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慶培
文化批評
文化記憶與身份焦慮
——讀胡永生的長篇小說《汶水湯湯》
魏慶培*
胡永生的長篇小說《汶水湯湯》追蹤了汶水兩岸百年風云變幻的歷史景象和文化線索,復活了“商族后裔”世俗生活與精神掙扎的鮮活面容。面對民族“文化之根”,《汶水湯湯》淡化了同類小說對歷史回眸時的溫情目光和迷戀姿態,小說中的“大鳥”和“桑園”與其說是寄寓作家生存理想的精神喻象,不如說是象征小說悲劇意識和身份焦慮的文化符碼更符合文本主旨。可以看出,文化危機、身份焦慮與歷史意識等一系列現代性話語主導著小說深層的語言實踐和文本構形,并顯示出作家在表達時代文化困境主題時所騰躍的詩學高度。
胡永生 文化記憶 時間 身份意識 焦慮
身份意識是現代性表達集體和個體自我形象認同所進行的基本話語體認。在被現代性和后現代性“圍困的社會”(齊格蒙特·鮑曼語)里,個體生存的合法性和存在感必須通過群體的文化身份來建構和鞏固,德國著名學者揚·阿斯曼認為:“身份認同歸根結底涉及記憶和回憶。正如每個人依靠自己的記憶確立身份并且經年累月保持它,任何一個群體也只能借助記憶培養出群體的身份。兩者之間的差別在于,集體記憶并不是以神經元為其基礎。取而代之的是文化,即一個強化身份的知識綜合體,表現為諸如神話、歌曲、舞蹈、諺語、法律、圣書、圖畫、標記等富有象征意義的形式。”①揚·阿斯曼:《文化記憶——早期高級文化中的文字、回憶和政治身份》,金壽福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87頁。身份認同借助文化記憶來指證和闡釋,文化記憶賦予身份認同價值與現實生存的歷史依據;在文化記憶的時間視域里,歷史被重新講述,歷史和歷史場景以一種文化儀式的方式持續地進入敘事文本中并為生存現實提供秩序和意義。這樣,歷史與文化書寫和民族身份辨認緊密聯系起來。胡永生的長篇小說《汶水湯湯》無疑強化了這種聯系,小說追蹤了汶水兩岸百年風云變幻的歷史景象和文化線索,復活了“商族后裔”世俗生活與精神掙扎的鮮活面容。面對民族“文化之根”,《汶水湯湯》淡化了同類小說對歷史回眸時的溫情目光和迷戀姿態,小說中的“大鳥”和“桑園”與其說是寄寓作家生存理想的精神喻象,不如說是顯示了小說悲劇意識和身份焦慮的文化符碼更符合文本主旨。可以看出,文化危機、身份焦慮與歷史意識等一系列現代性話語主導著小說深層的語言實踐和文本構形,并確證出作家在表達時代文化困境主題時所騰躍的詩學高度。
法國著名哲學家德里達曾指出:“對現在之所謂先前在場的引證,那就是記憶,是所有寓意的根源。”①雅克·德里達:《多義的記憶——為保羅·德曼而作》,蔣梓驊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年,第69頁。記憶是進行身份建構與認同的前提和起點,記憶在歷史書寫中被激活,但記憶不會重現全部的過去,它預示著一個來自歷史深處的確定性力量向現在延展的時刻。根據德里達的觀點,記憶就是對蹤跡的開啟,“為‘保存’蹤跡,它逗留于蹤跡邊上,但這些蹤跡是一個從未到場的過去的蹤跡,其本身決不滯留于在場的形式中,它們總要以某種方式到來,來自將來,是將來的來臨。復活始終是‘真理’的要素本身,是某個現在及其在場之間的循環差異,它并不復活一個曾是現在的過去,而是對將來作出承諾。”②雅克·德里達:《多義的記憶——為保羅·德曼而作》,蔣梓驊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年,第69頁。記憶為“在場”構造存在基礎并為未來提供形塑證據。在這里,德里達指明了記憶與自我存在的邏輯關系,正如泰勒所說的:“為了保持自我感,我們必須擁有我們來自何處,又去往哪里的觀念。”③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與自我認同》,趙旭東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第60頁。可以說,小說《汶水湯湯》是建立在以自我身份認同為旨歸的歷史記憶書寫,其中,歷史所蘊含的文化動機通過符號編碼的形式和編年體式歷史事件呈現出來,進一步形成文本敘述的兩種時間樣態。