(16).
[16] 急救時疫醫院擴充院務[N].申報,1932- 06- 25(15).
[17] 市衛生局定期赴貧民窟種痘 已種人數一萬五千余名 附種牛痘處所遍布全市[N].申報,1936- 03- 19(12).
[18] 上海檔案館.黃楚九故后家屬與同德醫學院糾紛,同德醫學院檔案, Q249- 1- 182.
[19] 黃楚九創辦的萬年公墓一切公開并非營業欲定穴者請來接洽[N].申報,1927- 10- 30(1).
[20] 黃楚九籌設釋犯勸化所[N].申報,1928- 04- 15(15).
[21] 陜賑會電謝黃楚九 捐助陜賑藥品[N].申報,1930- 07- 19(14).
[22] 廣智學校募捐消息[N].申報, 1917- 06- 11(11).
[23] 紹屬水災籌振大會紀[N].申報,1922- 09- 04(13).
[24] 全浙救災會常務會紀[N].申報,1930- 01- 05(14).
[25] 汪華.慈惠與商道——近代上海慈善組織興起的原因探析[J].社會科學,2007(10):154.
上海高校一流學科(B類)建設計劃 (編號:No:0712)
R2-09
A
1006-4737(2017)06-0053-04
2017- 01- 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