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振明
終南山佛教與北周滅法后的佛教復興
□ 曹振明
終南山古稱“南山”或“終南”,在秦嶺中段北麓,居神州大地之中、古都長安之南。終南山有廣義、中義和狹義之分。狹義的終南山東起藍田、西至周至,即古都長安之南。中義的終南山指陜西境內的秦嶺北麓。廣義的終南山即西起甘肅東至河南的秦嶺。本文采用中義的終南山。
北周武帝的滅法運動(574-578)可謂聲勢浩蕩、政令嚴酷。經此一難,“北方寺像,掃地悉盡”(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93頁)。除若干被迫入通道觀外,當時的僧人或以身殉法,或被迫還俗,或南渡陳朝,或遁匿山林。因靠近都城長安且山幽林深,在北周武帝滅法運動中,終南山是高僧逃離法難的首選之地,成為法難中高僧的天然避難地和保護所,為滅佛運動后佛教的重建和復興保存了衣缽法脈。這是終南山在中國佛教歷史上的獨特貢獻。同時,也推動了終南山佛教的發展興盛。
曇相(?-582)住長安大福田寺,“禪誦為心”,“慈悲誘接”,時救“大癘橫流”“旱澇兇險”“必有神效”,“京華七眾,師仰如神”。法難之時隱入終南山。后在川蜀大弘佛法的會阇梨,當時也依從曇相“隱于南山”(《續高僧傳·曇相傳》《惠寬傳》)。
法應(539-618)師從曇崇。曇崇被北周武帝敕為“周國三藏,并任陟岵寺(隋大興善寺前身)主”,“聲馳隴塞,化滿關河”。法應從其“學宗禪業”,在曇崇幾百弟子中“殊為稱首”,法難之時避跡終南山,“專修念慧”,“法門彌凈”,“屢感虎狼,蹲踞廬側,或入門內,似有相因”(《續高僧傳·曇崇傳》《法應傳》)。
法藏(?-628)被北周武帝詔入醴泉宮,備受尊崇,但“心念幽林”,曾入終南山紫蓋山,獨立禪房于高巖之下。法難之時,法藏放棄官府給予的還俗后的兩年優待,決然棲入終南山,“依道自隱,綿歷八載,常思開法”(《續高僧傳·法藏傳》)。
道安(生卒年不詳)初隱終南太白山,“崇尚《涅槃》”,“博通《智論》”,“旁觀子史”,“特善文藻”。后敕住長安陟岵寺和中興寺,頗受北周武帝及王公將相恩崇禮遇。“京師士子,咸附清塵”,“榮達儒宰,知名道士,日來請論,咸發信心,故得義流天下,草偃從之”。天和四年(569年),北周武帝在宮殿召集三教之士,“帝升御座,親量三教優劣廢立”,三教爭辯激烈。道安上《二教論》,“文據卓然,莫敢排斥,當時廢立遂寢”。滅法之時逃入終南山,北周武帝“下敕搜訪,執詣王庭,親致勞接,賜牙笏彩帛,并位以朝列,竟并不就”,后卒于北周(《續高僧傳·道安傳》)。
靜藹(534-578)精研“四論”,“旁纘異宗,成其通照”,“逖觀黃老,廣攝受之途”,“達解超倫”,“高為世重”。曾入終南山錫谷避世峰,“由是息心之眾,往結林中,授以義方,郁為學市”。時“世號‘玄門二杰’”的曇延和道安,常執弟子之禮入山向靜藹請教佛法疑難。聽到北周武帝欲廢佛教,靜藹登殿“援引經論、子史、傳記”,“然旦至午,言無不詣,明不可滅之理”,北周武帝“雖愜其詞理,而滅毀之情已決,既不納諫又不見遣”。靜藹“知大法必滅,不勝其虐,乃攜其門人三十有余入終南山,東西造二十七寺,依巖附險,使逃逸之僧,得存深信”。后隱匿于終南山多處,講授大小諸乘并廣寫著述藏于巖穴。法難之初,北周武帝“知靄志烈,欣欲見之”,乃敕“三衛二十余人巡山訪覓氈衣道人,朕將位以上卿,共治天下”,但靜藹“居山幽隱,追蹤不獲”。周宣政元年(578年),靜藹在山中殉法而亡(《續高僧傳·靜藹傳》《道判傳》)。
