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春晨
犬儒主義病態道德文化剖析
孫春晨
古代犬儒主義不相信存在具有普遍意義的價值原則,主張隨遇而安的、拋卻個人各種欲望的生活方式。當代犬儒主義既表現為憤世嫉俗、玩世不恭,也表現為委曲求全、接受現實。當代社會的犬儒主義顯現出大眾化、普遍化的趨向。犬儒主義在現實道德生活中的主要表現是放棄道德價值、互不信任和精致的利己主義。當代犬儒主義的本質是道德相對主義,犬儒主義病態道德文化的盛行將導致道德相對主義和道德虛無主義思潮的泛濫。
古代犬儒主義;當代犬儒主義;憤世嫉俗;玩世不恭;道德相對主義
20世紀90年代以后,我國社會的道德文化環境呈現出價值觀多元、消費主義膨脹、相對主義盛行、政治參與意識淡漠的態勢。及時享樂的物質追求、玩世不恭的生活態度、游戲人生的行動哲學支配著人們的日常生活,影響著優良社會道德風尚的培育和發展。據人民論壇問卷調查中心的調查采訪和梳理提煉,超八成的受調查者認為,當前中國社會處于亞健康狀態,而“信仰缺失”、“看客心態”、“社會焦慮癥”、“習慣性懷疑”、“炫富心態”、“審丑心理”、“娛樂至死”、“暴戾狂躁癥”、“網絡依賴癥”、“自虐心態”是排名前十的社會病態。[1]這些社會病態大都可歸入犬儒主義(Cynicism)這一社會文化概念的意義范疇之內,如果說當代中國正盛行犬儒主義病態道德文化,既非言過其實,亦非危言聳聽。
犬儒主義最初出現于公元前5世紀的雅典,是源于古希臘犬儒學派的一種人生哲學,由蘇格拉底的學生安提西尼(Antisthenes)所創立。“犬儒”一詞衍生自希臘語的“狗”(Cynic),意為人像狗一樣地生活。在安提西尼看來,一切精致的哲學和有序的規范,對人來說都是毫無價值的,他信奉“返于自然”的生活,并把這樣的信仰貫徹得非常徹底。安提西尼的弟子第歐根尼(Diogenes)以其親身的犬儒生活實踐塑造了古代犬儒主義者的典型形象。
第歐根尼將社會規范性道德文化和倫理秩序視為對人之本性的破壞,人應當依照“自然”生活,這里的“自然”不只是指客觀的萬物自然,更重要的含義是指“人性自然”,是主體的本真和純真狀態。“第歐根尼的‘姿態的生活’高于柏拉圖和蘇格拉底‘辯證的生活’,自發自在的生活高于克己規范的生活,自然的‘紊亂’高于文化的‘秩序’。”[2](P12)在當時的雅典城邦,第歐根尼因奉行人性自然和自發自在的生活方式而被人們看作“異類”,他就如同一個“瘋子”,以自己不合群的身體實踐和生活展演告訴世人,那些所謂的規范性生活方式和爭權奪利的政治行為,都是沒有意義的,只有擺脫人為的虛偽和造作,才能享受到真正的幸福。第歐根尼以犬儒的方式理解人的德行,追求從各種欲望之下解放出來的道德自由,這與后來犬儒主義的“玩世不恭”生活態度有著明顯的區別。
以第歐根尼為代表的古代犬儒派的離經叛道的乖張舉止和憤世嫉俗的道德情感,是對當時社會現實的一種消極應對。第歐根尼生活的古希臘社會,正處于激烈的社會動蕩和轉型時期,各種社會矛盾糾纏在一起,貪欲橫流,世風日下,人們難以適應社會的劇烈變動,對現實感到失望,對未來沒有信心。否定現有的一切、不相信既定的法律和道德規范,是犬儒派對現實生活無所適從狀態的另類表達。犬儒派的主張“乃是一種投合于勞苦倦極的人們的學說,失望已經摧毀了這些人的天賦的熱忱了。這種學說除了對于強有力的罪惡是一種抗議而外,當然絕不是一種可以指望促進藝術或科學或政治或任何有用的活動的學說”[3](P295)。雖然第歐根尼以不同于常人的另類生活方式展示了自然的生活形態,但是,這種對現有法律和道德秩序以及其他社會問題的抗議舉止,并不能作為社會底層民眾可以效仿的生活范式,相反,卻可能加劇人們消極頹廢的生活感受。
