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京燦[西南大學文學院, 重慶 400715]
論《第七天》中象征的修辭手法
⊙李京燦[西南大學文學院, 重慶 400715]
在余華的長篇小說《第七天》中,作者多次使用了象征修辭手法,并與以往的象征在意象和意義方面都有所不同。本文從書中多次提到的三個意象“死亡”“雨霧和雪花”“死無葬身之地”象征的特點和意義來解讀小說的深層含義,體現了余華對人類生存世界的描繪和思考,以及他用悲憫的情懷觀照社會的態度。
象征 《第七天》 余華
文學創作總是少不了使用象征的修辭手法,這不僅使小說文本充滿了言有盡而意無窮的魅力,也使讀者獲得了想象與創造的樂趣。讓小說不僅僅是講故事這么簡單,更是通過象征去理解故事背后的深刻含義。
長篇小說《第七天》出版于2013年,一經出版便在讀者之間引起較大的反響與爭議,贊揚與批評之聲兼有。余華自己評價這本書的語言是節制和冷淡的,從一個死者的視角出發,通過在陰間與回憶之間穿梭行走的方式,緩緩講述了在短短七天的時間里,主人公楊飛經歷的一系列事情并由此展開回憶。這與普通的新聞寫作大相徑庭,余華是用近乎怪誕的寫法抵達現實之境,在書中不少地方運用了象征的修辭手法,將現實虛幻化,并創造了一個如烏托邦美好的“死無葬身之地”。主人公游走在無邊的虛空與寂靜里,“苦難與童話空間的互相穿插形成一個圓環的結構”,不僅符合余華一以貫之的冷漠旁觀的敘述手法,也與以往鮮明的直面鮮血、毫不猶豫地將之展現在讀者面前的做法有所不同,同時也飽含了對于現代荒誕的社會與人民苦難的同情與反思,將象征的修辭手法發揮到了極致。
在《第七天》的平直的語言中,不乏作者別有用意的象征,這里列舉三個意象象征,分別是“死亡”“雨霧和雪花”以及“死無葬身之地”,它們在文中的含義已經與現實常用的意義發生了改變,與新生、溫暖和重生聯系在一起,構成作者的理想,但同時也面臨著眾多阻礙。
1.“死亡”是新生
在故事還未開始之前,作者引用了《舊約·創世紀》中的一段話:“到第七日,神造物的工已經完畢,就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寫于目錄之前獨成一篇,這本小說的每一章的題目亦是簡單地從第一天排列到第七天。第七天在圣經里是安息的一天,在小說中卻恰恰相反,主人公一開始便是死亡的狀態,意味著一切才剛剛開始。余華自己說過,“我這個小說是反過來寫的,從結束地方開始寫,寫到開始的地方結束”。確實如此,楊飛在故事一開始便失去了生命,得到通知要自己趕往殯儀館去火化,但沒有墓地的他離開了候燒大廳,開始在雨霧和雪花之中尋找記憶,回憶起暴力拆遷、自己死去的原因、與李青的相愛而后分離的婚姻、與養父楊金彪深厚的父子情、鼠妹與伍超的愛情故事等等,在第四天到達“死無葬身之地”。而后的三天,楊飛在這里遇見了與生前的自己有著各種聯系的“骨骼”,他們或自由或歡樂,更有人不愿意離開這里,哪怕自己是有墓地可以安息的。在生與死的邊境行走了七天,表面上仍是沒有改變生命的存在方式,然而生命結束才是新生,從一個充滿了理想的地方新生。作者用七天的時間順序,作為引領著故事往前走的重要標志,是清晰的也是模糊的,死后的世界顯然與生前有著微妙的異同,雖然時間的流程被空間的不停轉換而擱置和停頓,甚至每一天之間的連接也有時顯得突兀,但故事的發展從最開始的在雨霧迷茫中行走,第一天最后出現的那個雙目失明的死者就暗示著楊飛自己迷失其間,到最后楊飛作為引領者的身份帶領他人來到“死無葬身之地”,來到這個對于他來說有著歸屬感的地方,也是他新生之后感覺到美好的地方。