智藏(541-625)住京師陟岵寺,“智達有名”。靜藹初棲終南錫谷時,智藏曾負糧二石“造山問道”。北周法難時,智藏隱入終南山豐谷之東阜,“雖王禁克切,不懼刑憲,剃發法服,曾無變俗”,“晦跡人間,不虧道禁”(《續高僧傳·智藏傳》《靜藹傳》)。
道判(532-615)頗受北周武帝尊崇,“令于大乘寺厚供享之”,曾至高昌求法,后歸長安亁宗寺,并師從靜藹,“慧業沖邃”。“會武帝滅法,與靄西奔于太白山,同侶二十六人,逃難巖居,不忘講授。《中》《百》四論,日夜研尋,恂恂奉誨。雖有國誅,靡顧其死,東引尋山,岠于華岳。凡所游遁者,望日參焉,遂離考山室二十余所。”道判“依承靄德,為入室之元宗,始末一十五年,隨逐不舍”。靜藹殉法后,道判“奉接遺骸,建塔樹銘,勒于巖壁”(《續高僧傳·道判傳》)。
普安(538-611),依圓禪師出家,苦節頭陀,捐削世務。后師從靜藹,“通明三藏,常業《華嚴》,讀誦禪思,準為標擬”。法難之時,“棲隱于終南山之楩梓谷西坡”,并將無處安身的“京邑名德三十余僧”密藏于楩梓谷,而“自居顯露”“身行乞索”以供養山中眾僧,以致于多次被官府抓獲,但最終都被放還,普安將此歸之于《華嚴經》的神力,靜藹贊其“神志絕倫,不避強御,蓋難及也”。期間,普安曾到終南山義谷拜訪藏匿中的靜藹,并請其到楩梓谷經理僧務,其時“四遠承風,投造非一”。于是,靜藹與普安乃“更開其所住”,將終南山楩梓谷建成法難中逃逸高僧的大型避難所(《續高僧傳·普安傳》)。
靜淵(544-611),“道務宏舉,定慧攸遠”,法難之時,“戒足無毀,慨佛日潛淪,擬抉目余烈,乃剜眼奉養,用表慧燈之光華也”。普安將其引入終南山楩梓谷,“披釋幽奧,資承玄理”(《續高僧傳·靜淵傳》《普安傳》)。
其一,為法難后佛教的重建奠定人才基礎。“道法初興,觸途草創,弘獎建立,終藉通人”(《續高僧傳·曇遷傳》)。為推動法難后的佛教重建,統治者首先“廣募遺僧”,在都城長安設立一百二十位“菩薩僧”。“時楩梓一谷三十余僧,應詔出家,并住官寺”(《續高僧傳·普安傳》),占當時“菩薩僧”總數的四分之一強。此外,道判也位列一百二十位“菩薩僧”,敕住北周陟岵寺和隋朝大興善寺,“道穆僧徒,歷總綱任,部攝彝倫,有光先范”(《續高僧傳·道判傳》)。智藏亦于隋初入住大興善寺弘法,“官供頻繁”(《續高僧傳·智藏傳》)。法應在隋初清禪寺掌領曇崇“徒眾五百”,“教授獎擢,允開眾望”。開皇十二年(592年),隋文帝于全國“搜簡三學業長者”,“選得二十五人”而“應(即法應)為其長”。同時,法應“領徒三百,于實際寺相續傳業,四事供養,并出有司”,深受隋朝帝王尊崇(《續高僧傳·法應傳》)。其他如曇相、法藏、普安、靜淵等等曾在法難時逃入終南山的高僧,亦成為滅法后推動佛教復興的佼佼者。
其二,率先推動法難后的佛教復興。都城長安是法難后佛教復興的發起中心。因占據靠近都城的優勢,法難時隱入終南山的高僧成為滅法后佛教復興運動的率先推動者。曇相于法難后,不畏風險,“率先出俗”(《續高僧傳·曇相傳》)。特別是法藏,可謂是法難后佛教復興運動最重要的推動者和主持者。法藏于北周大象元年(579年)“下山謁帝,意崇三寶”,但被官府逮捕,引發朝廷是否可違背先帝詔令而度僧興法的爭論,法藏最終被決心興法的周宣帝任命為陟岵寺主。后與時任北周宰相的楊堅共同商討佛教復興事業,受命“檢校度僧百二十人,并賜法服,各還所止”。此即法難后一百二十位“菩薩僧”之設,標志著法難后佛教復興運動的正式開啟。楊堅稱帝后,詔令法藏召集前度一百二十位“菩薩僧”入大興善寺“為國行道”,佛教“自此漸開,方流海內”。其后法藏“率俗課勵,設萬僧齋”,隋文帝為之營建濟法寺,隋煬帝詔任太平宮寺上座等,受到隋朝帝王將相極度尊崇。道宣評曰:“頻降寵命,得繼釋門”(《續高僧傳·法藏傳》)。