古代犬儒主義將人的生活指向如動物般的所謂“自然生活”,這樣的人生態度消解了人的尊嚴,不去努力改變社會現狀,而是寄希望于動物般逆來順受的消極方式。古代犬儒主義對一切身外的制度、習俗均加以排斥,對功名利祿漠不關心,他們“拒絕接受一切的習俗——無論是宗教的、風尚的、服裝的、居室的、飲食的、或者禮貌的。”[3](P294)凡是社會公認的那些生活習慣或規則,他們都不予接受并提出挑戰。古代犬儒主義所秉持的原則是,“無論在什么情況下,都要保持一種戲謔的純真。一條狗在暖和的陽光下,快樂地在地上打滾,這是出于本能的動物純真。但是,犬儒所主張的與此不同,那是一種經過理性選擇的,并有理性原則的天然純真。……他的快樂來自內心的自由,而不是外部的犒賞。”[4](P5)犬儒主義者事實上不可能完全做得跟動物一樣,因為他們的生活是自己的理性選擇,而與動物的本能舉動有著本質的區別。犬儒主義體現了個體與社會之間的一種倫理關系,它“標志著一種敵對文化價值的精神,一種不僅駁難而且蔑視由世界提供的世界觀的傾向,一種在傳統意義上偏愛象征姿態修辭勝于規范討論的異化感,這種異化感不僅厭惡病態狀況,而且還拒絕反身自顧,其基礎恰恰就在于認為這個世界根本不值得被嚴肅地給予尊重”[2](P8)。在古代犬儒主義者看來,唯有戲謔生活,才能保持人性的純真;而對現有文化、規則和秩序的戲謔,就是一種對現實的反抗形式。但是,如此的反抗是軟弱無力的,它們只具有象征性修辭意義上的效果。
古代犬儒主義的價值觀和人生觀表現為如下的特征:一是不相信存在具有普遍意義的價值原則。古代犬儒主義者抱有重估一切現存價值的愿望和理想,以自己的道德原則蔑視世俗的道德文化觀念,堅持自己的行為準則和價值信念,拒絕來自世俗社會的種種誘惑,自主選擇自認為恰當的道德行為模式;二是主張隨遇而安的、拋卻個人各種欲望的生活方式。古代犬儒主義者認為,現實社會的那些世俗利益都是不值得追求的,人生值得擁有的善是回歸自然,確立隨遇而安、簡單儉樸的自然生活方式,抑制世俗的各種欲望。只有如此,個人才能釋放自己的心靈自由。如果一味貪圖世俗快樂而失去了選擇的自由,痛苦便會隨之而來。
到了文藝復興時期,犬儒主義已經演化為一種以揭露主流文化虛偽價值觀為目標的社會思潮,犬儒主義的含義也發生了相應的變化,但是,它對于世界的不信任和拒絕接受現實的態度沒有改變。現代犬儒主義意味著玩世不恭、憤世嫉俗的價值傾向,以遁入孤獨和自我封閉的幻滅態度應對現實的世界,帶有濃厚的虛無主義色彩。同時,犬儒主義還“是一種通過幽默或厭倦塵世的方式來抑制焦慮在情緒上影響的模式。它導致了滑稽作品的出現,就像電影《博士可愛稀奇先生》和許多‘黑色幽默’所表現的那樣,它也導致了逆流而行的瘋狂慶典時的短暫歡樂”[5](P120)。犬儒主義的“黑色幽默”是對社會主流文化的一種逆反,當犬儒主義者以反諷的文學手法表達對社會各種事務的不滿時,僅僅是他們宣泄焦慮、釋放自我壓抑情緒的途徑而已。
現代犬儒主義與社會政治生活的結構和體制有著密切的關系。政治專制的集權社會容易讓人走向犬儒,“犬儒具有典型的后現代品格,它是一個不僅異化于社會而且異化于其主體性的現象。‘犬儒主義’是一個被那些政治家、批評家和評論家當做后現代主義的同義詞來使用的概念”[2](P8)。在個體生活與政治生活的關系中,犬儒主義和后現代主義都作為政治修辭工具而發生作用,“當代人對于‘犬儒主義’概念的過分熱衷恰恰就是政治建制和政治實踐本身出現了危機的癥候”[2](P8)。犬儒主義在當代社會生活中的意義膨脹,正是對政治生態中公民正當權利無法得到基本滿足現狀的直接反射。