關于文化記憶的時間性問題,著名文化學者揚·阿斯曼在分析了列維·斯特勞斯對“冷文化”和“熱文化”的區分后把歷史記憶分類為“絕對的過去和相對的過去”兩種類型。“絕對的過去”針對歷史的時間性存在,而“相對的過去”則綿延在文本的深層結構中內化為歷史敘事的一種神話性時間。“回憶,從‘被內化了的過去’這一意義上講,所關涉到的是神話時間,而非歷史的時間;因為只有神話的時間是關于變化的時間,而歷史的時間無非是已經形成之物的延續。被內化的,或者更準確地講是被回憶起的過去在敘事中被賦予一定形式。這種敘事是有作用的,它或者成為‘發展的動力’,或者成為連續性的基礎……我們把具有奠基意義的故事稱作‘神話’。”④揚·阿斯曼:《文化記憶——早期高級文化中的文字、回憶和政治身份》,第72頁。
《汶水湯湯》中的歷史敘事首先通過編年體式的時間秩序來實現。小說的時間安排從清末開始,歷經辛亥革命、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土地改革、“反右”運動、“大躍進”、“文革”浩劫、撥亂反正、改革開放等近百年的歷史進程,陳、胡兩家4代的恩怨情仇就在這宏大的歷史背景下逐漸展開。但值得一提的是,小說并沒有因此落入宏大敘事的窠臼,而是不動聲色地內化為對日常生活的敘述,在這里,歷史時間僅是個隱形的存在。小說中,歷史時間和故事時間融為一體。故事的開頭先講述陳世安家庭香火危機的現實,為陳、胡兩家的結緣埋下伏筆,以后故事情節遵循線性時間的發展邏輯。胡大正打理桑園、經營診所,陳家由于服用了胡大正的藥方而生下雙胞胎陳千和陳萬,陳千成人后和胡大正的兒子繼芳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繼而產生了矛盾和沖突。其間,歷史風云、民族危機、社會變遷、政治斗爭深入其中,形塑著汶河兩岸人們的性格和命運。可以看出,《汶水湯湯》雖然盡力清理宏大話語在故事中遺落的痕跡,但“通過‘講故事’的途徑呈現‘文化記憶’的品格,實現了‘大歷史’的風采”。①徐岱:《作為一種文化記憶的敘事——在小說與歷史之間》,《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2016年第2期。
別爾嘉耶夫認為:“歷史時間繁衍幻象。具體說:尋找將來時,它又產生漸進的幻象,認定過去是美好的、真實的、圓滿的所在。”②尼古拉·別爾嘉耶夫:《人的奴役與自由》,徐黎明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94頁。小說中的“新甫鎮”既是存放歷史時間的空間意象,又是生長文化記憶的地理符號。它地處齊魯文化腹地,汶河兩岸文明繁盛,生生不息,維系其繁衍不竭的鳳凰“和”文化貫穿于小說文本敘事的始終。需要特別說明的是,作家巧妙地將辛亥革命等5個重大歷史時期與鳳凰文化所寄意的“扎根、生長、流變、癲狂和更生”等5個環節的生命文化內涵對應融合在一起,在深層上挖掘了文本中歷史時間的表意功能。對此,作家在小說出版“后記”中作了精到的闡釋:“辛亥革命的文化意義在于人心的自覺自立。自此,人們從皇權的統治里擺脫出來,去營造自我。這是一種理論意義上的扎根,就如胡大正初來新甫鎮,其生活是那樣的平靜而有韻味,那是生活的本真狀態。可是,生命的意義是成長。在隨后的成長道路上,不僅遇到了外力的強奪,也遇到了內力的阻礙。外力越大,其生命力越強。阻礙越多,其流變的意識越盛。對于后來出現的‘癲狂',實際上是一種自我焚毀,這種人們意識里頭的偶然性,與鳳凰自焚后更生結合起來,形成了一個完整的理性構架表達。”③胡永生:《汶水湯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6年,第373頁。