其三,促進終南山佛教在隋唐時代的興盛繁榮。法藏在都城長安推動佛教復興的同時,“性在虛靜,不圖榮利”,常在“萬年、長安、藍田、盩厔、鄠杜五縣”境內的終南山中棲修游行,晚年任終南山太平宮寺上座,“度僧綱管,相續維持”,后受李唐王朝恩崇禮遇,圓寂并葬于終南山(《續高僧傳·法藏傳》)。道判于開皇年間進入終南山交谷東嶺,“結草為庵,集眾說法”,并集眾施供養山中諸僧,“山侶游僧蒙其獎濟者殷矣”。隋文帝遣使帶領天竺監工為其營造山寺,并賜額“龍池寺”。諸多王侯將相對道判恩崇禮拜,甚至入山“諮承戒誥,決通疑議”(《續高僧傳·道判傳》)。龍池寺后成為隋唐著名剎宇。智藏于開皇三年(583年)重入終南山豐谷之東阜,“以為終世之所”,“接敘皂素,日隆化范”,隋文帝令左衛大將軍晉王楊廣、內史舍人虞世基等宣敕慰問,供施繁盛,“詔所住為豐德寺焉”。智藏在山寺“盛開道化”,“京邑士女,傳響相趨,云結山阿,就聞法要”。唐武德初年“爰置僧官”,眾僧以智藏“積善所歸,乃處員內,道開物悟,深有望焉”(《續高僧傳·智藏傳》)。豐德寺后成為眾多高僧聚集之地,其中包括律宗開創者道宣。此外,曾避難于終南山而后入京住官寺的“京邑名德三十余僧”,也推動了終南山佛教聲譽在都城的傳播,終南山逐漸成為隋唐時代諸多高僧大德的棲修、弘法與歸葬圣地。
其四,孕育出中國化佛教宗派華嚴宗的策源地。北周武帝滅法時,“常業《華嚴》”的普安與靜藹在終南山楩梓谷廣泛安養法難中無處藏身的京城名德。其后,“依本山居”的普安不受朝廷征召,“時行村聚,惠益生靈”,南郊民眾“皆來請謁,興建福會”,“多有感通”,“道俗崇尚”,以致于“使郊之南西五十里內雞豬絕嗣,乃至于今”,而普安將其神異感通都歸結為“《華嚴》之力”(《續高僧傳·普安傳》)。法難時,普安還請靜淵入山同居,靜淵對《華嚴》等“一聞無墜,歷耳便講”。他們在終南山楩梓谷“置寺結徒,分時程業,三輔令達,歸者充焉,今之至相寺是也”。受隋文帝尊崇有加的《華嚴》巨匠靈裕常來至相寺,對至相寺的擴建予以特別支持,使山寺“自爾迄今,五十余載,兇年或及,而寺供無絕”(《續高僧傳·靜淵傳》《靈裕傳》)。其時,智正前來師從靜淵研習《華嚴》并著注疏多部,直到卒于山寺(《續高僧傳·智正傳》);“以為一乘妙旨無越《華嚴》,遂廢敷揚”并著注疏多部的靈辨亦住至相寺(《華嚴經傳記·靈辨傳》);華嚴宗初祖杜順也活動于南郊一帶。隨后,華嚴宗二祖智儼拜杜順為師并到至相寺師從智正等(《續高僧傳·杜順傳》《華嚴經傳記·智儼傳》)。終南山楩梓谷與至相寺由華嚴學重鎮發展成為華嚴宗的策源地。
(本文為陜西省社科基金項目《漢唐終南山佛教史研究》立項號2015C001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陜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學西北聯大研究所,郵編7100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