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南 (南京師范大學教師教育學院 210000)
從《中國歷史研究法》看梁啟超的新史學思想
姜 南 (南京師范大學教師教育學院 210000)
梁啟超是近代資產階級史學的奠基人,“新史學”和“史界革命”的先行者。《中國歷史研究法》是他史學理論的代表作之一,在本書中梁啟超對舊史學的六大批判、對史家修養的重視以及治史的多維視角深刻體現出他的新史學思想。梁啟超對新舊史學在理論和方法的思考對今日的歷史研究依然具有十分積極的指導和借鑒作用。
梁啟超;新史學;《中國歷史研究法》
梁啟超,字卓如,號任公,廣東新會人。他學識淵博,著述豐厚,以多種姿態活躍在歷史舞臺上,他是戊戌變法期間的政治家,是同頑固派論戰的宣傳家,是積極鼓動親身參與“詩界革命”和“小說革命”的文學家,他亦是倡導“新史學”、“史界革命”的史學家。
梁啟超對于“新史學”、“史學革命”的呼吁可追溯到1901年和1902年,其時,梁分別發表了《中國史緒論》和《新史學》,斥責封建史學有四弊二病: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家,知有個人而不知有群體,知有陳跡而不知有今務,知有事實而不知有理想,能鋪敘而不能別裁,能因襲而不能創作1。他厘清新舊史學的界限,毅然站在新史學的崖端。廿載過后,梁啟超的史學思想從嫩芽萌生終至漸成體系。1921年和1926年,他的《中國歷史研究法》與《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相繼出爐,這兩部書成為梁啟超史學理論的代表作。斯人已逝,然其著作猶在,故其思想不朽。后人陳其泰稱梁“以豐富的著述,代表了傳統史學的終結和近代史學的開端”2,充分肯定了梁啟超在史學方面的繼往開來的卓越貢獻。梁啟超的新史學思想究竟面貌若何,通讀《中國歷史研究法》或可略知一二。
梁啟超既然高舉新史學的大旗,則必然攻擊舊史學的營壘。早在1902年的《新史學》中,梁啟超就已經提出封建史學的四弊二病,在本書中,梁不吝筆墨,在對舊史學酣暢淋漓的嬉笑怒罵當中,對當年的觀點加以豐富、擴展和延伸。
首先,從體例的編排來看,梁指出,舊史學的一大弊病是被肢解得支離破碎,體無完膚,不成體系,“恰如下等動物,寸寸斷之,各自成體”3。其次,就史學服務對象而言,舊史中充斥著強烈的貴族性,等級色彩濃重,讀者僅限于高踞金字塔頂端之人,這鮮明地體現了“帝王中心論”的敘事傾向,使得歷史最終淪為某一朝代當權者的工具。舊史狹隘的著史觀念因其為特權階級服務的先天封閉性,不可避免地忽視了普羅大眾在歷史進程中的作用,助長了國民性的畸形發展。再次,就歷史的功能而言,舊史以死人為本位,嚴重弱化了歷史給后人的借鑒和經世的用能,而且使得歷史沾染上枯朽的頹勢氣態。還有,就歷史的研究方法而言:第一,舊史總要懸高鵠的,蠻橫地將歷史從目的扭曲成手段,“強史就我”,違背客觀事實,污濁了歷史的本相;第二,舊史研究范圍不加限制,卷帙浩繁,內容枝蔓雜蕪,如野草叢生,雖繁多然難掩其亂,且詳略不當,結果使得或學子望洋興嘆,或路走崎嶇,耗費經年,空折一把韶華;第三,舊史中不詳加考證,偽誤太多,真假雜亂攪拌。
針對這些弊病,梁啟超提出了自己的改造方法。第一,注重史跡縱橫間的勾連,加以組織,還原歷史的連續性和因果關系,將專門史和普遍史結合起來,鼓勵學者通力合作以建成歷史學科的龐大網絡。第二,歷史的服務對象應從高層轉向普羅大眾,從狹隘的帝王歷史擴展到豐富的社會整體史。第三,易位死人與生人,改死人本位的歷史為生人本位的歷史,活化歷史,因為過往之人只能供歷史服務,若走向背反,歷史何用。第四,治史者應盡可能的客觀,像西方為文學而治文學一樣去為歷史而治歷史。第五,重新界定史學范圍,使歷史分科精密化,各學科之間不相侵擾。第六,對史料精心考證,慎加辨別。
由上觀之,在梁啟超的眼中,對新史學的改造針對的主要是內涵而非面目,不僅是體例上的翻新,更重要的是革除封建思想的遺毒,塑造一個生機勃發朝氣蓬勃的史學軀體,給中國史學以重生。
對于史家休養的重視的傳統古已有之,唐代劉知幾提出“史家三長”,即史才、史學、史識,清代章學誠又在此基礎上增補史德,梁啟超將這一傳統承續:他注重客觀持平的史德,也強調史識上的洞深觀察。他認為治史不能為一己之目的而“強史就我”,有志于史學者應秉持“鑒空衡平”的態度,如格林威爾一般“畫我須是我”,忠實于事實。梁啟超認為,真史的演變如同影片的放映,是無數單片的接續,所以史家的任務就是將前后數張單片緊密銜接,也就是要善于發現事實之間橫向與縱向的關聯,將看似孤立的歷史事件結合起來,這樣才能一覽歷史的全貌。從梁啟超對史家修養傳統的承接可以看出,梁啟超雖然批判舊史學,但他并沒有對舊史學進行徹底的否定,而是有選擇地加以改造。
梁啟超認為,“懸一公趨之目的與公用之研究方法,分途以赴,而合力以成。如是,則數年之后,吾儕之理想的新史或可望出現”4。從中不難發現,梁對史學研究方法的態度是兼收并蓄,為我所用,視角多維,極具前瞻性,社會學、心理學以及統計學的研究脈絡一直延伸至今日史學界乃至整個學術界。