如果說歷史時間在小說中被認作為線性形態的話,那神話時間則表現為共時性的存在。小說共有10卷,分別用“甲乙丙丁戊己庚辛”來命名,十天干所蘊含的“破土而萌”、“草木初生”、“萬物皆然”、“壯實成丁”、“茂祥初彰”、“物大隨形”等生命寓意賦予了每卷以可靠性的文化暗示。天干作為事物從孕育、生長、發展、成熟,再到回歸的整個生命自足系統的文化喻象,已經進入民族文化心理的深層,凝固為一種神秘力量的象征符號,尤其是后來與十二地支交織融合,支撐起了易經文化中玄妙的術數學基礎。“過去,如果被固定和內化成起到奠基作用的歷史,那就是神話,這一點與它的虛構性或真實性毫無關系……人們講述它,是為了讓自己在面對自己和世界時可以找到方向;神話又是關于更高級秩序的真理,它不光是絕對正確的,還可以提出規范性要求并擁有定型性力量。”④揚·阿斯曼:《文化記憶——早期高級文化中的文字、回憶和政治身份》,第73頁。附麗著神秘文化信息的十天干被作家匠心獨運為小說的結構裝置,它和小說文本的歷史敘事互證互動,充分地體現了小說對歷史邏輯的把握和對傳統文化中“天人合一”思維模式的深湛理解。在具體話語實踐中,作家借助“林先生”這個人物設計來強化神話時間這種結構性在場。林先生是陳家的私塾老師,與陳家老爹陳世安情誼篤厚,其滿腹經綸,學識淵博,是儒家文化“仁義禮智信”的化身。耐人尋味的是,林先生讀書的背影聯接了小說故事情節轉換發展的每一個環節,他以書寫的姿勢彌合著時間與記憶間的縫隙并抽象為定義世界的符號,此時的符號意義被自己標注在《史記》中的“密語”得到進一步的辨認和深化。他若隱若現地出沒在小說的所有章節中,洋溢著神啟般的力量。林先生的地位和作用堪比《白鹿原》中的“關中大儒”朱先生,更重要的是,他所掌握的通往鳳凰山神秘山洞的密碼牽連著一個地區與族群的文化基因和圖騰信仰。書中寫道:
林先生斜身拐彎進去,陳世安驚嘆不已,舉著火把朝里照了照說,林先生,你看,里邊有個大石床哩!林先生拿火把朝里舉了舉說,真乃神洞呀,床頭上還有一只大鳥哩!聽見大鳥倆字,陳世安張著大嘴,驚叫道:“大鳥?”
“是只大鳥,眼睛發光哩!”
“神鳥!神鳥呀!”
陳世安的心突然緊張起來,難道吉昌夢中盤旋的大鳥真的落入此洞,化為永恒的山石?難道……
如果說天干文化是小說的骨骼構架和組織肌理,那么“大鳥“、“玄燕”等鳳凰文化精神象征符號就是小說的眼睛和靈魂。小說第一章用“鳥盤旋”拉開了故事的大幕,“突然,大鳥一聲鳴叫,朝濃密的桑枝叢盤旋而去……這叫聲似從祠堂的瓦楞間傳出來的,它撕開云霧,尖厲,凄美”。隨后這只“大鳥”持續地從歷史返回到小說敘事的生活現場,它與現實中的“玄燕”(書中說,大汶河地區的山形遠眺酷似一只盤旋著的“玄燕”)生成動靜交織、虛實轉換的共時性及空間化的敘事策略和審美效果。別爾嘉耶夫認為:“神秘主義是人的精神的覺醒,精神的人比自然人或心理上的人更清楚或更敏銳地看見實在。”這是“精神”與“實在”的辯證法,他進一步解釋說:“精神性在人身上揭示的是神的東西,但這個神的東西原來也是深刻的人的東西。”①尼古拉·別爾嘉耶夫:《精神與實在》,張源等譯,北京:中國城市出版社,2002年,第137頁。小說里的“天干”、“密語”、“大鳥”、“玄燕”等意象符號以一種重復沖動的形式再生了神秘文化的召喚性力量,重復沖動將被遮蔽的記憶挖掘出來,給予神秘文化指證現實、衡量當下的價值尺度功能和意義。
按照揚·阿斯曼的理解,有關文化記憶的神話時間特指那段具有奠基意義的歷史,重述過去,是因為可以以起源時期為依據對當下進行闡釋。“它不是單純地把過去作為產生于時間層面上的、對社會進行定向和控制的工具,而且還通過過去獲得有關自我定義的各種因素并為未來的期望和行動目標找到支撐點。”②揚·阿斯曼:《文化記憶——早期高級文化中的文字、回憶和政治身份》,第75頁。小說《汶水湯湯》中的“支撐點”呈現網狀的立體化結構,其中,“十天干”、“大鳥”等神秘文化符號支撐起整個表意骨架,而“文廟”、“書院”、“陳胡公祠”、“桑園”、“小桂香”、“桑葉”等附集著濃厚文化、精神、生命與理想的意象材料悉數參與到話語文本的構造中。在作家的筆下,對于中草藥“小桂香”的敘事尤為動人溫馨,“小桂香”體現了作家對傳統文化中極具再生能力部分所作出的價值判斷和情感認同。而“桑園”意象則誕生于現代性危機的文化回歸意識,它呈現了小說對自然、樸實、寧靜、和諧的生命形式和生存方式的精神訴求。