如果人們的政治熱情以及對理想生活的向往,被官方經常性的冠冕堂皇的謊言所愚弄和欺騙,就非常容易失去對一切美好價值追求的信心,而當稍許的反抗即遭受國家權力壓制之后,對現有政治秩序的失望情緒會更為加劇,進而拋卻理想、放棄追求,轉過頭來嘲弄所謂的理想、譏諷所謂的追求。一些人由于對社會現實狀況不滿,即便對造成這種現狀的原因有比較清醒的理性認知,但是,他們認為個人在強大的權力機器和復雜的社會生活面前是軟弱無助和無能為力的,只好選擇犬儒式的放棄抗爭。自我不做最大的抗爭努力,而是屈從于現實,似乎這是個人的無奈選擇,外人不便置喙。
當代犬儒主義既表現為憤世嫉俗、玩世不恭,也表現為委曲求全、接受現實。犬儒主義不僅主動地、理性地選擇了這樣的人生態度,而且在生活實踐中依照理性的主導,有意識地疏遠與現實規范和秩序的連接,拒絕合流。同時,犬儒主義者又把對現實社會道德規范和倫理秩序的不滿轉化為了一種無奈的理解和一種不認同的接受,“茍且偷生”、“得過且過”是當代犬儒主義生活態度的真實寫照。雖然犬儒主義者對自己所作所為是否合乎社會的法律和道德規范一清二楚,但依舊坦然地我行我素,試圖擺脫社會法律與道德規范的約束,以追求更高程度和更大范圍的行為“自由”。
當代犬儒主義與古代犬儒主義共同之處在于,不相信社會意識形態和主流文化所宣傳的一切價值和規范,從而對現實產生普遍的懷疑。由于抱有這樣的懷疑,導致信仰缺失、行為失范,對政治冷漠、對現實冷嘲熱諷,進而玩世不恭、游戲人生。不同之處在于,古代犬儒主義是希望通過犬儒式的生活態度和行為,揭穿社會上的偽善,堅持自己所認同的真善,展示其與社會既有規范性相區別的、與其他人不一樣的德性追求,而當代犬儒主義者雖然存有基本的道德知識,但卻不愿意以社會普遍認同的法律和道德規則指導自己的為人處世,也不愿意為自己設定道德上的發展目標,他們遵循市場經濟的利益原則,接受消費主義的物欲誘惑,拋棄了古代犬儒主義追求德性的觀念傳統。
犬儒主義的態度和行為已經彌漫于當代中國的社會生活中。“犬儒主義在本質上乃是指一種情感狀態,而不是指一種哲學傳統。”[2](P36)如果說古希臘時期第歐根尼等人的犬儒態度和行為只存在于少數思想精英的身上,那么,在當代社會,犬儒主義已轉化為一種普遍性的情感狀態和社會心理,體現在社會各個階層的實際生活之中,犬儒主義顯現出了大眾化、普遍化的趨向。當代犬儒主義不只是單純的懷疑和戒備心態,也不只是對社會現實的不滿姿態,它儼然成為人們在特定社會情境中的一種生存策略和生活方式。
中國社會正處于轉型期,人們尚來不及適應政治生活、法律生活、經濟生活和文化生活等領域發生的劇烈變化,就被卷入了中國走向現代化的滾滾洪流之中。當代犬儒主義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滋生和發展,對人的道德生活所產生的影響是巨大的和全方位的。
放棄道德價值。古代犬儒主義鄙視外在的世俗功利,堅守個體內在的德性和生活的價值,但是,犬儒主義發展到當代,卻走向了古代犬儒主義追求自身德性的反面:熱衷于外在的世俗功利,忽視了人應當具有的精神生活,甚至否定了人的德性價值。“犬儒主義意味著一種玩世不恭、憤世嫉俗的傾向,即遁入孤獨和內在之中,以缺乏本真為理由而放棄政見。……犬儒主義背叛了崇高的價值。”[2](P8)犬儒主義將道德規范視為可以解構的對象,蔑視道德規范之于個體生活的價值,在為人處世上遵從功利性價值,故意把社會公認的非道德的言行視為道德的言行,以反諷道德的評價標準。那些奉行擁有大量財富就可以隨心所欲、不講道德的人,是以“頹廢”為特征的犬儒主義者。