2.雨霧和雪花
通過亡靈視角的敘述,不僅在內容上表現為現實和荒誕相依存的特點,在環境的描寫上也存在著虛無和夢幻。在到達“死無葬身之地”的前三天里,楊飛一直在尋找和重溫前世的回憶。在這三天里多次出現“濃霧”“雪花”“雨水”之類的詞,特別是在第一天中,“霧”字便出現了十三次,“雪”字出現了九次,“雨”字在第二天中出現了五次,這些詞語同樣都是出現在死后的世界中,一次又一次的重復給死后的世界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溫暖。
在第一天,死后的楊飛從出租屋里走出之時已是“濃霧彌漫之時”,在去殯儀館的路上,他看見的一切事物都融化在霧中,或者說根本什么也看不清,“濃霧鎖住了這個城市的容貌,這個城市失去了白晝和黑夜,失去了早晨和晚上”,“濃霧濕透我的眼睛”,讓楊飛處在一個濃霧揮散不去的世界中,人是倏忽不見的,地面是虛無縹緲的。然而飄落的雪花卻給楊飛帶來了溫暖,給城市帶來了光芒。在第二天里,楊飛和李青的故事在雨雪中徐徐展開,它們的下墜和飄落卻如同死去一般的寂靜,毫無生機。第三天,“雨雪在我眼前飄灑,卻沒有來到我的眼睛和身上,我知道雨雪也在離開”,而在第四天的描述中是“沒有雪花,沒有雨水”,此種環境在這里悄然散去,“只看見流動的空氣像風那樣離去又回來”。
小說不斷地使用“霧”“雨”“雪”等詞來描述環境的同時,也暗示了人物的內心。在這樣一個似曾相識的世界里,充盈的濃霧和雨雪讓世界變得混沌,讓那些以前再熟悉不過的事物變得陌生,公交站牌“仿佛是從地里突然生長出來”,“舉起右手去擦拭,仍然看不清楚”;車禍的發生只是“聽到連串車禍聚集起來的聲響”;與李青相遇時卻感到對方的聲音像是一個陌生人,這一系列荒誕的寫法從死者的身份來講述卻也無可厚非,本身楊飛就是一個靈魂,他所體驗到的世界必然與生前是不同的,這只是一些細微的差別。特別是“雪”在文中的運用與平時有較大差距,“雪”下于寒冬,多是寒冷的標志,然而在文中濃霧中的雪花讓楊飛看到了光芒,感受到了溫暖,事物逐漸清晰,連他自己也不明白這是為什么。這些描述自然天氣的詞語不斷在文中重復使用,顯示出這個世界的朦朧,世界中人物的迷茫和不知所措,在無法找到出路和方向中迷失自己,一貫以寒冷示人的雪花在這里居然也會成為溫暖的代言詞,這強烈的對比更讓人感到這個世界的寒冷。余華展示的不僅是死后的世界,更是對現實世界的反射,看似井井有條的現代社會是混亂不堪的,在一連串類似于新聞事件的背后,是人民荒唐的生活,“與現實的荒誕相比,小說的荒誕真是小巫見大巫”。在第四天里,雪花雨水的消失,劉梅的出現預示著楊飛所處的環境將有所改變,劉梅將他帶領到“死無葬身之地”這個美好的世界,因此雨雪無存,溫暖代替了寒冷的出現,與之前經歷的環境又是強烈的反差。
3.“死無葬身之地”
