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勝利不久,為嚴防中共對東南淪陷區的接收,國民政府利用大量的漢奸和偽軍幫助接收,并對他們予以庇護甚至委以重任,如任命偽浙江省省長丁默邨為浙江省軍事專員,同時明確其職責為“切實負責維持杭州治安之責,以免奸匪侵入”[1]。此類做法引發民眾嚴重不滿和抗議,“若此等人不受一定追究,再遇民族危亡之際,人們何以保持忠貞?”[2]為順應民眾呼聲,國民政府逮捕了一批大漢奸。1945年11月底,隨著漢奸利用價值基本消失,國民政府先后頒布《處理漢奸案件條例》和《懲治漢奸條例》,開始了大規模的懲奸工作。本文主要對戰后浙江懲奸的有關情況作一梳理,從中窺探國民政府在地方判奸工作中的一般過程、成效以及影響。
1945年9月27日,國民政府公布了行政院制定的《處置漢奸案件條例草案》,初步規定了檢舉和懲辦漢奸的若干事宜。11月23日,國民政府公布《處理漢奸案件條例》11條,其中對漢奸檢舉范圍作了明確規定,即凡參與偽組織機關、學校、文化團體、自治團體、經濟機構等單位的人員,或任職或為其服務且侵害國家利益者,均應檢舉[3]。對于所在地域的外地漢奸也應檢舉,并協助司法行政機關拿辦。12月6日,國民政府又頒布《懲治漢奸條例》,對漢奸量刑作了具體規定,明確對于圖謀反抗本國者、圖謀擾亂治安者、招募軍隊或其他軍用人工役夫者、金錢資敵者、擾亂金融者、投毒者等十四種罪行,只要有其中之一的罪行,即是通謀敵國的漢奸,應判死刑或無期徒刑,情節輕微者處五年以上有期徒刑[4]。漢奸財產方面,對于犯圖謀反抗本國罪者,判定沒收其全部財產。在查封全部財產時,應酌留予家屬必需之生活費。“罪犯未獲案前,經國民政府通緝,而罪證確實者,得單獨宣告沒收其財產之全部,其未獲案或于裁判前死亡,而罪證確實者亦同。”[5]對于軍事漢奸,其財產處置一由管轄第一審的地方法院受理,二由有權審理漢奸案件的軍法機關辦理[6]。
戰后浙江省政府也出臺了一些懲奸條例,這些條例細化了懲奸內容。浙江省政府成立了偵查日偽罪行委員會,專門調查漢奸罪行,并對漢奸、偽職人員的逮捕、看管及財產查封作了規定,要求除依照《特種刑事法令》《處置漢奸案件條例》暨戰區司令長官部曾奉中央電令外,再依下列標準:第一,罪行昭著之漢奸應立予逮捕并查封其財產;第二,為杭敵梅機關工作之漢奸,不論性質如何,概予逮捕法辦;第三,曾經參加偽清鄉機構之漢奸、偽職人員,概予逮捕法辦;第四,偽省縣黨部首要工作人員,概予逮捕法辦;第五,何總司令文電指示應即逮辦之漢奸、偽職人員,即偵查分別逮辦;第六,漢奸、偽職人員罪行重大有潛逃之虞或有隱匿轉移其財產之事實者,立予逮捕法辦并查封其財產;第七,漢奸、偽職人員已潛逃者,應先行查封其財產并通緝歸案法辦;第八,偽軍職人員現在仍供職我軍隊自效者暫緩逮辦;第九,參加偽組織經濟事業之漢奸應俟調查確定后再予逮辦;第十,發封漢奸、偽職人員財產時,應盡可能由執行機關會同法院或市縣黨部辦理查封并應公告[7]。此外,在逆產處理、逮捕機關、審判漢奸的范圍和權限等方面也有補充規定,并在具體操作中有針對地采取了一定措施。
戰后浙江漢奸的逮捕,一方面由軍統組織執行逮捕大漢奸,另一方面“遵守司令長官核定,由杭州警備司令部指揮憲兵,及省會警察局、省會警察大隊會同法院執行”[8]。因戰后接收日偽財產的需要和鞏固統治的目的,法院作用難以施展。1946年9月8日以后,“逮捕漢奸必須依法由法院正式逮捕,其他無論黨政軍團各部門不得擅行逮捕,否則即以違法越權論罪”[9],由此拘捕漢奸工作走向程序化、正規化。在各種力量的推動之下,1945年9月初開始浙江大量漢奸迅速落網,大漢奸如偽浙江省長項致莊、傅式說、偽教育廳長徐季敦、偽財政廳長孫祖基、張德欽、偽杭州市長吳念中、傅勝蘭等很快被逮捕。1945年9月底,軍統對曾任偽浙江省政府主席的梅思平、偽省長的丁默邨進行了逮捕。對于眾多的中小漢奸,浙江各地政府、法院和其他機關也以較快速度盡可能予以逮捕。