“在日常生活的層面上,個人很清楚,物與物之間的關系之下,存在著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問題是,在人們的社會行為中,在他們正在做的某事中,他們的行為就好象貨幣以其物質現實性,同時也是財富的直接體現。他們在實踐上而非理論上,是拜物教教徒。他們所‘不知道的’、所誤認的,是下列事實:在其社會現實性上,在其社會活動(商品交換)的行為中,他們為拜物教的幻覺所支配。”[6](P43)既然在物與物之間的關系之下反映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那么,處理人與人關系的道德規范的存在就是必需的,犬儒主義者知道這一點,但是,他們明知故犯,寧可去做“拜物教教徒”,而不去選擇符合道德規范的行為。犬儒主義不是“對非道德的直接定位,它更像是服務于非道德的道德本身——犬儒智慧的模型就是要把正直、誠實想象為不誠實的至高形式,把道德想象為放蕩不羈的至高形式,把真理想象為最有效的謊言模式。”[6](P41)犬儒主義者理性上知道善與惡的區別,但他們知善卻不行善,知惡卻向惡妥協甚至主動作惡。
互不信任。當代犬儒主義具有明顯的懷疑主義特質,是一種以不相信來獲得自身存在和行動合理性的社會文化形態。懷疑主義不同于科學研究中的懷疑精神,后者是建立在事實與根據基礎上的,如果研究者發現所懷疑的事項和問題不能成立,就會及時地、理性地放棄懷疑活動。而懷疑主義則無視客觀事實,從主觀的好惡或私利出發,對所有存在的東西予以全面懷疑。當代犬儒主義因懷疑一切而演變成了一種“徹底不相信”的處世哲學,它在現實生活中的表現就是,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是值得信任的,而其他人都是不可信任的,除了相信本人,不相信任何人。若如此,一個和諧友善的社會所需要的信任鏈條就無法結成。對官方意識形態和主流文化所宣傳的一切東西皆持懷疑態度,是當代犬儒主義的常態思維習慣和行為習慣,而當“官方說法”、“官方澄清”難以給公眾帶來一定程度上的信任時,當政府即便講真話、辦真事也不能獲得公眾的信任時,當政府官員以各種自相矛盾的謊言來愚弄公眾時,整個社會的普遍不信任就成為一種嚴重的道德病態。在經濟生活領域,消費者對企業和商家生產的商品或提供的服務不信任;在政治生活領域,公眾對政府官員的行為和政府政策的效力不信任;在法律生活領域,公眾對司法公正不信任。公眾對社會生活多個領域的不信任,進一步擴展為對所有外人的不信任。造成犬儒式不信任社會心態的另外一個重要原因是,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普遍遭遇過被欺騙的情形,而政務誠信的缺失以及政府的不誠信舉動又加深了人們的不信任印痕,變得“死活都不信”,以致所有人都在想盡一切辦法防范欺騙的過程中誠惶誠恐地活著。懷疑主義和犬儒式不信任的社會心態猶如一種病毒,它在社會中彌散,感染和影響著每一個人,沒有人可以幸免,最終受損的亦是每一個人。
精致的利己主義。人性中存在著趨利避害的利己基本傾向,在市場經濟社會,主張合理的個人利益、維護個人的正當權利無可厚非。但是,與古代犬儒主義的節制物質欲望不同,當代犬儒主義者總是從個人利益和物質欲望出發,以“理性經濟人”的方式處理人與人之間的各種交往關系,當理性化了物欲和貪婪與個人主義價值觀聯系在一起時,犬儒主義者的行為決策就是時時處處進行功利主義的理性計算,并把所謂的理性化視為利益或效用的最大化。當代犬儒主義奉行的利己主義是一種精致的利己主義,在利己主義之上冠以“精致”的美麗裝飾,絕對的自私自利似乎就顯得不那么扎眼,能夠得到其他社會成員理解和認同。