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王辰龍
消逝與抒情
北京 王辰龍
幾年前,曾坐公交車途經天安門,想到當代中國的大多學童,在初入課堂的年月里,都會學唱以“我愛天安門”為起句的輕快歌謠。聲音上的啟蒙,配合各式招貼畫對建筑物的呈現,使天安門成為國家象征的同時,也讓它升華為引人遐想的虛幻之地,尤其是對京外學唱著的孩子們而言——在此后的生涯中,他可能會由不同的路徑(旅游、升學、討生活)來到北京,直面想象中的天安門,或是邊感嘆邊將建筑物凝固為照片的背景,或是沒入某種諱莫如深的歷史判斷與政治沉思而歸于無言,也或者,它將漸漸不再魅力別具,而黯淡為穿越城市巨獸時途經的一處地點。但不論外來客以如何的方式到來,再以怎樣的心緒離去,當人們初見天安門,想必會因廣場的體量、森嚴與冷硬,多多少少感到震驚。這說明,閃耀著人類智識之光的城市,在理性而沉默的空間規劃之外,總會借助它的標志物來講述自身的過往與此刻,那些被賦予諸多意義的核心景觀,并不只是啞然站立,它們是多聲部的存在,有建造者或改造者的意志,而眾多同代人或后來者意味不一的回聲也游蕩其間。當代詩中亦有“廣場”的語義變遷,為當代中國公共空間的頹敗與沉默提供旁證,此處倒也不必再贅述。
公共空間的衰落狀況不止于震悚知識分子的隱秘事件。我在遼寧沈陽的鐵西區出生長大,這是重工業聚集之地,中學地理課本中它被冠以“東方魯爾區”的名號,也曾因一部紀錄長片引發過知識界的關注。父親在化工廠上班,母親在鑄造廠(很快地破產于20世紀90年代),父母都是普通工人,他們帶我生活在名為“工人村”的區域,那里全是低矮的蘇聯式民居,四五層高,紅色磚墻。我們后來搬離“工人村”,到工廠修建的單元樓,不必再與其他家庭分享公共的走廊、廁所與廚房,但左鄰右舍依然是同一單位的員工。我那喜好熱鬧的父母常會召集關系要好的同事到家里聚會,喝喝酒,唱唱剛興起的家庭KTV。如今想來,醉醺醺的高談闊論中,也有對廠子前途的憂慮、對個人生活的極度不安,或許不得不以無奈的樂觀(其中穿插著妙語連珠的段子,大多是葷的,充滿影射性的民間意味)修復壓力造成的空洞。有幾年,為鼓舞下崗工人再就業,本地電視臺會在節目間歇反復播出一位著名歌手的MV,畫面中的演唱者淋著雨,表情很是難受,但卻依然澎湃地唱道:“心若在,夢就在,天地之間還有真愛/看成敗,人生豪邁,只不過是從頭再來……”但一切真的可以重新再來嗎?實際情況是,城市工人群體已瓦解,不再有公共空間可供他們發出聲音。近年來,“工人村”相繼拆遷,有幾處老民居被保留下來,整飭一新,是為“工人村生活館”,用以展覽一種消逝的生活方式;工廠紛紛遷到市郊,政府特意選好一處舊址,修建“鑄造博物館”,黑冷的巨大機床陳列其內。工人家庭漸漸分流到新興的商品住宅或回遷房,與陌生人為鄰。描述這一過程,意圖不在懷舊,而是想提供與公共空間衰落相關的記憶斷片,類似情況正不可挽回地發生在這個魔幻現實主義國度的各個角落,鞏固著我們時代的“失憶癥”:一切消逝的都與此時此刻無關。
念中學時,父親單位在沈陽郊區臨近撫順市的地方開設分廠,他被分流到新廠,坐通勤車上班。新廠注資方是日本企業,聽父親描述,廠房前空地上有兩挺旗桿,工作日的清晨會升起一中一日兩種國旗。蕭開愚寫過幾句詩:“開始是三洋和松下錄音器/把香港和臺灣當作紅燈區,/介紹給我們的壓抑的生活。……上次是征服,這次/他們來到熟悉的地點,把中國的石頭變成鋼鐵,/變成中國生活的支撐部分。”(《日本電器》)讀它們便會想象父親口中兩國旗幟緊挨著地招搖。沈陽現代化的開端也是屈辱史的起點,這想必與其他有殖民記憶的中國城市類似,追根溯源,父親所在的工廠便是日本人所建。