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行

試問世上有什么地方比名稱意謂“動力”的小鎮更適合招呼法拉利渦輪增壓杰作呢？

我赫然驚醒。

一車壯漢正朝著我大呼小叫，指手劃腳示意我開車跟他們走，事發當時我在駕駛席上才不過瞌睡幾分鐘。話說TG一行人來到一條小山村的外圍時，攝影師約翰決定徒步往前找地方拍照，我則留在原地等候，以免這輛車身寬闊的簇新法拉利不慎卡在狹窄老胡同內進退不得。此刻約翰已不知所終，我卻可能中了埋伏，因為這一帶據說是“第五黑手黨”Basilischi的巢穴。我但覺茫無頭緒，不過看到對方笑臉迎人紛紛裝出舉機拍照的動作，直覺告訴我這幫人乃受約翰所托帶我去拍攝地點。所以我就這樣跟在他們車后面，沿著一條彎彎曲曲越來越窄的道路推進，最終來到一片荒蕪墳場的大閘前，心里不禁暗罵一聲大事不妙。

當然，這幫好漢若非溫和善良，小弟焉有命在此執筆呢？找到約翰后，對方馬上跳下車，按例人人舉起手機自拍留念，一邊提出一大堆常見問題，七嘴八舌問極速有多高，動力有多強，價錢有多貴，不時大贊一聲“哇！好漂亮啊。”這輛跑車就是懂得打動人心。超跑其實不是駕駛者獨樂樂的自我縱情，而是一份與眾同樂的喜悅。昨天取道高速公路時，便有好些載著一家大小的車輛靠過來降下車窗，車上小孩紛紛情緒高漲，囔著要我略施小技催動V8，好用手機拍下精彩場面（我也曾當過這樣的孩子，上世紀80年代初便試過用膠卷相機拍下路上遇見的保時捷，因為我在汽車雜志上見過那個屬廠方所有的牌號——THE 928S）。

揮別新朋友，我再次開動啟動器。如果這一輛是458（即是上一代），我大概會畏縮不前，生怕聲浪震碎寧靜墓園的圍墻，甚至吵醒滿園先人。這一次卻可以放下一百二十個心，因為這是488，新世代雙渦輪增壓V8蘇醒一刻只會婉轉低鳴，恍若祭司虔誠參拜念念有詞。

488真是深得我輩歡心。它的空轉表現也許十分寧靜，在一般車速下也許斯文淡定，但大家不要因此受騙。一旦運起十成丹田勁，這家伙其實威力無邊，速度足以令你欲仙欲死理智全失感知能力為之扭曲。既把年度最佳超跑大獎授予488，TG當然好想認認真真來一趟長征，遂翻開地圖遍查意大利南部的駕駛勝地和風景區，結果找到一個叫波坦察的城鎮。

當地旅游局聲稱這里是意大利海拔最高的自治區首府，但我并非因此看上這個小鎮。波坦察按意大利文寫作“Potenza”，意思相當于中文的“動力”或“力量”。TG平素喜歡語帶相關，很自然便想到用身體“力行”借題發揮，打算從羅馬南下途經那不勒斯和薩勒諾奔往波坦察，再鉆進附近森林山區翻越重重險峰，行程包含市區、高速公路、暢快A級公路、山谷和高山坳道五大部分，全長不下1000公里，豐富程度勝似駕駛人士的自助大餐。

把市區當作頭盤也是明智之舉，因為488并非第一時間便熟習得來的汽車。別的不說，你首先就要像適應高山缺氧環境那樣慢慢熟習它的驚世速度。適應下來后，還得花上好些時間和精力試探發動機揭開其中奧妙。

法拉利表明488的一大目標，是打造出一款反應媲美自然吸氣系統的渦輪增壓發動機。什么？法拉利既以敏銳反應和刺激風味冠絕全球的自然吸氣發動機著稱，何不重施故伎呢？答案其實你知我知人人皆知，都怪油耗法規在全球日趨嚴厲所致。不過渦輪增壓也讓法拉利有機會從一個整體布局上占用更少空間、重心更低和重量稍為下降的動力系統上榨取更多動力和扭矩。雖說超跑消費圈中不乏自詡座駕動力綽綽有余的玩家，但我敢以一賠十賭這些人一見動力更強的超跑就會經不住誘惑自打嘴巴。

所以488比458添了75kW，最大功率達到493kW，不過好消息遠不止于此——它的最大扭矩居然比458暴增了四成，達到759N·m，而且早在3000r/min便交出十成功力。把新舊兩代發動機的動力曲線重疊起來比對一番，自然會發現渦輪增壓發動機在3000r/min吐出的扭矩，差不多是舊型發動機的兩倍，差距之大簡直令人倒吸一口涼氣。

