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 張維陽
溫和的反思與理性的同情——論嚴歌苓的《陸犯焉識》
遼寧 張維陽
在《陸犯焉識》中,嚴歌苓通過表現一個中國知識分子在革命時代的遭遇,不僅寄托了她對祖父的同情和思念,同時也表達了她對中國知識分子歷史命運的思考,以及對20世紀中國革命歷史的反思。
《陸犯焉識》 知識分子 中國革命歷史 反思
嚴歌苓生長于書香世家,她的父親和祖父都是作家,這對她走上寫作道路產生了至關重要的影響。嚴歌苓雖然沒有見過她的祖父,但在多篇訪談中都談到了對祖父的欽佩和思念,這個未曾謀面的祖父無論在她的成長歲月中還是寫作生涯里,都占據著重要的位置。嚴歌苓的祖父博學而多才,思敏而行健,是少有的才俊,然而他卻在曼妙的年華對世界心灰意冷,于盛年選擇自戕,這給嚴歌苓帶來巨大悲傷的同時,也讓她對生活和世界產生了深度的疑懼和困惑。她經年的困惑和感傷隨著《陸犯焉識》的寫作噴薄而出,在她的這部篇幅最長的長篇小說里,嚴歌苓通過表現一個中國知識分子在革命時代的遭遇,不僅寄托了她對祖父的同情和思念,同時也表達了她對中國知識分子歷史命運的思考,以及對20世紀中國革命歷史的反思。
《陸犯焉識》觸碰了很多當代歷史的痛點,引起了人們對“傷痕—反思文學”的回憶,很多評論者將《陸犯焉識》與之比較。“傷痕—反思文學”發生于我國政治方向調整的歷史節點,在構建新的意識形態結構的過程中充當了重要的角色。敘述層面的傾吐和控訴配合著政治上對冤假錯案的平反,對歷史傷痕的揭示和展露給新的政治想象與實踐提供了可能和空間,其在推動文化觀念轉型和配合政治蛻變的方面做出了重大的歷史貢獻。但“傷痕—反思文學”的政治使命限定了其敘述的方式,好人遭難,歷經磨難后終得平反,壞人作惡多端,一時得志,終被清算,是其基本的結構模式,《芙蓉鎮》《天云山傳奇》《布禮》《大墻下的紅玉蘭》《將軍吟》等風頭一時無兩的“傷痕—反思文學”經典概莫能外。“傷痕—反思文學”所承載的明確的思想觀念和政治訴求限制了文學的豐富性與多義性,其政治意圖遠遠大于文學追求。進入新世紀,作家們對于歷史上政治造成的疼痛記憶進行了堅忍而持續的表達,在新世紀關于知識分子的“新傷痕文學”中,尤鳳偉的《中國一九五七》等作品繼承了《死屋手記》(陀思妥耶夫斯基)、《薩哈林旅行記》(契科夫)、《第一圈》和《古拉格群島》(索爾仁尼琴)的傳統,以關注歷史的方式延續著對政治生態的關注。這些揭示歷史隱疾的作品深入歷史的細部,潛入歷史的縫隙,希望打撈那些被人無意或刻意遺忘的過往,拯救那些行將消逝的塵封歲月。但其對政治和歷史的關注遠大于對人自身的關注,其帶給人的震撼或驚懼多是由歷史提供的,而不是文學提供的?!蛾懛秆勺R》與以上作品有著明顯的不同,書中的故事雖然也大多發生在共和國歷史上那些知識分子的幽暗歲月中,但通過書名我們就可以看出,其關注的焦點是人,而并非歷史。在小說中,歷史作為布景,參與結構了人物的境遇,但歷史并沒有主導人物的命運,人物的命運是在其性格與歷史的互動中完成的??梢哉f,《陸犯焉識》表現了典型的知識分子的個性與20世紀中國革命歷史的格格不入,以及這種齟齬給知識分子造成的悲劇命運。從敘述態度上來說,有著海外學習和生活經驗的嚴歌苓明顯受到了基督教文化的影響,更多的是以悲憫和同情的眼光看待歷史,少了很多大陸作家慣有的憤怒和怨恨。