這個世界在作者的筆下是“水在流淌,青草遍地,樹木茂盛,樹枝上結滿有核的果子,樹葉都是心臟的模樣,它們抖動時也是心臟跳動的節奏”,不僅如此,“樹葉仿佛在向我招手,石頭仿佛在向我微笑,河水仿佛在向我問候”,就連一些骨骼從身邊擦肩而過,“我仍然受到他們的友善”,他們詢問說話的聲音“似乎先是漫游到別處,然后帶著河水的濕潤、青草的清新和樹葉的搖晃,來到我的耳邊”。這個世界顯然與之前那個濃霧彌漫、雨雪紛飛的世界儼然兩重天,這里的一切變得具有親切的質感。姓張的警察被姓李的男子殺害致死,在這里他們卻一直在下棋,互不離開,就算他們的墓地早已安排好;譚家鑫一家的餐館在沒有公安、消防、衛生、工商、稅務這些部門的地方重新開張;把楊飛看成兒子的李月珍帶著二十七個被當作醫療垃圾的嬰兒,他們哼唱著夜鶯般的歌聲;給鼠妹凈身時,每一個骨骼都手捧樹葉,舀起河水后灑向鼠妹身上,她身上生長著青草和開放的野花,青草和野花接過河水后抖動著澆灌起了鼠妹。楊飛覺得在這里自己找到了歸宿,內心歸于平靜,“感到自己像是一棵回到森林的樹,一滴回到河流的水,一粒回到泥土的塵埃”。
這里是沒有墓地之人聚集的地方,游走的魂靈可以消解前世的悲傷痛苦,自由自在,無憂無慮。雖然這個充滿溫情與關愛的世界并不存在于現實生活中,但正是這種無憂無慮、和諧、寧靜的生活更襯托出現實世界的黑暗,人民的無力反抗、盲目追隨和絕望,反映出這個世界諸多精神問題的癥結所在,在現實世界找不到的美好在這里一一實現,既是作者理想中的烏托邦,也是直面現實、干預現實、批判現實的空間描述。作者筆下這個完美圣地卻叫“死無葬身之地”,這本身也充滿了反諷,比如楊飛在這里碰到的一個骨骼,他穿著黑色而寬大的沒有袖管的衣服,露出兩條纖細的手臂,令人不由得想到了甲殼蟲,因為余華確實受到不少卡夫卡的影響。《變形記》里面的甲殼蟲是被現實壓迫而導致異變的結果,然而在這個如此美好的地方也能讓楊飛想到這樣一個意象,可見這里并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完美,就像這個骨骼所說的那句話“別去想那么多”,不去想是另一種逃避,是沒有選擇的結果。帶著前世記憶的人是無法安息的,在文中的安息之地則是與墓地和骨灰盒相聯系的,表面的歸宿實則也是毫無目的的游走,是沒有安息的被迫安息之地,深層表達的是作者深深的憂慮,這個烏托邦只存在于虛空之內,難以成真。
除了帶有象征作用的詞語以外,在小說中發生的一些事情同樣有著象征意味。從最開始提到的墓地的分別,楊金彪對楊飛的無私父愛等,都體現了這個社會的冷漠,余華更是用冷漠的語氣來敘述這些事件,層層重疊的冷漠蘊含的意義不言而喻。其次,《第七天》中涉及的鮮血描述,與余華以往的作品相比是少之又少,并且血的寓意也在隨之改變。
1.冷漠敘述
余華的作品在中國文壇上獨樹一幟,其冷漠旁觀的敘述手法可謂是其原因之一。在描寫死亡、暴力、親情時,總是以純客觀化的筆調不動聲色地向讀者展示細節,不加入自己任何的情感,將還原現場做到了極致。在《第七天》中,多處象征修辭的運用,更進一步推進了這種冷漠敘述手法,把自身的想法藏于文字的表層之內,零度情感顯露無遺。
死亡是這部小說不可忽視的主題,余華講述了不同身份的人的不同遭遇,下到底層的伍超和鼠妹,上到擁有權勢和金錢的市長和坐在貴賓區的靈魂,重點講述了與楊飛有著各種聯系的幾個人的死亡。楊飛的父親楊金彪是他的養父,為了他甚至愿意犧牲自身的幸福,而當楊飛要離開他與自己的親生父母一起生活時,他也沒有任何怨言,只是囑咐他有空給自己寫封信打個電話。然而并不適應新家庭的楊飛又再次回到楊金彪的身邊,只是后來生病的楊金彪為了不拖累楊飛,獨自一人離開,在他成為靈魂之后,感到黑暗無邊無際,他不停地呼喚楊飛的名字,曾經居住過的店鋪在模糊不清的四周環境中卻一直是清晰的。模糊的是身前的記憶,是生活中不重要、不在乎的細枝末節,是這個變幻無窮的社會,然而清晰的是他與兒子楊飛生活的點滴,是他愿意為了兒子放棄婚姻的堅定決心,清晰的亦是最珍貴的。