正如我所說，法拉利工程師意欲打造一款富有法拉利自然吸氣特性的新型發動機，油門反應務須一觸即發。要做到這一點，則有賴不惜工本反覆琢磨細節，在渦輪增壓器上使用特別輕盈的鈦鋁合金葉輪和滾珠軸承。

不過他們也想保留法拉利美妙絕倫的動力輸出特性，加速威力能夠伴隨轉速一鼓作氣飆上紅區，問題是這一點基本上無法契合新型發動機的高原狀扭矩曲線。所以他們做了一點手腳，在低擋大力約束增壓效果，以抑制中段轉速的扭矩輸出，再隨著車速上升放開韁繩，車手逐級升擋時約束力度自然會相應降低，直到升至最高擋才火力全開。當然，如果你總是讓轉速徘徊在紅區，每一個擋還是可以發揮出十成功力的。

你若覺得我解釋起來相當費勁，最好親自試招，因為這臺發動機在每一個擋的表現都不盡相同（類似情況也見于918、i8這些混合使用多擋內燃機和單擋電動機的新派混合動力汽車）。我發覺自己在低擋時常常太早升擋，因為每次換上另一個變速比，發動機都變得更有勁。這種特性最初的確有點莫名其妙，我在此行頭幾個小時便反覆自責未能物盡其用。不過后來總算釋懷放松下來，心想既然動力性能總是綽綽有余，又何必因為殺雞沒用牛刀而苦惱呢？

以最高擋推進的488簡直威力無邊。在高速公路上大開油門，增壓威力好比重力驟變，就連邁凱輪675LT也得瞠乎其后。耳聽增壓聲嘯嘯，排氣聲隆隆，眼見車速讀數瘋狂跳動，這手渦輪增壓功夫果然壯觀無比。

不過從另一極端著眼，當你用2擋攻略山區發夾彎，這么澎湃的中段扭矩又似乎太過霸道，車手豈不是隨時嚇破膽？事實上卻并無此事，因為扭矩在低擋受到較大約束，發動機反應雖然還是那么敏銳仿佛不知渦輪遲滯為何物，猶能保持恢宏氣度適可而止，除非你打算簽下賠償保證書肆意催動轉速。自問貪多務得嗎？此時此刻的488當能讓你拍案叫絕，速度快絕無倫，卻又聽從指揮，皆因加速力度十分線性，車手但覺自己好像離弦之箭飛撲前方。直到換擋提示燈開始閃動，手指一彈撥片增壓力叉會進一步提升，意味著加速氣勢絲毫不減。

伏案行文時，我仍然無法肯定自己是否清晰領略到488的速度，因為每當我用力鞭策，全副精神都傾注于駕駛，根本無暇記憶過程。

法拉利如愿以償達成渦輪零遲滯和高轉氣勢如虹的目標，但他們還想練成一副美妙唱腔。488也不負所托，聲浪非常動聽，低載荷時相當寧靜，好生受用，一旦認真發功，聲威又足以撕裂大氣。它基本上保留著上一代單平面曲軸V8的腔調，但男中音比較濃重，和聲更加多姿多彩。可惜它獨沽一味，不懂變腔，只會隨著你打開油門催動轉速而提高聲調和音量，缺了上一代V8多樣化的銷魂歌藝，缺了那種按照你右腳指揮風雷雨電此起彼落嘈嘈切切錯雜彈的妙處。再者，488的轉速以8000r/min為限，并非像Speciale那樣高達9000r/min。八千轉無疑刺激提神，但九千轉可是欲仙欲死的境界。這樣一想，我不禁懷念起Speciale，暗自嘆一聲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我不是說488的8000r/min聲威不入流，它的音色還是非常豐富的，只是礙于廢排法例而打了一點折扣。

可幸高轉妙韻雖然略遜于458，488的下盤功夫卻青出于藍勝于藍。好吧，我的確覺得方向盤的初段反應有嫌過敏，以貪得無厭的速度掠過高速彎角時會有點神經兮兮。遇上路面異常滑溜的話，轉向載荷叉會變得輕飄飄，未能及時予人實實在在的轉向反饋，但這兩點已經是我吹毛求疵所能挑出的唯一毛病。

在濕滑場地，就算manettino采用了針對雨天的設定，488仍然可以讓你嬉鬧一番。突然猛蹬油門的話，車尾會相當樂意測試你的反射神經往橫一擺，直到牽引力控制系統按捺不住跟你眉來眼去。