從這一狀況,到計劃經濟時代,再到改制后的當代,鐵西區確已成為凝固著種種瞬間的歷史斷片,攜帶了劇烈而憂郁的漫長本事,可能是社會科學目光中理想的研究對象。當我試圖在詩中言說過去,工業區的本事及其重量時,感到了壓力。首先,在寫作者的主體意識層面上,生長于鐵西區并不能成為書寫它的必然理由,所謂“鐵西區人”這一身份也不能為書寫者提供講述的權威,言說過去在發生機制上,或如韓愈于《送孟東野序》所言:“有不得已而后言”,“郁于中而泄于外”。其次,倘若真寫出理想中的作品,它的光,應源于“如何寫”,而非“寫什么”,我渴望完成的詩,如果僅僅建基于記憶自身,而非精湛地、準確地對人與事進行詩性的傳達,它的詩歌倫理將是缺失的,終究淪為歷史學、社會學或經濟學的分行注釋。最后,如何在言說中避免原鄉神話的粗俗版本同樣是無法繞過的問題,通過刻意夢幻的、過分透支的過去對現在(即便此時此地確實不盡如人意)進行否定,用這種二元模式來推動寫作,將會造成文本的自我復制與喪失解釋力的語義空轉。上述這三種認識,已是常識,但常識下的顯見誤區卻能輕易制造幻覺,致使寫作失去焦點。
我漸漸意識到自己所關注的,是作為“一種過程”的消逝,而非言之鑿鑿的過去。2007年到北京求學至今,每年回家的時間加起來平均一個多月,但最初并沒有言說過去的強烈欲望,或許是因為家鄉與首都的局部相似:尚且分明的四季,不時敗壞的空氣。寫鐵西區或家鄉記憶,是這兩三年才開始的新事與心事。最近每次回家,新的街道,新的商業廣場,工廠舊址上的新樓盤,都以驟然來勢更新著我的景觀記憶。“但這里也在繁榮,連荒蕪都保不住了。”(蔣浩:《十一月三十日與敬文東別后作》)為一切的新而應接不暇,視覺內部卻有廢墟式的過去,聚攏,煙消云散,因而恍然若失,擔心斷絕了與過去的聯系,成為來歷不明的可疑之人,成為只為此時此刻所困的失憶者。在這種心境中,基于自救這一私密目的,便開始了與過去相關的寫作,更確切地說,是寫一種消逝過程中的“心理遺跡”(借用敬文東先生的說法)。同時,開始渴望擁有建筑師的手溫,把每個詞都撫摸出石頭的質地,以便能夠構建一個立體的、可供重返與置身的文學空間,讓一切煙消云散的能有堅固起來的瞬間。在制造著消逝的各種權力機制之上,罩有巨大的幕布,它使歷史細節加速模糊,把已發生的一切帶入沉默的空白地帶,暫時來看,史學的解釋力或是欲言又止或是難以道明,當代史正被迫成為秘史,面對此情此景,能否借由詩學來承擔記錄秘史的職責呢?這一問題,涉及私人性的記憶與公共性的處境之間的關聯方式,也就是說,在“我們年齡的霧”(冷霜先生一首詩的題目)與“我們時代的霾”(詩人唐不遇語)之間存在著夾角,它的銳鈍變化,或正是詩人現實感的層次之一。我將這一夾角視為寫作者的洞穴或地下室,期待以言說過去的方式為周遭燃起火光。轉變,意味著時刻發生的消逝,面對它,紀錄片可能是最為雄辯的敘述方式,我則想以現代漢語實踐一種與消逝對稱的抒情。
來北京求學后,鐵西區正在發生什么,于我而言,已是陌生的進行時,我不在現場,遭逢的只是轉變后的結果,通過假期回家或與親戚朋友通話的方式。熟悉的社區與街巷,熟識的生活方式與故人,近幾年都不斷消逝著,指示過去的一切,模糊了,乃至完全失去蹤跡,作為一種存在的“過去”愈發空蕩,它屬于我卻又在遠離我,這令人心虛、恐懼。于是我開始有意識地寫與鐵西區相關的詩,打算為消逝的過程留下些抒情式的記錄,并一廂情愿地認為可以通過寫作來緩解不安,使自己不至于成為故鄉中的異客。正是基于自救這一私人目的,我才與鐵西區或對沈陽的記憶產生詩歌意義上的關系,而非由于工業區經驗自有重要性,反之,在寫的過程中我才漸漸對它的重要性有了最初的淺顯體悟。鐵西區或沈陽的記憶之于我,是記憶中的“過去”,一個消逝中的稀薄存在,換言之,它是年齡之霧,或許只有穿過它,方可對自己當下的現實感做出定位,所謂名正而言順。因此,我往往寫記憶中的體驗,用結巴的、生澀的追憶口吻,讓舊時的人與事,與某個往昔時空一起復現。由此而來的一個問題是記憶本身與詩意自身之間的界限,我不想混淆二者,也擔心在自己的寫作中,“過去”會與身處的現在進行時發生斷裂,喪失聯系,畢竟,“過去”的消逝及其后果,是今日狀況的構成部分。