精致的利己主義者精于算計,善于表現自己,為人處世圓滑老道,表面上看忠誠、老實和可靠,但只要對自己有利,不惜在權勢面前進行或真或假的諂媚表演;對能夠幫助自己獲得最大利益的人或團體阿諛奉承,而對自己無用的人則冷漠對待;熟悉社會的各種規則以及“潛規則”,鉆規則的空子和漏洞,打擦邊球;將為他人和社會所做的一切,只是看作投資的一種方式,其目的是為了獲得更大的利益回報。精致的利己主義是后現代社會拜物教發展的產物,雖然追求合理的個人利益是一項基本的人權,但是,“……粗野小人才最堅持自己的權利,而高尚的精神則顧慮到事物是否還有其他一些方面”[7](P47)。精致的利己主義體現的是“原子主義”權利觀,特別關注自我的權利,卻看不到自我權利與他人權利、自我權利與共同體權利之間的現實倫理聯系。
犬儒主義的人生態度和處世哲學是道德相對主義的突出反映。道德相對主義是20世紀以來在西方世界普遍流行的文化思潮。道德相對主義的觀念和主張主要包括:所有的道德都是相對的、價值是主觀化和個體化的、道德是個人的私事、每個人自主的價值選擇都具有正當性等。在道德相對主義看來,人們可以各自信奉不同的道德理想、選擇不同的道德價值、遵循不同的道德規范,社會生活中的道德價值和道德規范只具有主觀性和相對性,不存在客觀的、普遍的和統一的道德價值和道德規范,在道德價值的不同層次之間,沒有高低、優劣或好壞之分;當人們面對道德選擇時,究竟遵循何種道德價值和道德規范,往往取決于人們對所處境遇的直觀判斷,個人特殊的、主觀的喜好甚至個人的情感起著重要的作用。從倫理學或道德哲學的角度看,道德相對主義是對教條式的道德普遍主義思想傳統的反叛。道德相對主義認識到了社會道德生活的復雜性和變動性,主張從實際出發做出道德判斷,尊重個體自主的道德選擇和道德權利,這對深化道德理論的研究無疑具有一定的學理意義。然而,道德相對主義存在著一個致命的理論缺陷,這就是在堅持道德相對性和多樣性的同時,否定了倫理原則和道德規范的普遍性和客觀性。如果完全依照道德相對主義的觀點,人們的道德生活將失去具有普遍意義的價值標準與道德評價尺度,道德勢必成為由個人的意愿和偏愛而隨意取舍的“私事”,人們在進行道德討論時,參與各方亦會因固執自己的道德主張而無法溝通和協商,從而導致社會倫理關系走向無序狀態。一旦將道德相對主義的觀點徹底貫徹到現實的道德生活中,帶來的危害將是異常嚴重的,正如犬儒主義者的所作所為那樣,社會的道德文化將趨向病態。
道德相對主義是犬儒主義者為自身言行做出“合理的”解釋和“有效的”開脫的價值論基礎。道德相對主義之所以具有吸引力,“事實上是由于它承認這樣的思想:對于人的生活來說,沒有什么唯一的、最好的生活方式”[8](P158)。既然不存在唯一的、最好的生活方式,那么,選擇什么樣的生活方式就成為個人自主決定的事情。古代犬儒主義者第歐根尼是一位激烈的社會批評家,為了追求物欲之下心靈的解放和自由,為了實現自己的道德理想,不惜以特立獨行的生活方式來對抗已有的社會道德文化和倫理秩序,并借此引起他人對究竟什么樣的生活方式才最符合自然人性的思考。而當代犬儒主義者并沒有這樣的道德理想,雖然他們也蔑視社會的世俗文化,但卻沒有堅持內含正義和友善的規范性道德原則,轉而與現實社會的世俗文化同流合污,并在言行上由“憤世嫉俗”演變為“玩世不恭”。在犬儒主義者看來,由于官方意識形態和主流道德文化所傳播的那些道德理想并沒有得到及時的實現,而那些建構性的道德準則亦不是所有人都能夠遵守,理想和現實漸行漸遠,為何不遵從對自己最為有利的價值原則和道德規范呢?道德相對主義力主價值觀和道德標準的相對性,迎合了犬儒主義者獲得個人利益最大化的需求,不同的人依據自己對于價值觀和道德標準的理解,似乎無論怎么做,都具有一定的“合理性”,都是個人的選擇權利,這就為犬儒主義者打著維護行為自由和個體權利的旗號,以非道德的手段獲得個人利益提供了自我辯解的理由。