“我們講述故事或書寫故事,為了推遲死亡的來臨。”①加布麗埃·施瓦布:《文學、權力與主體》,陶家俊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第135頁。用作家的話說就是“小說,既是對往事的回憶,也是對未來生活的創造”。②胡永生:《汶水湯湯》,第369頁。回憶把過去、現在和未來聯系起來,回憶的詩學就是歷史的敘事學,回憶是現代性敘事的永恒主題。現時感的空洞和自我身份意識的迷惘是回憶敘事實現的前提,因此,現代小說傾向于從歷史記憶和溯源想象中尋找自我拯救的根由。漢娜·阿倫特說:“歷史為過往事件記載賦予的那部分世俗不朽性,是現代人必然渴望的,是行動的人不再指望能從他們子孫后代那里得到的東西。”③漢娜·阿倫特:《過去與未來之間》,王寅麗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81頁。可以認為,《汶水湯湯》中的“桑園”就體現了作家的文化重構欲望和對工業化、商業化和全球化等異質性話語的抵抗姿態。小說中的“桑園”具有多重指涉意義,除了傳統農耕文明的縮影,它還是小說主人公胡大正的“家”,“桑園”避免了一個漂泊者軀體與心靈的雙重流浪,在此點上,“桑園”被賦予故鄉與家園意義上的精神內涵;再者,“桑園”潛伏在文本的話語深層,召遣并透射出作家對文化身份溯源與認同的隱秘渴望。
新甫鎮地處齊魯古道,當年齊國人出使各國都經過此地。順河東去,越過徂徠山,是“新甫擁翠,汶水拖藍”的美景。這里自古行人彭彭,南來北往的人還是常在此歇腳。夏天,在桑樹底下喝口泉水,涼快涼快再走。冬天,鉆進樹下茅屋,避避風寒,喝口熱茶,暖和暖和,再起程。
如書中所見,人、景、園構成了一個溫馨世界,一個記憶中的和諧家園;“桑園”庇護了四季輪回、寒來暑往的“彭彭行人”,它是一個族群的集體記憶和共同的生存之根。“汶水湯湯,行人彭彭。汶水滔滔,行人儦儦。魯道有蕩,赤子翱翔。”小說中林先生指導蒙童反復頌唱的這句來自《詩經·齊風·載驅》的詩句,執著地訴說著古齊人的精神風貌和胸懷氣度;“彭彭行人”貫穿全篇,為“桑園”的歷史生存提供了身份構認的形象尺度和價值標桿。“桑園”的守護人胡大正是作家認可的“彭彭行人”中的一員,在他身上能發現林先生的影子,他和林先生構成了小說身份想象的兩個側面。無疑,“桑園”、“書院”、“文廟”等系列懷舊意象強化了歷史敘事的“戀鄉”姿態。“懷舊/戀鄉是現代性的一項特征。”④基恩·特斯特:《后現代性下的生命與多重時間》,李康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73頁。斯韋特蘭娜·博伊姆認為:“現代的鄉愁是對神話中的返鄉無法實現的哀嘆,對于有明確邊界和價值觀的魅惑世界消逝的哀嘆;這也可能就是對于一種精神渴望的世俗表達,對某種絕對物的懷舊,懷戀一個既是軀體的又是精神的家園,懷戀在進入歷史之前的時間和空間的伊甸園式統一。懷舊者都要尋找一個精神回歸的對象。”⑤斯韋特蘭娜·博伊姆:《懷舊的未來》,楊德友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年,第9頁。就連德國最著名的現代性研究的哲學家哈貝馬斯也充分肯定了“回溯過去”的現代性特質,他在分析了本雅明的《歷史哲學論綱》后說:“一切過去都具有一種無法實現的期待視野,而現在面向未來的時候所承擔的使命在于:通過回憶過去而得知,我們可以用我們微弱的彌賽亞主義的力量來實現我們的期待。”①于爾根·哈貝馬斯:《現代性的哲學話語》,曹衛東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17頁。
但現實中的“彌賽亞力量”已經式微,事實上“桑園”的最終荒廢就預設了這種拯救行為的失敗。如果認為“書院”的現代轉型具有現代性意義上的合理性,那“文廟”、“陳胡公祠”的焚毀以及無序發展的工業經濟都加劇了文化危機的后果。桑園里的那十口大鐵鍋未能幸免,就連那蒼勁的老桑樹也未免劫難。至此,歷史的連續性和統一性由此斷裂,隨著文本的裂隙越來越大,小說主體的危機意識也逐漸呈現。“主體進入到危機之中是有益的,因為它參與了符號歷史和構成的危機之中。”②翁貝爾托·埃科:《符號學與語言哲學》,王天清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年,第64頁。
胡大正終于發現,這個世界就跟一個人似的,一直是疾病纏身!
