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漣
當我預備寫伊犁鋼鐵廠的往事而要搜集一些素材的時候,許多原伊鋼的老人和一些熟識的友人先后打來電話,說愿意提供。我很興奮又很慚愧,因為知道,伊犁鋼鐵廠的發展歷史是一本厚厚的大寫的書,是我的前輩們開拓西部的一個縮影,我所寫不過是一些零碎的片斷。伊鋼前輩們創業的事跡豈能是我的一篇文章寫得盡的呢!我只是想就此挖掘出一種令人敬仰的精神,警醒我的同輩和后來的人不要忘卻這種精神。這種精神實質上就是一種文化、一種歷史,一種深藏于我們內心深處很久而又易漸漸淡忘了的一腔熱血——
我想起那次震撼人心的礦山大爆破來了。
那是進入上世紀七十年代的第五個冬天。由于伊鋼恢復上馬以來,工人們苦干加巧干,各方面工作突飛猛進向前發展,所需的鐵礦石愈來愈多。可是笨重原始的釬撬鏟挖的方式愈來愈滿足不了需要,而且還常常出事故。一輛汽車蝸牛般地緩慢爬上那海拔2000多米的什布可臺山上,還要排上半天的隊才能裝上礦石,等運到28公里以外的鋼鐵廠,已是燈火闌珊滿天星斗閃爍的夜晚了,高爐冒著熱氣,因吃不飽肚子常常窩工停產。
為了從根本上解決這一問題,當時的伊犁州革命委員會決定,在什布可臺鐵礦山實施鑿洞大爆破,掀掉那頂沉沉的土帽子,讓成千上百萬噸的礦石徹底露出那銹紅色的肌膚來。這在西部開發建設史上是絕無僅有的,在全國也是少見的一次大爆破。
記得那時父親常常不在家,歸來便是一身塵土,滿臉疲憊,稍作歇息后便面含微笑地告訴我,為了組織實施好大爆破,伊犁州成立了大爆破工程指揮部,四面八方的武裝民兵和解放軍戰士前來支援,廠里也抽調了精兵強將參加會戰。那時,父親和廠里許多領導身先士卒,整日和工人們泡在一起,勁往一處使,汗往一處流,心往一處想,那是多么令人敬仰的一代領導干部啊!富有凝聚力和感召力;那是多么令人羨慕的魚水之情啊!同甘共苦,情同手足。在前后一年半的時間里,他們吃住在山上,披星戴月,風霜雨雪,發揚了“特別能戰斗”的精神,硬是鑿出了一條左右盤旋達數百米長的山洞,充填了700多噸炸藥。
爆破那天,那是個激動人心永遠難以忘懷的日子——1974年12月12日,天陰沉沉的,山上寒風呼嘯,雪花飄飄。下午6時,一聲轟然巨響,如山呼海嘯般地動山搖,什布可臺山上瞬間騰起沖天的煙霧,如火山爆發似的,數百平方米的山頭剎時間被掀掉了帽子……
自此,多少年以來,鋼鐵廠挖運礦石再也不那么費勁了。
為了這次大爆破圓滿成功,工人們付出了怎樣的艱辛呀!還是讓我引述幾段真實感人而又常見的情景吧:
——3月,積雪還沒有融化,工人們即投入到鑿洞掘進工程。一天夜班,發電機發生故障,隆隆聲沒有了,洞里一片漆黑,領導考慮到安全,幾次催促下班,但工人們說什么也不,他們用手電、打火機照明,鐵錘鐵鍬仍然舞得丁當響,一直干到下班,完成了當天掘進的任務……
——初春,山上氣候變化萬千,一會兒細雨霏霏,一會兒風雪交加,一會兒霧氣彌漫,山在云霧里飄,人在云霧里走,真是不知天上人間。加之地質構造復雜,塌方、冒頂、滑坡等突發性事故頻頻,每掘進一米,塌落下的石方量往往是正常情況下的二三倍以上,那要付出數倍的勞動汗水啊……
