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鋒
在中國歷史上,因人獲罪而改其所屬地行政區名的事例恐怕莫出其右吧
渝中區臨江路北側,有一片夾在洪崖洞歷史街區和重醫附二院之間的老房子,這里是老重慶人熟悉的解放碑戴家巷社區。最新的規劃是,這里將會重新打造,并圍繞洪崖門城墻遺址建一條山城步道。
洪崖門只是重慶17個老城門之一。
古城郭的歷史始于戰國晚期
重慶建城的歷史可上溯到春秋戰國時代的巴國,《華陽國志》有“巴子都江州”的記載,從考古發掘的遺跡來看,古代巴人的生活器皿與埋葬遺骸沿長江兩岸均有分布,但更多則集中于重慶主城到三峽沿途一帶。
這也是因為古代巴人的主要活動區域還是集中于三峽地區,雖然重慶最終成為巴國的都城,但在巴人漫長的發展與遷徙歷史中,重慶只是其由東向西拓展的末段。
在對重慶主城的考古活動中,沒有發現戰國以前城墻的遺跡,但卻留下了一座經過后人反復修葺的巴蔓子將軍墓及其傳奇。據《華陽國志·巴志》記載,巴蔓子在巴國內亂時向臨近楚國借兵,許諾以三座城池為代價。隨著內亂平息,當楚王遣人索要城池時,巴蔓子不忍犧牲祖國,便自刎以頭顱報答楚王。從此以后,巴蔓子就成為古代重慶的一個傳奇,其墓地在明代時就被人祭祀。如今在通遠門外的蓮花池附近,還保留民國初年重新修建的巴蔓子墓。
史書上明確可查的重慶古城郭歷史始于戰國晚期,縱橫家張儀率秦軍占領巴國后在江州(今江北)筑城,設立巴郡。當時的秦軍是自北而南攻入巴國,所以筑城的防御對象也主要是針對楚國及重慶南邊的山地民族。
2005年前后,在重慶江北區嘉陵江長江交匯處一帶的考古發掘中,發現了大型漢代建筑構件與城池排水系統遺跡,近年來在這一代發掘的漢代墓葬及器皿更加印證:此處正是史書中記載的北府城,也就是秦漢時期巴郡的郡治所在地。而今天在這一帶尚存的城墻城門遺址,則是明清以后設置的江北廳所建。
由此可見,即便是重慶的行政中心遷至渝中半島之后,江北嘴一帶依然是拱衛重慶的重要軍事要塞。這主要是因為重慶的地形呈丘陵起伏,二水環繞,作為天然要塞更成為兵家必爭之地。在描述劉秀與公孫述爭奪巴郡(江州)的拉鋸戰時,《后漢書》以“城固而糧多”來形容其易守難攻。這里的江州城就是指的古江北城。
三國初定城郭,“重慶”得名近千年
到了三國時期,蜀國名將李嚴將江州的治所從嘉陵江北岸移至現在的渝中半島,并修筑城墻,初步奠定了后來重慶城郭的基礎。
從兩晉到隋唐,重慶的行政稱謂由江州變為渝州,一直是巴蜀地區的重鎮。按照《元和郡縣志》記載,此時的渝州是中等規模以上的州。
遺憾的是,在重慶地區的考古發掘中,已很難發現隋唐時期的城墻城門遺址,史書上有關記載也不甚詳細,這是多個因素所致。但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南宋時期巴蜀地區社會大動蕩與戰亂重新改寫了重慶歷史,甚至包括城郭地貌。
關于重慶宋代的變遷,有一段很有意思的插曲。宋徽宗崇寧元年(公元1102年),當時的渝州改名為恭州,緣由竟是因為當地土著出身的國子博士趙諗因謀反伏誅。《宋史》上關于趙諗案記載寥寥,但在宋人的筆記中卻記載甚多。尤其是王明清的《揮塵錄后錄》中,詳細記載趙諗因同情蘇軾、曾布等人而口出狂言,導致家破人亡一事。改“渝州”為“恭州”,朝廷用意頗為明顯:讓其恭順,低首致敬。在中國歷史上,因人獲罪而改其所屬地行政區名的事例,恐怕莫出其右吧。