眼前剛好有一條視野比較開闊沿著密林山脊彎彎曲曲的干爽道路，可以讓我對這套輪胎施加較大壓力，透過方向盤和座椅感受它們的抓地力。這時當然要調升manettino的備戰狀態，令整輛車的反射神經更加敏銳。488的懸掛和抓地力控制跟Speciale大同小異，同樣有異常機靈的側滑控制系統傍身，不過后者在488上已變得更聰明。它依然懂得監察車輪空轉、油門、偏航、轉向等等情況，依舊利用動力和電子差速器左右側滑角度和幅度，不過現已練得新招式，以更加含蓄的手法透過可變減震器控制前后兩端的動態傾角。

當然，這套復雜到燒壞腦的系統，最出色的地方正是出招不著痕跡，令我自以為天賦異稟，光憑本身實力就令這輛493kW火箭飛車帖帖服服，在超乎極限的境界猶能揮舞自如。哈！做夢未免太早吧。

不過眼前道路真的似夢醉人，表面雖非十分平坦，488的彈簧和減震器合璧之下卻足以熨平粗糙凹凸而不至于削弱方向感或舒適性。除了中間冒出一兩臺Panda4×4或飽經風霜的Punto，整條路基本上就歸我所有，四周山谷遠看好像鋪滿天鵝絨，谷上巖石嶙峋的山峰在初春陽光中竟也褪下冷冷敵意。

其中一峰為488準備了一個痛快游樂場，發夾彎和180度彎層層疊疊有若天階，峰上有一座小村莊，名日阿爾巴諾迪盧卡尼亞（Albano di Lucania），村內一片水靜鵝飛，餐館看來早已打烊。茫然之際，一位先生居然為我們重開店門奉上啤酒和三明治，原因顯然是看在我們駕駛法拉利的份上，何況他正好有意私下喝兩杯幫助消化午餐。我們婉拒了啤酒，一手抓起panini三明治老實不客氣大嚼特嚼，一邊聽著他語氣和藹地喋喋不休，熱情得就像一個典型意大利人，盡管我們自問分不清意大利人和美索不達米亞人有啥分別。

讓店主一家自拍個夠后，也是時候起程返回羅馬。回想在羅馬會合488當天，情況可是相當兇險，天空烏云密布一片漆黑，還下著傾盤大雨，我卻必須用這輛可能耍大牌的珍貴跑車在卡車和左穿右插的小汽車之間越過修路工程、減速彎、坡道和不明陷阱構成的迷宮。放諸這種環境中，488本來可以弄出一場大災難，事實上卻完全依照我的心意行事，樂于衷誠合作。

要而言之，它就是一輛正正常常的車，駕駛視野良好，乘坐感覺舒適，動力收放自如，車手不必擔心它犯上超跑一旦離開最擅長的高速駕駛環境便渾身不自在的通病。我的意思是488在羅馬露出的顯著破綻，僅限于那對不知何故居然放在方向盤輻條上的轉向燈按鈕。每當你在路口扭上半圈方向，便會發覺右手邊按鈕打的是左燈，左手則是右燈。在滂沱大雨中應付羅馬交通，我自問根本沒有余暇適應這種悖論。這個車廂在其他方面都非常稱心，設計極具心思叉漂亮，實在很難理解法拉利基于什么理由堅持使用這種按鈕布局。

漂亮與否，關乎主觀，我何嘗不知？但我仍然覺得它是現今最漂亮的超跑，無論佇立于雄奇壯闊的山邊，抑或停泊在羅馬競技場墻下，都顯得雍容華貴，氣派萬千，絕對不會被人搶風頭。

488的外形雖然關乎錯綜復雜的氣流導引大法，但這身造型無疑十分悅目，看得人摒息靜氣心如鹿撞。整輛車在每一方面非但火候上乘，還達到圓轉自如的境界，底盤設計雖以圈速為目標，在蜿蜒山道上猶能予人痛快刺激的感受；發動機在測功機上錄得驚人扭矩，配合變速器實際應用時卻熱情浪漫，絕非空有一身蠻力。這是法拉利最上乘的示范作，超跑本該如此。強大性能和尖端科技當然是好事，可是光把技術規格發揮至極點的話，再厲害的性能和科技也會失去意義。超跑本來就應該扣人心弦，激發熱情。這樣說吧，直到長埋黃土之日，我都會銘記著這輛把我送到波坦察附近丘陵墓園的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