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 蔡東
書寫城市并構建一個審美的世界——論鄧一光的深圳寫作
廣東 蔡東
鄧一光是一個會對城市書寫產生深遠影響的作家,他對于深圳文學乃至中國城市文學書寫上的探索都提供了別樣的經驗,其城市書寫的影響力正在并將持續發酵。
鄧一光 城市書寫 深圳
從2011年初開始,鄧一光接連發表多篇深圳題材的小說,一次次漂亮的出手,化解了城市文學長期拿不出重要作品的尷尬。對于20世紀80年代開始創作的作家來說,這種轉向并不多見,讓人驚嘆于他面對新環境時靈敏的觸覺、迅捷的反應、豐沛的創作力和寫作的積極心態。
鄧一光這幾年的創作是宣言式的,源源不斷地寫,成為話題地寫。能有此等自覺,能有這般城市書寫能力的作家實在不多。鄧一光是一個會對城市書寫產生深遠影響的作家,其城市書寫的影響力正在并將持續發酵,可能再過幾年,我們會看得更清楚。
鄧一光的深圳書寫系列作品中既有強力介入生活的現實主義作品,如《在龍華跳舞的兩個原則》《寶貝,我們去北大》《萬象城不知道錢的命運》;更多的則是空靈曠遠的小品,象征地、抒情地、寫意地表達城市,如《深圳在北緯22°27'-22°52'》《所有的花都是梧桐山開的》《我在紅樹林想到的事情》《臺風停在關外》《軌道八號線》等。
第一類小說大抵跟底層有關。《在龍華跳舞的兩個原則》寫一對打工男女的工作和愛情,兩個人努力上班也努力地自尊和相愛,但冷傲的現實逼迫得他們毫無原則。活著,就是不斷妥協讓步。小說里數次描繪“淹沒”的場景,這種渴望飛離卻瞬間被淹沒的體驗,城市人并不陌生。《寶貝,我們去北大》篇幅精短,字里行間充溢著“幾乎無事的悲劇”。健旺生猛的都市里,一對工人夫妻活得噤若寒蟬,生活里埋伏著中年危機、經濟困境、內分泌紊亂造成的生殖障礙。生病了,到底去不去深圳最好的北大醫院?夫妻倆萬般掙扎。丈夫叫生病的妻子一聲“寶貝”,是苦中作樂,也是真正的相濡以沫。《萬象城不知道錢的命運》里,德林是萬象城某公司的雜工組長,年末他渴望回家過年,這是每個中國人都懷有的正常而深刻的情感,但得悉家中老小都急需用錢后,經歷了一番煎熬,為省下路費并在來年繼續擔任組長,他平靜地留在了深圳過年。萬象城作為深圳最奢華的購物場所,充斥著一擲千金的消費,萬象城永遠不知道德林掙下的錢的命運:母親的醫療費、哥哥的律師費、大女兒的學費、小女兒的選秀費、妻子的過年費……這一系列小說在旨意上各有側重,又共同地反映出城市的“趕”和“急迫”,城市人骨子里的恐慌、怯弱和無所適從。
上述小說高出同類作品之處在于:描述得不假、不隔,有飽滿扎實的細節支撐;調性上不煽情也不濫情,顯與晦處理得甚為得體;關鍵是除了關懷,還有諷喻。
對比起來,第二類小說更值得注目。在城市生活單一化、文學創作趨同化的背景下,這類小說以夢為馬,想落天外,優美而智慧地解決了“怎么寫”的問題,為城市文學提供了嶄新的審美樣式。
《深圳在北緯 22°27' -22°52'》用極具存在感的標題隱喻了人在巨大城市空間里的渺小、生命狀態的孤寂以及被壓抑的自我意識。無休止的趕工令工程師焦躁抓狂,他反復做一個夢,夢里有焉耆草原,有伸展到天邊的綠薄荷,他竟褪去人的皮囊,幻化成黑毛白蹄的駿馬。
可惜,“北緯 22°27'-22°52'”的深圳終是一片茫茫苦海,而非廣袤自由的草原,此地,蒙蔽了多少人的本性,又淹沒了多少個體?小說敘述上舒緩散淡、富有樂感,現實的事件交疊著神秘的情境,穿插進婉曲的兒女情長、迷幻的夢、鮮潔的素食、俊朗的動物,氣韻飄逸,清麗天然。
《所有的花都是梧桐山開的》則是一部自設難度的小說。深圳是一座沒有過去的城市,鄧一光卻寫出了簇新城市的歷史感。故事緣起于深圳花木的出處問題,為考察花木來歷,網站編輯來到梧桐山的客家圍屋采訪一位隱居的土著。在老者平靜的敘述中,那段逃港的慘烈歲月破空而來。文中的意象凄美驚心,上萬饑民經由梧桐山越過邊境,漫山遍野的野花零落成泥,漸漸地,人被花瓣埋住了。而從海路逃亡的人,把整個海灣的水都砸爛了,把海水砸成了縷縷碎片。梧桐山,這里有品名繁多的奇花異草,這里也曾是求生的起點,或者,永久的葬身之地。小說標題散發著動人的詩意,這是一首追根溯源的長詩,一個探討生死的哲思小品,也是一部中國式生存的備忘記錄。
在小說集的“后記”中,鄧一光特別提到《仙湖在另一個地方熠熠閃光》這篇小說。這是一部不好把握的作品。閱讀此作,首先要明白“仙湖”何謂。在深圳,梧桐山谷仙湖之上,弘法寺遺世獨立,遠離濁世惡苦。仙湖是一個清涼清凈的菩提道場,撫慰人心,化解積存的怨戾之氣。無法想象沒有寺廟的深圳會是什么模樣?或者說,一座城市怎么能沒有寺廟?在日本地震、核輻射世紀災難到來時,離異的男女重聚于仙湖民居,試圖從有軌生活中逃逸而出。但是,改變的只是生活形式而已,情感依然漂浮失重,二人身居仙湖之畔,心卻留在了塵世。小說對人物沒有明確交代,情節亦飄忽無定,彌漫著來日無多的末世凄惶。鄧一光借助小說提出了有質量的疑問:當物質享受已格外充足,人們對生活的滿意度仍然很低,棲居和筑居的距離分外遙遠,人心何時才能真正抵達仙湖?