陸焉識是一個典型的20世紀的自由知識分子形象,他求學于西方,在西方掌握了學術的方法,見識了西方的啟蒙精神,但他不滿于西方對國人的歧視,無意滯留海外,于20世紀30年代回到上海?;貒?,他并沒有打算涉足政治,而是以筆墨為管道在蒙昧的大地上輸送自由理想,只想傾心于學術,在書齋中發揮自己的能量。然而,自從他再次踏上祖國的大地,他遺世獨立的想法就化成了泡影,他被迫開始了身不由己的遭遇。他發表探討日語語言發展的文章,無端地被污蔑為漢奸,他想反駁,卻發現反駁的文章無處發表。國內并沒有他想象中的學術凈土,學術刊物早已被卷入激烈的意識形態紛爭,分屬各個政治派別,學術發聲必然伴隨著政治表態,清高和獨立在那個時代并沒有容身之處。作為知識分子的陸焉識不是意氣風發的革命家,也不是心懷鬼胎的投機者,他對政治不感興趣,也不希望政治對他感興趣,面對復雜的局勢和紛繁的事態,他只想獨善其身,置身事外。然而,在激烈的政治斗爭中,在動蕩的局勢里,革命中國容不得一個清高的自由派,他必須參與,必須表態,任何的含糊和猶疑都會被認作是立場的問題。政治意識淡漠的陸焉識在不知不覺間就給人留下了已然政治站隊的錯覺,對“己方”自由的表態被理解成了背后捅刀,他不自覺地樹立了敵人,又莫名其妙地得罪了“隊友”,他自由思想的抒發被人認作是出爾反爾,清高姿態的堅守被人理解為兩面三刀。陸焉識自由的觀念與作風讓他在時代的旋渦中流離和迷失,不僅讓他丟掉了教職,也為日后成為囚徒埋下了伏筆。在20世紀40年代初的重慶,陸焉識因被質疑宣揚自由思想而鋃鐺入獄,在極“左”政治當道的歲月中,他又因堅持自由觀念而被剝奪了自由。他對權力的質疑和為自由的呼喊不僅讓他遭受了漫長的牢獄之災,而且差點兒丟掉了性命,他一句對司法公正的質疑讓法庭裁定他是“大鬧法庭”,死刑的判決覆蓋和淹沒了他所有絕望的聲音。妻子的奔走搭救讓他在死亡的邊緣得以幸存,從此他口吃了,這是他為躲避可能招致災禍的政治表態而進行的偽裝,也是他心態的客觀呈現,他終于認識到了自己的渺小,他為了生存選擇與現實妥協,擱置了對自由的追求。
在事業方面,陸焉識因堅持自由理念而屢屢碰壁,而在個人情感方面,自由的觀念又給他帶來了巨大的痛苦和困惑。幾次與愛情相遇,又幾次錯過,為了自由,他經歷了幾次的痛苦與折磨,這與歷史有關,但更源于他的性格。他的憐憫與同情,猶豫和軟弱,讓他無法拒絕恩娘對他婚事的安排,他一方面按傳統的孝的觀念和要求娶了婉喻,一方面又遵循西方現代的自由觀念尋找自由結合的靈魂伴侶。他與熱情而奔放的意大利姑娘戀愛,與嫵媚而熱辣的重慶女子同居,他受夠了被安排和擺布的命運,他要通過愛的自由釋放反抗和控訴傳統對他的束縛,尋找和確立主體的價值。但他忘不了楚楚可憐的恩娘和婉喻,一切的激情和詩意都消抹不了他內心的憐憫,他在傳統的糾纏中反抗與掙扎,對傳統曖昧和迷離的態度讓他無以擺脫傳統的束縛,意大利女子和重慶姑娘注定只能是他生命中的過客,他對自由愛情的追求注定是一場無疾而終的幻夢。中國漫長而悠久的歷史以及隨之而形成的超穩定的文化結構,讓20世紀中國的知識分子在面對傳統時難以形成決絕的態度,他們雖有徹底的、激進的反傳統姿態,但當他們面對代表傳統觀念的母親時,他們大多忍讓和妥協,魯迅、胡適、郭沫若等莫不如是,在這個意義上,陸焉識的性格不只屬于他自己,他的性格和命運對于歷史夾縫中的20世紀知識分子來說,具有普遍性的象征意義。由此可見,在《陸犯焉識》中,“歷史”不是直接對應那些極“左”政治橫行的歲月,而是更多地涉及了中國的傳統與文化,包含了更為深廣和復雜的內涵。有了他者文化的參照,嚴歌苓可以用更寬廣的視野觀察和考量中國那些疼痛的經歷,在她的敘述中,政治不是歷史悲劇的唯一誘因,中國的傳統和文化也參與其中。