——酷寒的季節到了,氣溫降至零下30多度,滴水成冰,寒氣逼人,工人們仍堅持鑿洞,棉手套濕了,凍硬了,就赤手操作;手凍紅凍腫凍得麻木了,就用雪來回搓手,用嘴里的哈氣取暖……
——往洞里填充炸藥時,又逢寒冬臘月,天寒地凍,白茫茫一片。周圍公社的民兵來了,鄰近的部隊戰士來了,他們和工人們一起,肩扛50公斤的炸藥,踩著積雪,走在崎嶇不平的羊腸小徑上,一手抓著炸藥袋,一手緊攀住山石中的勁草,步履艱難,氣喘吁吁進入洞時,幾乎是彎腰滾爬著進去的。由于來回背炸藥,炸藥的苦味嗆得人口眼難開,吃飯時咬一口饅頭像是吃中藥一般,苦澀難咽……
時間流逝得真快,但鎖定在什布可臺山上那528個日日夜夜的故事,是揮之不去的,如一片云,走了又來。我于是想,在西部大開發邁向21世紀征途的今天,我們最缺乏的是什么呢?是一種精神,是一種奮發圖強、團結拼搏、勇于奉獻、敢于超前的精神。我們的鋼鐵廠,不,還有我們的毛紡廠、皮革廠等,在以往的歲月里不都曾擁有這種精神嗎?不都曾憑著這種精神創造出非凡的業績嗎?
歷史是一筆財富,倘若丟失了,我們就真的一窮二白步履蹣跚了……
那一棟一棟、一排排矮小的土屋啊
我對土屋是有著深深依戀之情的。因為在我并不算太久的生命歲月里,有多半是廝守著土屋度過的。土屋對于我,是悠悠歲月里的印痕,抹不去,理還亂。
最早居住土屋的感受,在我記憶的網絡里已經尋覓不到了。聽母親說那是在五十年代末期克拉瑪依搞石油大會戰時,茫茫的戈壁灘上,挖個地窖,支幾塊破舊的木板,點一盞昏黃的油燈,就算是溫馨的家了。我真不知道,我的上一輩們是怎樣在那樣的艱苦環境中生活工作的。即使在伊寧市居住的九年間,我家也是居住在土坯壘就的有著長長的廊檐的俄式房間里度過的。
1971年夏天,我家搬到鞏乃斯草原上一個名叫則克臺的小鎮上居住。剛來的時候,爸爸上班的那個新建的鋼鐵廠還沒有多少可以居住的房屋。我家就暫時借住在則克臺(那時叫紅旗公社)一哈薩克牧民的矮小土屋里。那屋十分低矮窄小,非常不習慣。心想,爸爸他們新建的工廠也會是這樣的房子嗎?
果然是的。記得那時,父親和廠里一班人整日帶領工人們干勁十足地忙著新工廠的建設,到了下班或節假日,便聚集在一起,你吆我喊,用幾塊木板夾著兩面檔板,把已浸泡得松松軟軟的潮濕的泥土一锨一锨地往夾板里扔,爾后上去一個十七八歲的小伙子,一杵一個砸得結結實實。這樣一層一層砸,一堵墻要兩米高,晾曬數日后,便用快如刀刃般的鐵锨,將墻皮上下鏟得平滑光亮,再細細地抹上幾層草泥。然后再在砸起的墻壁上面壘幾層自己打就的土坯,呈A字型,在上面依次架上梁子、椽子,鋪上席子、葦子,撒上厚厚的黃土,最后再把和好的草泥一桶一桶地提上來,厚厚地抹得平平展展。
這就是我記憶中印象最深的土屋了。記得我家的那一棟土屋就在公路邊沿下,左邊是剛到廠里不久的青年工人宿舍,依次是煉鐵車間、原料車間、鑄造車間的工人宿舍,居住的一律是平頭小伙子。而在右邊,也一樣依次排列著幾棟這樣建筑起來的房子,住的一律是青年女工。當時在一個夏天就建筑起這么多房屋,讓建設者們在冬季到來前都住進暖暖的屋里,還不覺得什么。可是后來想想,還真是個不容易的事情。想想看,當時的干部工人們白天上班,下了班不論男女老幼不用打一聲招呼,高高興興地前來打土坯,蓋房子,不叫一聲累,也沒有聽到哪個說怪話不愿意干的,而且像煉鐵車間、原料車間、動力車間的工人們還是三班倒,上班自然是卯足了勁地干,倒休的時候,睡上幾個小時,就來到蓋房子的工地上,冒著炎炎烈日,汗流浹背,那種精神,那種場面著實讓人難忘。