第二類小說的共性在于:現實的題材,現代的敘述,先鋒的氣質,寓言的品格。這組小說具有形而上的色彩、無法言盡的復雜意味、多重解讀的不確定性和寬廣的闡釋空間。同樣反映住房之痛,《我在紅樹林想到的事情》與《蝸居》的藝術品格迥然不同,前者兼具問題意識與美學功能,以出世的筆法來作入世的小說。《乘和諧號找牙》則完全廢棄了故事,“和諧號”雖不乏紅塵氣和時代感,但身份不詳的人物、輕盈跳脫的敘說、敞開的結尾,使小說噴薄出一股不受約束的狂野氣,冥想般逍遙隨性。
鄧一光的深圳小說,是敏感的,更是沉思的、拔出流俗的。
這一系列的城市小說孤僻、艱深、有神秘感,近些年來,類似的小說在期刊上已杳無蹤跡。而鄧一光反叛平庸的表現形式和笨拙的現實主義,當講故事蔚然成風,作家們令小說肥大臃腫、不堪回味時,他更懂得舍棄和留白,用幻覺和夢境點染城市,用象征和隱喻影射現實,形成真幻摻雜、虛實相生的文本質地。其藝術層面的機智,哲學層面的深沉,精神氣質上的卓爾不群,飛躍性地提升了城市文學的品質,進入到一種幽深玄妙之境。顯然,鄧一光具有高度的審美敏感性,他首先是一個熱愛自然、感覺精微、用心操持生活的人,然后才是小說家,他又似乎具備神奇異能,能與植物、水鳥和昆蟲進行隱秘的交流,小說里彌漫著物我交融、接通天地般的夢幻、超逸和遼闊。
正如孟繁華所言:“2009年,鄧一光從武漢移居到了深圳。一個人居住地的變遷對他人來說無關緊要,但對當事人來說卻重要無比——一座城市就是一種存在狀態,一座城市就是一種心情。當然,在適應這座城市的過程中,他也發現了這座城市,發現了新的自己。就這樣,鄧一光作為深圳的‘他者’闖進了這座城市精神的心臟。”賀紹俊則認為:“對于鄧一光來說,這不僅是一次地域的遷移,而且也是一次文學的遷移。他發現深圳這塊土地上有著新的文學資源,他吸收這片新的資源,并開啟了自己的一個新的文學階段。”
這幾年來,深圳在鄧一光筆下擴張、發酵、興云吐霧、變幻萬端、噴涌而出、徜徉恣肆。這是一種噴發式的創作狀態,藝術上的自由境界,不可預約,天賜神緣。這幾十個中短篇,其價值卻超越了那些簡單再現城市的磚塊般的長篇,它們高明、抽象、厚重、壯美,足以涵養和滋補深圳這座城。
即使放諸世界范圍,深圳也是一座獨特的城市。人們從內地南遷至此,身心往往受到劇烈沖擊,這就已經具備了強烈的文學性。深圳的魔力和魅力,足以影響作家一生的創作,像巴黎之于波德萊爾,伊斯坦布爾之于帕慕克。出于對審美距離的擔憂,不少作家刻意拒斥當下的經驗,包括我自己,潛意識里也是拒絕深圳的。但閱讀了鄧一光的城市小說,才發現城市的材料如此富足。城市并非沒有文學,反而充滿著文學,只要作家能找到一種恰切的處理材料和審美升華的方式。“齊美爾把城市生活和農村生活進行比較后認為,城市的本質是創造了獨特的城市個性,這主要是由于社會的心理刺激的量和類型不同。鄉村中變化緩慢,節奏平和,環境沒有壓迫感和強烈急劇的刺激。城市則不同,由于人口眾多、密集,各種意象、聲音在人的四周同時襲擾,使人時時有被淹沒的可能。所以為了‘學會適應城市’,城市人不得不得合理地組織調整自我和外界的關系。”這個適應調整的過程,就產生了精神上的種種復雜的病相,也就產生了文學,產生了小說。
鄧一光兼有豐厚的閱歷、精妙的小說技藝和成熟的社會人格,已齊備了書寫城市并構建一個審美世界的素養。那個審美的世界很難說是屬于深圳的,它私密到可能只是鄧一光一個人的,它又寬廣到可以連通起所有被稱之為“城市”的所在。