對自由觀念的堅持給陸焉識帶來了漫長的牢獄之災,獄中的陸焉識就像《神曲》里地獄中的但丁,目睹各種殘酷的刑罰,展示各種不幸的人生,而遠方的妻子婉喻就是他的貝阿德麗采,給他重逢的希望和活下去的力量與勇氣。經年的牢獄生活讓陸焉識對自由的理解和判斷發生了深刻的變化,青年時他將自由理解為選擇的自由和思想的自由,但自由的實踐讓他墮入痛苦的深淵。自由的愛情選擇讓他背負了對婉喻無邊的愧疚,而對自由意志的執著又讓他陷入了遙遙無期的無妄之災。生活物資的極度匱乏和行動的極端受限讓他感知和理解世界的重心由外部轉向了內心,外界的極端壓抑讓他打開了內心的世界,他在回憶中回味和咀嚼細碎的生活,妻子婉喻的柔媚和深情在無盡的寂寞和磨難中生長。馮婉喻是嚴歌苓習慣塑造的那種“地母”式的女性形象,她無私、包容,甘愿為愛人承受一切的疼痛和苦難,和《少女小漁》中的小漁、《第九個寡婦》中的王葡萄、《床畔》中的萬紅、《扶桑》中的扶桑以及《小姨多鶴》中的多鶴屬于一個形象系列。她對陸焉識的愛真摯而堅定,雖歷經風雨卻一往情深。為了讓焉識開心,她拿出姑姑給的陪嫁祖母綠,給焉識買了歐米茄手表;為了探視焉識,她帶著豐盛而沉甸甸的食物,不懼幾百公里的路途;為了讓焉識的死刑改判,她將房子抵押,自己去做雜工,給官員們送去一份份厚禮;為了可以救焉識,她不惜獻出自己的身體,賄賂能決定焉識命運的官員。婉喻的深情厚誼讓陸焉識愧疚和感動,在這樣堅貞而厚重的愛面前,他對愛的理解由激情浪漫的目眩神迷轉變為義無反顧的長相廝守,他用盲寫的方式在心里記錄自己的苦難遭遇和對婉喻無盡的愧疚與思念。他對自由的理解也由外部的行動和思想的自由轉變為心靈的自由,只有對愛人的傾訴和坦白才會換來他內心的安寧,只有在愛人的諒解中他才會得到心靈的自由。由此,監獄的藩籬成了他心靈的高墻,周遭的禁地化為他心靈的絕境。人身的禁錮和荼毒他可以隱忍和承受,但內心的焦慮和躁動讓他無法忍耐,這樣,嚴歌苓不僅記錄了陸焉識身體的苦難,也表現了他心靈的苦難。
與婉喻的愛情悲歌不是陸焉識情感悲劇的全部,婉喻去世后,子女的絕情對他千瘡百孔的情感世界又造成了持續而強烈的傷害。那個讓陸焉識朝思暮想的家對他表現出了無以復加的厭惡和排斥,他不是順利返航、合家團圓的奧德修斯,擋在他歸途上的層層路障已然煙消云散了,但那個讓他憂心和牽掛的家卻再也回不去了。女婿劉亮將岳父陸焉識視作其婚姻的麻煩和障礙,千方百計將他趕出房子,兒子子燁更是認為自己的愛情悲劇完全拜父親所賜,他的憤怒和敵意時常讓他迸發出尖銳的咆哮。陸焉識在家里沒有得到晚輩應有的尊重,家人給他安排的繁重的家務勞動讓他看起來更像一個老傭人,他的勞動像是贖罪,他的生活像是又一段的服刑。兒子和女婿都害怕陸焉識老政治犯的身份給家庭帶來新的災難,都想將其拒之門外,顯然,兒子與女婿高度政治化的思維是陸焉識被家庭排斥和驅逐的主要原因,家庭對陸焉識的排斥是政治災難顯著的次生災害。然而,嚴歌苓并沒有把這樣的家庭悲劇簡單地全然歸責于政治,通過作品我們可以看出,在嚴歌苓看來,同是知識分子的丹玨和子燁,他們的軟弱和自私也要對陸焉識的無家可歸和心靈苦難負一定的責任。