余華在描寫這樣一段動人的親情時,更加體現親情間的冷漠,沒有采取贊美或是欣賞的語詞,只是站在敘述的角度平靜地還原真實生活,借助有節制的語言和立體化的時空來表現人物的情感。他在尋找兒子的路途中“一直在迷路”,“在迷路里不斷迷路”,迷路是因沒有方向和路線,只有一個不確定的也沒有選擇的目的地,進一步體現了楊飛對于他的重要性,有楊飛的地方便是他的歸宿,不知楊飛身在何處的楊金彪自然在迷路中找不到自己,找不到方向。經過日夜的行走來到了殯儀館,這是兩個世界的交接處,他選擇在這里等待楊飛,然而楊飛因房屋的倒塌面容發生了巨大的改變,他們見面時誰也沒有認出誰,擦肩而過而毫不知情,荒誕與冷漠的交織讓讀者為之嘆息。
2.鮮血描述
在余華的眾多作品中,對于鮮血的描寫場面反復出現,以零度感情將一次次血腥的畫面毫不留情地展現在讀者的面前,隨著余華自己閱歷和經歷的增長,“血”這一意象也在表達著不斷改變的寓意。
在余華前期的作品中,無論是《古典愛情》《現實一種》還是《一九八六年》,作者將那代表著人的生命的鮮血和非理性相聯系,將血與暴力、殘忍、自私等惡元素緊密結合。“他并非故意用歪曲手法來展示現實,而是真誠地如實地用語言表達出他的內心感覺,在他眼中,通常的現實世界可能是不真實的,欺詐和暴力也不是這個世界的本質,而是他對這個世界所感受的真實。”余華站在先鋒作家的角度來看這個世界,鮮血成為暴力與死亡的注解,這一階段的作品中“血”隱喻著人性中的嗜血、冷血等非理性因素。在余華轉型后的作品如《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中,“血”更多的是象征著對愛的渴望和珍惜,對生命的尊重和對生活的執著。在《第七天》中,“鮮血”依然不止一處地出現在作品中,但很明顯的是類似的描寫在有所程度地改變和減少。死亡并不一定與鮮血相伴,在此書中只有楊青、張剛、劉梅的死亡和楊飛的出生有關于血的描述。楊青在浴缸里割腕自殺,“我看著血在水中像魚一樣游動,慢慢擴散,水變得越來越紅……”張剛在辦公室里被李姓男子用長刀砍向脖子致死,“鮮血噴涌而出”,其他三個前來制伏的警察也“被砍得鮮血淋淋”,李姓男子自己“渾身是血見人就砍”,最終被執行了死刑;劉梅從高樓摔落而死,“留在那個世界里最后的情景是嘴巴和耳朵噴射出鮮血”,飛馳的火車將楊飛的母親和他身上的臍帶硬生生地切斷,“女乘務員首先發現我生母下身的鮮血”,文中關于鮮血的描述也就如此,簡單真實,與以往的作品相比,鮮血在這里已經不是主色調,更像是完整故事中的一段普通的描述,只是故事情節的必不可少的成分。而死后的世界里,余華更是有意回避了鮮血的展現。當劉梅問楊飛當時的自己是否滿臉是血,問他看到血了嗎,“我猶豫一下,不愿意說那些鮮血”,只說看到牛仔褲崩裂了。在描寫伍超被割腎的過程,這樣極易讓人聯想到鮮血的場面,文中也沒有任何鮮血的痕跡,只有“失去知覺”和“陣陣劇痛”這樣的字眼。余華自己也曾表露,“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內心的憤怒漸漸平息,我開始意識到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尋找的是真理,是一種排斥道德判斷的真理。作家的使命不是發泄,不是控訴或者揭露,他應該向人們展示崇高。