胡大正說:“治病就是治人,俺八十好幾了,悟出了一句話:咱當醫生的,要先治好自己的心病,然后再去給病人治實病!”
主體性危機見證了歷史危機的有效性,主體的危機注定要依靠自身的力量來瓦解。胡大正通過一生領悟到了現代人疾病纏身的癥因,身份焦慮癥是“心病”的現代性話語指稱。從心理學上理解,“焦慮是因為某種價值受到威脅時所引發的不安,而這個價值則被個人視為是他存在的根本。”③羅洛·梅:《焦慮的意義》,朱侃如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72頁。英國著名的現代性研究學者安東尼·吉登斯指出:“對日常生活有序性的另一方面造成威脅的無序,在心理上可被看成是克爾凱郭爾意義上的畏懼,即一種被焦慮所淹沒的景象,這種焦慮直抵我們那種‘活在世上’的連貫性感受的深處。”④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與自我認同》,第41頁。歷史連續性的中斷催生的身份焦慮感起源于主體那種連貫性的感受,因為“我們的文化身份反映共同的歷史經驗和共有的文化符碼,這種經驗和符碼給作為‘一個民族’的我們提供在實際歷史變幻莫測的分化和沉浮之下的一個穩定、不變和連續的指涉和意義框架”。⑤斯圖亞特·霍爾:《文化身份與族裔散居》,羅崗等編:《文化研究讀本》,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第213頁。
胡大正一直在尋找一個醫治百病的處方,那就是讓跳動的內心平靜下來,而不至于死亡。小說開具的醫治藥方是通過自我運行的減速來尋找反思的時間和空間,以期有機會重新縫合歷史遠去而遺留下的罅隙。傳統文化及生存意義上的“寧靜”能否緩解現代性危機帶來的精神壓力,答案是不言而喻的。為此,小說塑造了代表希望的“遠哲”和“智歸”兩個青年才俊。但具有反諷意味的是,“智歸”最終離開了她魂牽夢縈的“故鄉”而不知所蹤,“遠哲”則毅然拒絕了大都市的邀請和誘惑而留在了鄉村從事文化的挖掘、整理與接續工作。顯然,他們的選擇都有悖于故事發展的現實邏輯和文本預設,不管“遠哲”們是否沉潛下來,確保內心的淡定和寧靜,實際上,為慰藉身份焦慮而設計的人物形象由于一次重大事件而被抽空所有的存在意義。小說最后的情景是:
過了幾天,遠哲領著殷教授和文物專家來到桑園,說跟著繼芳去神洞看看。繼芳讓眾人稍息,拿上林先生留下的那本《史記》,順著“甲乙丙……”路線圖,穿過密林,走進神洞,打開洞門,一股當年陳世安聞到的那股銅銹的味道迎面撲來。眾人欣喜,在繼芳的引領下,穿過“丙”字形里洞,傲立于石床頭上的大鳥不見了。
大鳥呢?大鳥呢?眾人驚異地叫著。
“快,快報案!”文物專家撥通了公安機關和文物局的電話。
很快,一個由文物部門和公安機關組成的重大文物走私盜竊案件專案組在新甫鎮成立,準備追回神洞里的大鳥。
陳萬去找陳千,推開新宅子的大門,已是人去樓空。
作為小說靈魂和身份認同精神尺度及價值理想的“大鳥”,它的被盜預示了商業文化強大侵蝕性力量的在場和小說文化身份重建企圖的自我瓦解與毀形。“一切形式最終是隱喻性的,而不是實際存在。”①海登·懷特:《元史學——19世紀歐洲的歷史想象》,陳新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3年,第425頁。本文提到的許多事件和原件照片都由陳劍平提供。“大鳥”的丟失隱喻了現代性文化危機的空洞形態,繼而上升為對整個民族和國家的精神闡釋。胡永生對身份焦慮感的書寫為當下持續的文化危機及后果提供了精神證詞。
責任編輯:沈潔
*魏慶培,男,1970年生,山東萊蕪市人。文學博士,浙江警官職業學院公共基礎部副教授。主要從事現當代文學的教學與研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