第一,社會學視角。梁在本書中不止一次地提及,治史眼光應從上層轉移到下層,歷史書寫應從從作貴族史轉變為作平民史。他贊揚《史記》是以社會全體為史的中樞,不失為國民的歷史;亦貶低《漢書》以下史書是以帝室為史的中樞,開了帝王家譜史的風氣。同時,梁還重視能反映社會實況和社會經濟的史料,平常人家日久綿長積攢下來的流水賬簿就是研究歷史的好材料。第二,心理學視角。在《史跡之論次》一章中,梁大面積探討了歷史研究中心理的重要性。他堅持英雄史觀,認為群體心理是個人心理的擴大化,風云人物的心理對破解時代謎團社會閫奧意義重大,因為此類人物的心理是史跡“吸射力之根源”。第三,統計學視角。在講述史料之搜集與鑒別時,梁以親身經歷為例,言其在研究中國與印度文溝通之跡而考論中國留學印度人物時,所用的方法就是陸續搜集,類而錄之。正是通過統計,很多零散的片段得以組織起來,將內隱的事實外現。除了羅列類型的統計方法,圖表法也在本書中有所體現。梁啟超以《五胡興亡十六國表》為示范,展現了圖表對敘述、解釋歷史時的輔助功能。
“中國近代史學發軔于鴉片戰爭時期,其原因是異常深刻的,一方面,是由于受到民族危機加劇和御侮圖強的需求所刺激,另一方面,又因為中外文化交流、輸入了新觀念而觸發,這是中國社會和學術文化發展雙重的內在必然性交會的顯示”5。如陳其泰所言,近代史學誕生之世正是中國制度斷裂、價值失范、社會失序、意義迷惘之時,故而梁啟超史學思想的背后隱含的是對民族國家危亡的憂患之心與力圖自強之意。梁啟超新史學的思想淵源,一方面來自于西學東漸過程中傳入到中國的價值觀念、思想理念,另一方面,也與曾被人忽視的東學背景有關6。多層次多類型的思想使得《中國歷史研究法》中的史學觀超前又有局限:一方面,他執思想之牛耳,批舊傳新,開啟民智,辟出新域。另一方面,他對舊史學的批判有過失之處,對舊代史家在保存史料和某些史學傳統的功績上未能給予客觀的評價;他的多學科治史的視野雖然廣博但略微粗糙,如在心理學史的研究方法上,存在對歷史人物主觀意志的夸大作用。但是,無論梁啟超在史學研究上存在多少謬誤,他對近代史學觀大力宣傳的奠基作用都是難以抹殺的。正如李澤厚所言,梁啟超“自覺注意了在意識形態方面與中國傳統觀念作斗爭,起了廣泛重要的社會影響。他是當時最有影響的啟蒙思想家,這就是他在中國近代歷史上主要地位之所在”7。
《中國歷史研究法》是梁啟超批判舊史學宣揚新史學的力作,雖時過境遷,但再來翻閱這本時代淘金后的專著,我們依舊能從獲得歷史研究方法上的指導,亦能感悟到在民族—國家曲折建構過程中那一代知識人的家國情懷。
注釋:
1.梁啟超著,夏曉紅,陸胤校.《新史學》.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85~91頁.
2.陳其泰.《梁啟超評傳?前言》.廣西:廣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1頁.
3.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7頁.
4.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9頁.
5.陳其泰.《西學傳播與近代史學的演進》.《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3):74.
6.比如(1)鄭匡民.《梁啟超啟蒙思想的東學背景》.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版(2)[美]張灝著,崔志海等譯.《梁啟超與中國思想的過渡》,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6年版等作品都對此進行了探討.
7.李澤厚.《中國近代思想史論》.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版,第444頁.
[1]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2]梁啟超.新史學.[M].夏曉紅,陸胤校.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
[3]陳鵬鳴.梁啟超學術思想評傳[M].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
[4]李喜所,元青.梁啟超新傳[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
[5]李澤厚.中國近代思想史論[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
[6] 陳其泰.西學傳播與近代史學的演進[J].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3):74-83.
姜南(1995- ),女,江蘇徐州人,南京師范大學教師教育學院歷史師范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