這一棟棟、一排排土屋雖然外觀上看去十分土氣,低低矮矮的如一堆一堆的黃土,但一年四季,躲著綿綿的春雨、炎炎的夏日、瑟瑟的秋風和紛紛揚揚的冬雪,倒也是十分愜意的。而且到了來年春天,工人們在房前房后種上了一排排青色的小白楊,將那一棟棟土屋的墻壁一律粉刷成了白色,再將凹凸不平的一個個小山包,一一平整出來,建起了籃球場,整個工廠似乎一下子就渾然有序生氣勃勃起來。當然,家屬們的房屋也一棟棟建了起來,尤其是那高高的土堆上,人們像陜北窯洞那樣,依靠著厚厚的土崖蓋起了一間間土屋,像車隊、建筑隊的家屬房子,就是依土山而建。到了晚上,一家家矮小房檐下的小窗欞上,透出一盞盞昏黃的燈光,溫馨而祥和,遠處的柴油發電機在“突、突、突”地響著,一會兒東方的天際里拉起一聲汽笛,隨之一片火星一片煙云騰起,星星點燈似的,瞬間又熄滅了,大地上黑漆漆的,悄然無聲,勞累了一天的人們在土屋里安然入睡了。
然而土屋終歸是土屋,幾番春去秋來,風吹雨洗,屋頂上便長滿了豐盛的雜草,屋角和房檐下的墻皮便斑駁陸離,面目全非了。一遇連綿的陰雨天,雨水便透過草根浸入屋頂的麥草蘆葦,屋里便滴水成河。于是人們便在頂棚四角撐起一團團的塑料雨布,地上床上桌上擺滿了接水用的盆盆罐罐。有時屋外已是晴晴朗朗的了,而屋里仍是汪洋一片,滴滴嗒嗒地響著。于是每年盛夏季節,總看見廠里的建筑隊的工人師傅們,在一堆堆的和有麥草的黃土里,踩來踩去,翻來翻去地和著泥巴,弄得滿身泥巴水星星點點,爾后再一桶一桶提到房頂,用泥抹子細細地抹平。
我記憶印象深刻的是一名張姓師傅,他抹墻的技術非常好,草泥巴到了他的泥抹子下,那墻壁總是被抹的平平展展光光滑滑的,只可惜那年出車禍,他唯一的小兒子不幸夭折,他一下子蒼老起來,然而人們請他幫忙抹墻泥的時候,他仍是笑盈盈地前來相助,一點報酬也不要。當然了,那時時興樂于助人,所有的人似乎都是敞開著胸懷生活著的。我常常想,我實際上就是在這些普普通通的工人中浸潤了一種做人的本色,一種豁然而達觀的人生境界,從容而順達地成長著。如果讓我感恩歲月的話,我要感恩土屋,感恩那一棟棟、一排排土屋,感恩那些個歲月里讓我記憶尤深的工人師傅們!
八十年代初期,因為工廠條件的改善,父親和一批老工人終于告別了土屋,搬進了寬敞明亮磚混結構的房子。而我則已離開家進城上學去了。但前輩們創業時的精神,我是深深銘刻在心的。而且我也知道,隨著改革開放建設事業的步伐加快,不知不覺中,伊犁鋼鐵廠的工人師傅們在上個世紀的八九十年代逐漸告別了土屋,搬進了寬敞明亮的樓房,沒有了那種勞累和煩惱,但不知現在后來的人還記得那一段歲月嗎?還擁有那種雖然艱辛但卻溫馨的日子嗎?抑或蓋起了廠史館,用一張張圖片,用一筆筆真實可信的文字,記錄下那個時代的點點滴滴,向后來的一代代建設者們述說著什么.....
哦,土屋,那一棟棟、一排排整齊而矮小的土屋啊,雖說已成為遙遠往事里的一朵朵黃花,但在我們的心里依然是那么溫馨而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