除了寫記憶中的舊區,我也寫過今日的新區,這就與時代之霾相涉。霾,已成環境日益惡劣的暗黑代名詞,也許它還可以作為現實氣氛的一種隱喻:或避免不必要的戶外活動,或戴上口罩沉默地速行,呼吸已是艱難之事,而遠景則于灰芒之中猶若蜃景。對于我而言,時代之霾的層面之一,是“無人區”的蔓延,只要想想各地的“鬼城”和青壯勞動力離開的村落,這一點便不難理解。轉變中的鐵西區不在其中,與以往相比,它正愈發地繁華與熙攘,但就我個人來說,充滿記憶的空間被新風景遮掩,已成廢墟的“過去”之上,喜氣洋洋地覆蓋著對幸福生活的高調許諾,在這一意義上,工業區亦是情感體驗深處的無人地帶。無人的空間并非真的不著一人,它也可能充滿了人群,所謂“無人”,有時實指人群對空間中意識形態的盲從,進而喪失了反思與批判的主體性,千人一面便是空無一人。我試圖將年齡之霧與時代之霾交結而成的夾角作為寫作的現場,這一詩學想象,在現階段的寫作實踐中轉化為如此面貌:當鐵西區或家鄉風物作為現在進行時中的空間進入文本,會有舊日中的人與事,以幽靈般的行狀漂浮其中,通過新舊兩種景觀的交疊,對一種完整性的重建做出想象。
在1906年,物理學家皮埃爾·居里死于馬車事故,而在1960年與1980年,兩位偉大的法國人阿爾貝·加繆與羅蘭·巴特則分別被速度更快的汽車撞倒。短暫的20世紀,致命的速度越來越快,至今未有暫緩的跡象(將會有不幸者,意外地死于高鐵的速度吧),從或實際或隱喻的角度來看,更多的人將會由于不堪速度的重負,而死于突如其來的心碎。加速而來的現在進行時,天然地敵視過去,它不斷地將我們置于可能失憶的危險之中。記憶不是烏托邦,但它有可能會通過詩歌語言將過去時中的局部景觀召喚到現在,以對我們的此時此刻進行糾偏。
附文:
某野浴者的體檢報告
他正晚年,放下高舉的右手,口中
鼓勵著什么,便躍入游船西去后的
尾紋,像是幻聽號令而搶跳的好手
他浮現,踩水回望身后白石的護欄
孫子熱烈鼓掌,秋葉擲地無聲。而
此前兩天,本市局部有雨,先劃過
入夜的深霾,再趁早濕你鞋。只好
客廳避難,燈不開,電視光里,他
瞌睡著南國的臺風正緊,直到愛人
推翻臥室,巡查反鎖的門、擰緊的
煤氣與有次沒能關好的冷藏室。他
醒來,凌晨四點再醒來,舊怨早已
忘卻,新愁是新政下某個小家庭的
撤退:他們幾年來社區門外烹焦圈
蒙蒙亮時便也有口舌的歡愉。此刻
街坊們回了岸,擦拭著水寒,說起
來月的民主生活,而有關科學養生
卻總爭不出個代表。又一次把自己
深埋長河,他久久屏息,像暑假里
結伴脫韁的小二郎,非決出池中的
記錄才罷休。而蛙泳幾時仿佛就有
前生幾多將蟬蛻,一如遭受伏擊的
走私船速朽于君不見。他試著睜開
雙眼,痛看水心的混沌燦若新青年
2016年10月25日 北京 法華寺;寫給光昕師兄,兼示萬沖、皓涵與肖煒。
作 者:
王辰龍,詩人,1988年生于遼寧沈陽,現暫居北京,在中央民族大學攻讀文學博士學位。曾主編《北岳中國文學年選·2016年詩歌選粹》(北岳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曾獲第九屆“未名詩歌獎”(2015年)與第四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詩歌獎(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