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川



當代書法大師林散之先生,生前雖至耄年,尚作書不止。每書時,先叫人慢慢地磨墨,然后凝神靜思,預想其章法、布局、字形大小,才開始作書。只見他手搦一管綿軟的羊毫長鋒,飽蘸濃墨,又沾清水破之,猶如一只矯健的雄鷹,瞄準了目標,猛然下筆。那股揮毫疾書、運氣轉鋒、筆如蛇走、一氣呵成的氣勢,始終烙印在我的腦中。
由于林老多年來養成了絕慮凝神、意在筆前、字居心后的作書習慣,故他的草書如行云流水,擔夫爭道,穿插拉讓,互不牽連。祖父邵子退晚年有詩贊之:
先生作書如作畫,春蛇入草秋藤墜。
端溪著水磨徽墨,筆力扛鼎透紙背。
先生作畫如作書,鐵劃針懸筆不枯。
勢如公孫舞劍器,敢向藏真作叛徒。
這是一首論書詩,闡明以作畫之理寫字,以寫字之法作畫,畫法融入書法。用“春蛇”“秋藤”來形容草書柔軟而堅韌;用“公孫大娘舞劍器”來描繪草書雄健灑脫生動而有氣勢。從書法創作的角度來論證,要敢于背叛古人筆法,“其始有法,而終無法”。
林老的草書為什么會有如此高的成就呢?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余初學書,由唐入魏,由魏入漢,轉而入唐,入宋元,降而明清,皆所摹習。”“如蠶之吐絲,蜂之釀蜜,豈一朝一夕而變為絲與蜜哉?”林老自幼練字,先學楷書、隸書,三十歲后學行書,六十歲后才專攻草書。在其晚年還得益于“三指執筆”和“打太極拳”。
提起打拳,這還得從1970年春節說起,七十三歲的林老除夕上街洗澡,不慎跌入池內鍋中,當別人抓起他的右手往上拉時,手上的皮掛了下來,全身嚴重燙傷,住院治療四個月始愈。林老有感而發作《病歸》詩一首:“劫后歸來身半殘,秋風黃葉共闌珊。可憐王母多情甚,接入瑤池又送還。”出院后他的右手小指和無名指卻完全彎曲著和手掌長在一起了,他擔心從此不能再寫字了。此后,他天天打太極拳,注意鍛煉右臂和手腕、手指。慢慢地那三個指頭也能捏住筆了,而且寫出的字比手未傷前更見蒼勁老辣,一改以往五指執筆法。如在《臨熹平殘石竟書此自感》詩中云:“伏案驚心六十秋,未能名世竟殘休。情猶不死手中筆,三指懸鉤尚苦求。”
是年立秋后,林老回到江上村,看到家鄉美好景色,著手畫了一幅山水畫,畫中題詩一首:“何似湯池去又還,死生早作夢中看。病回留得半殘手,來寫人間可愛山。”祖父看到老友又能寫字繪畫了,高興之余作詩一首:“最憐踏遍青山足,老臥江南病不行。兩耳無聞以眼聽,手殘書畫更精神。”
習畫作書,一個道理:必須要師法自然“搜盡奇峰打草稿”。要像林老那樣,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藏萬壑于胸中,臨百帖于腹中,然后才能下筆作畫寫字。晉王羲之在《書論》中提出:“凡書貴乎沉靜,令意在筆前,字居心后,未作之始,結思成矣。”這就是說,大凡作書要在于寧靜多思,使心里先有字型,未作之初,胸中已有成竹了。
二○一六年元月十六日于種瓜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