滿身頭銜和榮譽的丹玨在具體的生活中表現得軟弱而無力,和她的父親陸焉識一樣,她在小說中被認作是一個“沒用場的人”,所謂“沒用場的人”,嚴歌苓如此解讀:“‘沒用場的人’都有一身本事,在榨取他們本事的同時,至少可以容他們清高,容他們獨立自由地走完一生。但他們從來不懂,他們的本事孤立起來很少派得上用場,本事被榨干也沒人會饒過他們,不知如何自身已陷入一堆卑瑣,已經參與了勾結與紛爭,失去了他們最看重的獨立自由。”這樣的性格使她在家庭生活中始終處于弱勢,沒有牽制和限制丈夫行為的能力。丹玨因父親的政治影響而蹉跎了青春,為了組建家庭,她嫁給了離過婚的劉亮。市儈的劉亮胸無大志,在文化和技術方面無一在行,可他在處理人情世故方面卻是個老手,在與丹玨接觸的過程中,他快速地摸清了丹玨的脾氣,游刃有余地將丹玨擺布于股掌之中,丹玨無限的軟弱和退讓讓劉亮和他的幾個孩子以近似鳩占鵲巢的方式“占領”了丹玨家的房子。事實上,劉亮在空間的意義上占領了陸家以后,其思維和市儈習氣在精神層面也占領了陸家,丹玨這個陸家的知識分子在與劉亮的對壘中徹底敗北,吵嘴之后總是乖乖聽話,對丈夫簡直無計可施。而陸家的另一個知識分子子燁,在拒絕與父親同住的問題上與劉亮有著一樣的考慮,那就是政治前景的不明朗可能會讓陸焉識的歷史問題隨時發酵,會對自己造成不可預知的影響。為了確保自身的安全和利益,在安置父親這一事上,他必定少不了和劉亮的算計。而在劉亮占領陸家房子一事上,子燁不想再做像父親一樣的“沒用場的人”,出于個人利益的考慮,他表示要和劉亮就陸家房產的事“搞搞清楚”,子燁在不經意間已經在精神上被劉亮同化,他們之間的紛爭想必是一場市井之徒的糾纏。時間無法消除陸焉識與子女間情感的隔閡,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裂痕只會被擴大而無法彌合。同時,社會生活的世俗化取代了政治化,陸家兒女在這樣的轉型中變得市儈化,這讓陸焉識對家庭生活徹底絕望,他不辭而別,回歸曾經囚禁他的草原,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回味夢中的自由。這樣,嚴歌苓在呈現荒誕歷史的同時,也檢討了知識分子自身的弊病,她的嚴肅和冷靜讓她避免被憤怒和沖動裹挾,可以在敘述中,對知識分子的悲劇命運形成更客觀的判斷。
嚴歌苓通過陸焉識的遭遇,以文學的方式展示和概括了自由知識分子在20世紀革命中國的命運,對那些被卷入歷史旋渦的自由派表示了深切的同情,表現出了濃厚的人道主義情懷。當然,《陸犯焉識》也存在著某些方面的問題,比如婉喻對焉識的愛,堅定而執著,給人以深刻的印象,但這份愛在遭遇了如此巨大的生活變故,經歷了如此漫長而荒蕪的時間之后,卻沒有絲毫的猶豫和變化,這是否可能?在漫長的等待過程中,婉喻的內心除了牽掛和思念,究竟有沒有彷徨和困惑,對于這些,嚴歌苓避而不談,忽略了人類情感的豐富性和復雜性,這不能不說是一件遺憾的事情。但是瑕不掩瑜,這樣的問題不妨礙《陸犯焉識》成為一部優秀的作品。目前嚴歌苓正處于創作的井噴期,近年來,她的作品每一次亮相都能給讀者帶來期待之中的驚喜,期待嚴歌苓給我們帶來更多的佳作。
作 者:
張維陽,沈陽師范大學中國文化與文學研究所講師。編 輯:
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