這里說的崇高不是那種單純的美好,而是對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對善和惡一視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縱觀余華作品中的鮮血描述,漸漸地褪去了殘忍自私的內層含義,雖然并沒有在文中退場,但開始與溫情和悲憫相融合,被著上了暖色調,“血”帶來了新生,或是揮別冷漠現實走向溫暖的世界,也興許是另一種重生。那些作者不愿在文中提及鮮血的部分,是對于以往寫作的某種程度上的改變和顛覆,雖然余華的童年是在充斥著暴力的年代度過的,滿溢的血讓他在寫作上無法避免這些記憶帶來的有意或無意的描述,一次次的寫作是余華剖析自我和這個社會的思想過程,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血”的寓意也隨之改變和變淡。
作者在文中多次使用帶有象征意義的意象和事件,目的是借象征這一手法,完成對人類生存世界的描繪和思考,以及用自身獨特的悲憫情懷來解讀社會,將現實真正地還原給讀者,以引起個人的思考。
1.完成對人類生存世界的描繪和思考
余華的小說從不缺少象征,無論是一直貫穿于眾多作品中的暴力、鮮血、病痛,還是存在于生活中細小的極易被忽略的事物,比如道路、陽光等意象,總是寄托著作者對于自我精神世界和這個社會的思考和希冀。在《第七天》中,各種類型的象征手法有些浮于表面,讓讀者能夠一下子抓住,有些卻潛藏在文本當中,以極普通的樣貌展示出來。文章開頭的第一句作者形容這個城市是空虛混沌的,第三天的結尾處楊飛行走的環境是無邊無際的混沌和無聲無息的空虛,除此之外,描寫楊飛在行走中身處的環境還用到了“寂靜”一詞,他在這個寂靜的世界里尋找著前世的回憶和父親的身影,當與生前的人或事有聯系之時,飄灑的雨雪似乎是兩個世界銜接的預示,楊飛在這個如同死去一般寂靜的世界和那個亂哄哄的世界來回地穿梭。寂靜與混亂是這兩個世界鮮明對比的關鍵詞,死后的楊飛雖然仍不斷遇見與自己身前有聯系的人,但當每一個人都以靈魂、以骨骼的身份出現的時候,他們之間的感情也發生著天翻地覆的變化。張剛被李姓男子所殺,但死后的他們感情甚好;在商場因大火死去的毫無關聯的一群人,死后卻始終圍成一團,“如同水中的月亮,無論波浪如何拉扯,月亮始終圍成一團蕩漾著”,他們彼此依靠在一起,像是一棵茂盛的大樹。在這個并不是安息之地的地方,出現了勝似安息的情景,連風都是輕的,樹的抖動都是心臟的頻率。而在生前的現實社會中,一系列問題層出不窮,一些公務部門的人占著他們的職位白吃白喝,權勢與金錢勝過真正擁有愛情的幸福,野蠻的強拆強遷,一些醫務人員將生命視如草芥等等,“作家所有的想象,都抵不過現實的精彩”,現實甚至精彩到荒誕,小說的荒誕與之相比只是小巫見大巫。
書中所描述的情節只是現實社會的冰山一角,余華試圖用有限的筆調來敘述無窮的社會,這個世界是繁雜的、混亂的,普通老百姓像譚家鑫、李月珍、楊金彪、伍超他們連自己的生命也都無法掌控,在社會的洪流中,在權勢的威逼下,命運在別人的無聲操縱下而無力反駁。鼠妹、李青的死確實與她們自己有著莫大的關聯,雖然鼠妹是失足從高樓掉落,當她站上樓頂之時沒有任何人強迫她這樣做,她們的結果同樣是受到這個浮沉社會的影響,人們找不到自己內心的真實感受,去追求旁人看重的那些無謂的物質生活,在追求物質的路途中失去了本真和自我,一味地將虛浮的外在作為最終的追求,在羨慕別人與希望被別人羨慕中丟棄了真實的自己,余華也在這些事件中還原了社會的真實。18世紀法國女作家斯達爾夫人說過:“小說是對歷史敘事的有效補充,小說家通常會關注并記錄史學家所忽略的日常史、心靈史。”新聞事件在小說中占據的整體篇幅比例很低,并不構成小說的情節主體,真正值得關注的不是從何處出發,而是抵達了何處。展示這些事件并不是最終的目的,記住這些事情也不是本身的初衷,當這一連串荒誕的事情刊登上報刊甚至是記錄入史冊之后,人類將何去何從才是余華真正關注的重點,才是這本書帶給人們的思考。