很多作家和評論家并不認同“城市文學”的提法,相較于以“永恒的人為書寫對象”的文學觀,“城市文學”的提法也很容易被尋出破綻。這個提法并非隨意的命名和界定,而旨在發現新的生長點,強調和推動某種文學趨勢,是一種不求“正確”的刻意為之的凸顯。“城市之于文學的重要性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在共時性的維度上,城市生存空間本身的獨特性,使得城市生活方式與鄉村生活方式相比,更有利于文學對于復雜人性的展示。在歷時性的維度上,城市的發展,城市隨歷史的變遷而發生的巨大變化,促使著城市文學從無到有,并逐步繁榮。”“城市生活方式的異質性、多樣性、開放性為文學提供了巨大的意義表現空間,使文學具有了無限可能性。在鄉村中,由于其生活的同質性、單一性、封閉性,因此可供文學探索、值得文學表現的意義空間十分有限(當然,這只是相對而言)。城市由于其生活的復雜多樣,從而使得它具有極其深厚、復雜的意蘊與內涵,無論是其豐富性還是多樣性都遠非鄉村生活所能比擬,從而給文學提供的意義表現空間也更為巨大。可以說,在最為根本的意義上,城市是文學的一個天然舞臺。從這一點上來說,城市生活方式無疑更有利于文學的生存與發展。”
鄧一光的小說也證明了一點:寫得浮泛,寫得陳舊,寫得濫俗,罪不在城市。鄧一光于深圳文學的意義,是具體創作上的啟發。新城的歷史和文化積淀不足,但這里的寫作資源并不匱乏,匱乏的是提取素材的能力、藝術識見、思考力度和開拓書寫空間的勇氣。
在中國城市發展史上,深圳注定成為傳奇。作為一座以超常規速度發展的城市,其文學并未取得相應成就。甚至在很多人心中,這是一座最不文學的城市。文學編輯認為深圳理應產生城市小說的范本,但仿佛中了魔咒般,以深圳為背景的作品,易于浮在表層,沒能寫深寫透,充斥著浮光掠影和陳詞濫調。深圳的城市文學貌似熱鬧,但作家的同質化書寫已無法提供新的美學經驗,已窄化和遮蓋了城市題材。寫什么并沒有問題,問題是在需要個性表達的文學作品里,你看到人物的痛苦竟是同款的痛苦、高仿的痛苦。這樣的作品,時間沖刷后還能剩下多少呢?
的確,怎樣對觸目可及的城市生活做出獨異性的文學表達,如何反思城市人群的生存方式并真正觸及靈魂,跟京味、海派、港臺相比,深圳城市文學的特異性何在,如何塑造更立體的城市常住人口群像、建構起嶄新的城市書寫審美體系,都是作家所面臨的難題。希望能看到這樣的小說,讀罷讓人豁然、慨然、了然,原來,這就是城市。深圳需要這樣的小說:既現實也夢幻,既骨干精瘦又無限擴張,既悲天憫人,又舉重若輕。但愿通過作家們的書寫和建構,深圳也能搭建起一座藝術意義上的都市。它擁有自己的《長恨歌》《我城》《臺北人》,它擁有自己的《花樣年華》《新不了情》和《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人們提到深圳時,會意一笑,心下了然。當然,上述一切,都要給深圳一點時間去沉積和生成。
怎樣書寫城市?這是一個沒有標準答案的設問,作家只能通過寫作實踐做出回答。城市文學并沒有到一個梳理、總結、下結論的階段,它正在發生正在進行,可能通往任何地方,誰也不知道會出來什么作品,這讓人興奮,也值得期待。
①孟繁華:《現代性難題與南中國的微茫》,《文藝爭鳴》2013年第11期。
②賀紹俊:《銜接戰爭思維與和平思維的鉚釘——鄧一光前后期小說創作之異同》,《文藝爭鳴》2013年第11期。
③徐劍藝:《城市與人:當代中國城市小說的社會文化學考察》,云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8—9頁。
④⑤蔣述卓等:《城市的想象與呈現》,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44—45頁,第48頁。
作 者:
蔡東,青年小說家,曾獲得第十四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十月》文學獎等鼓勵,現任深圳職業技術學院深圳文學研究中心主任。深圳市哲學社會科學十三五規劃項目“深圳市城市文學發展機制研究”(135A009)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