但恭州這個懲罰性的名稱為時并不長,到了南宋孝宗乾道十六年(公元1189年),恭州便改為今名重慶,并升格為府。起這個名,是由于當時的皇太子趙惇慶賀自己的雙重喜事:先封恭王于恭州,隨后又被定為皇太子。
元軍在四川的夢魘
然而,最終注定重慶歷史地位和城郭風貌的,并非戲劇性的政治風波,而是南宋后期長達四十年之久的抗蒙戰爭。
在此期間,重慶成為抗蒙的西線指揮中樞和行政中心。隨著蒙古人南侵徹底毀壞和占據成都平原之后,四川安撫制置司衙門便移至重慶。為了抵御蒙古人強悍的攻勢,歷任四川制置史從彭大雅、余玠到張玨對重慶的城郭范圍與城墻進行了大幅度調整與加固。
特別是彭大雅在四川制置安撫副使兼知重慶府任上,大力筑城,將重慶城郭向西拓展至通遠門、浮圖關一帶。目前尚存的城墻以及出土的遺址都顯示了宋代、明代、清代疊加的痕跡。
重慶城郭擴大,這使得重慶在抗蒙戰爭的洗禮中得以堅城嚴池的形象堅持到宋亡之后。連同重慶北面的釣魚城,重慶城成為元軍在四川的夢魘,甚至最后淪陷也是在南宋降帝的詔書和降將的游說下而逐步放棄抵抗的。
重慶城能成為抗蒙戰爭中“西蜀之根本”,除了將士百姓的堅持抵抗意志之外,與其依山傍水、城壁堅固、圍而難嚴也有密切關系。南宋軍民在四川境內沿江及沿山地區創建了山城防御體系,該體系算得上是中國古代筑城技術的巔峰之一了。
城門布局明代確定延續至今
明代的重慶城郭基本延續了宋代的格局,但是在大規模筑城的基礎上,明初的指揮使戴鼎確定了重慶城門延續至今的布局。這就是所謂的“九開八閉”。
據清乾隆《巴縣志》記載:“明洪武初,指揮戴鼎因舊址砌石城,高十丈。周二千六百六十丈七尺,環江為池,門十七,九開八閉,象九宮八卦。朝天門、東水門、太平門、儲奇門、金紫門、南紀門、通遠門、臨江門、千廝門為九開門。翠微門、金湯門、人和門、鳳凰門、太安門、定遠門、洪崖門、西水門為八閉門。”
之所以設置九處開放、八處封閉的城門,是因為戴鼎遵循中國古代風水學說,取九宮八卦的形意而設。希望能夠順承天意,陰陽和諧。
時至今日,這十七處城門的名稱已經深深定格于重慶城的土地和當地人的生活中。
由于重慶城三面環水,最西邊的通遠門便成為陸上出入重慶的必經之地。
而通遠門外緊鄰的浮圖關、二郎關則為重慶外圍最后的屏障。在《讀史方輿紀要》中,明末清初地理學家顧祖禹生動描述了浮圖關與通遠門的戰略地位。實際上,明末張獻忠攻克重慶就是由浮圖關攻入通遠門,而清末革命黨人夏之時率領新軍800余人也是從通遠門進入重慶的。今天的通遠門雖已淹沒于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之間,但是立于城門之下,依然有巍峨與滄桑之感。
重慶最為世人所知的城門當屬朝天門。自近代以來,朝天門碼頭已經成為重慶的地標性景觀,而朝天門也因為其兩江交匯的地貌成為水路進出重慶的必經之地。
其名稱的得來源自有地方官在此處跪接圣旨的傳說。但朝天門距離江邊尚有一段距離。按照《讀史方輿紀要》記載,城東三里才有朝天驛,那里才是接待使者乃至欽差的地方。后來,隨著長江水位的變遷以及清末時期碼頭的興建擴建,朝天門外沿被推至江邊。
如今整個兩江交匯之處的陸地都被稱為朝天門,甚至有一座連接南岸與江北兩區的、與朝天門及渝中半島無任何關系的大橋被命名為朝天門大橋。可見朝天門的概念是何等寬泛。