2.以悲憫的情懷解讀社會
這本小說從頭到尾都離不開對于死亡的敘述,對人物的死亡原因、過程都著有筆墨。在楊金彪生命垂危之際,他一個人乘坐火車來到當初扔下楊飛的地方,在那塊楊飛坐過的石頭邊最終離開了人世,彌留之際的他被旁邊的一位流浪漢強行脫去了鐵路制服,最后說的三句話是“兩百元”“求求你”和“謝謝”。楊金彪一直是一位盡忠職守的普通員工,只有在要做一件重要的事時才會穿上鐵路制服,來到那個公園對他來說就像是赴一場莊嚴的會議,是硬撐著最后一口氣想要來感受楊飛當時的感受,或是用這樣一種方式來增加一點跟兒子同樣的回憶。流浪漢并沒有流露出半點對于楊金彪的關切之心,還脫掉了他身上的衣服,并拿走了他襯衣口袋里唯一的兩百元,這樣冷漠的做法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加寒冷。現代社會人與人之間的利益關系愈重而人情味愈淡,別人的生死似乎與自身毫不相關。文中鼠妹在網上宣布自己要自殺時,網友們為她選擇地點,提供方法,還有人稱贊鵬飛大廈那個地方視野好。站在大廈樓頂時,下面擠滿了圍觀的群眾,不懼陽光刺痛了雙眼,揉揉眼睛又繼續看,甚至還有為此買了一副墨鏡的圍觀群眾。
荒誕的社會以不同的方式出現在作者的筆下,一次又一次地沖擊著讀者的感受,幾個人的行為形成不了整個社會的風氣,然而當大多數人甚至是每一個人都只為個人利益而活時,這個社會便處于價值崩塌的情境,那一群魯迅筆下麻木的看客在當今社會依然存在,對其他人毫無悲憫之情,像看一場戲一樣去看待生死大事,楊金彪和鼠妹本身都是帶著溫情的人物,他們不同于那些看客,他們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然而他們的死卻是冷冰冰地存在于社會中,被人遺忘或是當作玩笑的談資,其自身的溫情與冷漠的社會形成強烈的反差,現實的殘忍就在這一次次死亡中不斷地重復。
余華自己也曾說過,《第七天》是能夠代表他全部風格的作品,是一本他自稱是寫了三十年的小說。其中象征的運用在文中出現頗多,緊密地與余華作品自身的特點結合在一起,并與之前作品中的象征有所改變和更新。通過這些象征,余華實現了對現實社會環境和人類心靈狀態的真實反映,冷漠之中暗藏著溫情,又將溫情徹底瓦解,極具個性色彩。其中包含的文學意義更是需要讀者從中去探求,充分展現了言不盡意的特點,隱含了作者自己對社會的解讀和對人性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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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李京燦,西南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敘事文學。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