當代犬儒主義與道德相對主義和虛無主義有著深刻的和緊密的聯系。道德相對主義被當代犬儒主義者接受和追捧,并運用于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導致德性倫理瓦解、道德權威失卻,而社會生活則陷入道德冷漠和秩序混亂之中。與古代犬儒主義相比,當代犬儒主義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它已經蛻變為一種將道德原則和良心拋到一邊的虛無主義和無為主義。這也是它成為當今社會文化痼疾的根本原因”[4](P39)。當代犬儒主義者認為,生活中根本沒有可以取得共識的道德是非標準,任何人都可以按其權力或權利和個人需求隨意行事。道德相對主義走向極端,其后果必然是道德虛無主義。道德虛無主義根本否定道德對于建立公正的社會秩序和實踐良善的個體生活的價值,否認事物有對錯、善惡之分,認為有沒有道德無所謂,即使有人講道德也不過是追求自我利益的一種借口。道德虛無主義主張,個人應不受任何道德規則的約束,只有消解社會規范,個人才能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一個與道德無關的世界中。當代犬儒主義病態道德文化和道德虛無主義思潮對社會道德生活的影響,不僅是拒斥社會系統中的一切倫理原則和道德規范,而且將其理論觀念滲透于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支配著人們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從而達到在社會生活中“去道德化”的目的。
[1]人民論壇問卷調查中心.當前社會病態調查分析報告[J].人民論壇,2014年9月上期.
[2]貝維斯.犬儒主義與后現代性[M].胡繼華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3]羅素.西方哲學史(上)[J].何兆武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
[4]徐賁.頹廢與沉默:透視犬儒文化[M].北京:東方出版社.2015.
[5]吉登斯.現代性的后果[M].田禾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
[6]齊澤克.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M].季廣茂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
[7]黑格爾.法哲學原理[M].范揚、張企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
[8]盧克斯.道德相對主義[M].陳銳譯.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13.
孫春晨,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德文化協同創新中心研究員,博士生導師,中國倫理學會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