除了通遠門與朝天門,重慶城門還有兩處特別有名,一是千廝門,另一處為南紀門,這兩處在九開八閉的城門體系中都是開放的城門。
這兩座城門乃重慶的一北一南的水路門戶,也見證了重慶作為商業中心的繁茂景象。千廝門名取自《詩經·小雅·甫田》里的“乃求千斯倉,乃求萬斯箱,黍稷稻粱,農夫之慶。報以介福,萬壽無疆。”這是因為當年城門內有不計其數貯存沿嘉陵江運入的糧棉倉庫而得名。所以當年的民謠唱道“千廝門,花包子,白雪如銀”,所謂“花包子”就是指打包的棉花。
緊鄰千廝門還有一處從不開放的閉門“洪崖門”,是因為地處洪崖洞而得名,洪崖洞地勢險峻,遇上下雨天,雨水沿崖而下,形狀如飛瀑,非常迷人。所以當地人定“洪崖滴翠”為古代巴渝十二景之一。今天的洪崖洞一帶已成為重慶一處著名的旅游景點,其仿建的吊腳樓景觀是外地游客必然駐足的勝地。
而千廝門的城墻城門早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連接渝中半島與江北嘴的千廝門大橋,依然見證著當代重慶金融商貿的繁華與變遷。
至于南紀門,也是得名于《詩經》中“滔滔江漢,南國之紀”(《詩經·小雅·四月》)。大概是因為其瀕臨長江又地處城南,為水路交通之要沖,故以此命名。
以前的民謠唱道:“南紀門,菜籃子,涌出涌進”。這是緣于附近的菜園壩種植的蔬菜經此運入城中售賣之故。實際上,南紀門一帶更為活躍的商貿活動乃是木材和藥材銷售。尤其是1890年重慶開埠之后,外商貨物經長江南岸停靠卸載后,再由水路轉運至南紀門一帶與藥材、木材銷售一道促成南紀門的商業之繁榮。南紀門目前依然是重慶最大的藥材批發市場。
中國西部最早的開埠口岸
清代中葉之后,隨著外來人口的大量遷入和社會經濟的繁榮,重慶城的人口開始急劇增長。重慶的聚居區域早已溢出傳統城墻之外,分布長江南岸與嘉陵江兩岸。當時所謂的“九開八閉”的城門多已演變為聯系城墻內外的通道和興旺碼頭。
到了清末,重慶漸成為西南地區最重要的水陸交通樞紐和商貿中心。所以自西方列強入侵中國以來,重慶于1890年成為中國西部最早的開埠口岸。重慶的城市職能已經由一座軍事要塞徹底轉變為商業中心與交通樞紐。而當時的重慶城中心既有四川兵備道衙門、重慶府衙門,也有巴縣縣衙,其日益重負的城市職能也對城市范圍的拓展提出了迫切需求。
民國時期,沿海淪陷,重慶在動蕩與變遷中艱難邁出了拓展的關鍵步伐。隨著國民政府遷渝和大量沿海工廠、學校、專業人員的涌入,重慶城市的區域和職能得到顯著擴充和提升。尤其是大量遷渝的工廠沿兩江分布,其配套的生活與教育設施機構把重慶的繁華遠遠拓展到渝中半島之外,并逐漸形成了現代重慶主城五區的多中心布局。
近幾十年來,這種隨著經濟活動的繁榮與國家戰略的部署,重慶的拓城勢頭更是引人關注。
今天的重慶已很難再現古城墻內的生活記憶,但在已經保護修繕和正在發掘的古城墻城門遺跡面前,我們無法回避歷史的叩問。雖然這里已經是繁華都市中的尋常巷陌、記憶碎片,但是這座三千年的古城卻理應有一段被珍藏與緬懷的歷史印象。而這些浸透歷史風塵的城墻與城門是最合適的見證者,它們訴說著這個城市曾經的輝煌、蕭條、毀滅,以及復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