抓捕歸案的漢奸有些未經審判就立刻被處決了,但大部分被囚禁于監獄中等候判決。1945年11月后,浙江高等法院和地方法院相繼恢復了工作,對所捕之漢奸進行了審判。但是,軍統局和軍隊所捕之漢奸遲遲未移交浙江法院依法審理,且浙江省政府對此反應也不積極,此舉引起各方輿論的強烈譴責。“抗戰以來,已逾半年,各漢奸首領尚無處刑者國內輿論頗多,不滿青年學生不勝懷疑。”[10]1946年9月,蔣介石命令:各黨政軍政府機關將已捕漢奸一律移交法院審理,除被告為軍人外,統歸司法審判。至此,浙江漢奸的審判工作才正式走上司法軌道。
浙江省判奸的重點在于審判那些民憤極大又被檢舉揭發出來的汪偽政權重要漢奸人員,特點是依據《懲治漢奸條例》上的量刑標準審判,一般以職位高低來衡量,職位越高量刑也就越重,當然執行過程中也會注重以實際罪行來定刑。在判刑之前,一般是根據起訴情況進行調查再行判決。到1947年底,浙江偵查漢奸案件共9537件(包括司法部門自查),其中提起公訴的為5416件,因罪嫌不足等因素不起訴的為3597件[11]。被提起公訴的漢奸件經過審判,其結果一般有以下幾種:無罪、單獨沒收財產、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死刑。杭州判奸始于1945年10月。10月12日,浙江省高等法院開始對漢奸馮云龍和龍吉安進行公開審判,拉開了判奸的大幕。截至12月11日,浙江省高等法院就已受理漢奸案件共計1518件,已判決400余件,其中判處死刑者15人,無期徒刑者37人[12]。杭州以外的其他地區也展開了審判工作。1945年10月,駐湖州日本憲兵隊特務頭目周淦成、日偽自衛隊隊長殷銀生被軍法處和吳興縣法院聯合會審,判處死刑并就地正法;東陽縣大批漢奸經浙江省高等法院審理后,有37人被判處1至10年有期徒刑,其中27人逆產被沒收。
浙江對漢奸的審判實行公開審判制度。法院在審判漢奸案件時會先期公布案由、當事人情況、開庭時間和地點,鼓勵民眾旁聽,并允許新聞媒體公開報道。采用公開審判的方式,一方面利于社會監督,另一方面也能深刻教育民眾。下面以偽杭州市商會會長、經濟漢奸王五權案件的判決進行說明。
王五權,紹興人,商人,出任偽職期間先后搜刮巨大物資供給敵偽。可查者達26000多萬法幣,助敵侵華之罪惡昭彰[13]。王五權被逮捕后,經偵查由浙江高等法院采取公開審判。“王五權開審了,昨(26)日上午八時,法院大門外擠滿了聽審的人。”受審開始后,“旁聽席上,人如潮涌”。王五權對自己的罪行有的承認、有的掩飾,甚至請來了兩個律師朱啟晨、鮑祥麟為其辯護:“資敵二萬萬元的數字駭人聽聞”;購買面粉沒有資敵而是用于救濟;出示信件和小冊子表明王五權曾營救過不少抗日志士[14]。1946年2月15日,浙江高等法院宣告判決結果,“群眾聞訊,雜沓紛至”,“致法院大門內外,你擁我推道為之塞”,最后判決主文如下:“王五權連續通謀敵國,圖謀反抗本國,供給物品金錢,處死刑,褫奪公權終身,王五權所有全部財產,除酎(酌)留家屬生活費,全部予以沒收。”[15]像王五權這樣被判為漢奸的人雖經歷了法律審判,但道德懲罰的威力可以穿越時間的限制,使被判為漢奸者遺臭萬年,永無見諒于國人之日[16]。
被提起公訴的漢奸,采用辯護制度;被起訴的漢奸,法院主要看其有無犯罪事實、證據是否充分、是否觸犯了懲奸法律。法庭對漢奸疑犯審判時,用法律保障其在司法訴訟過程中的基本權利,主要包括獲得辯護的權利、被告為自己申辯的權利、控辯雙方允許的辯論、可以提起復判。1946年4月17日,浙江高等法院判決蕭山義橋漢奸馬觀水“有期徒刑八年,褫奪公權六年”,罪名是“通謀敵國,充任有關軍事之職役”,依據《懲治漢奸條例》第三條“招募軍隊或其他軍用人工役夫者”而定刑。馬觀水不服,要求申辯,法院代其找到了律師石智竟,后者為馬觀水進行了減刑申辯并遞交了希冀減免罪刑的呈辭,要求復判。法院經再次核實和權衡,依然維持了原判[17]。
對于反奸人員(抗戰機關或部隊派遣人員打入偽組織以漢奸身份為掩護執行內線工作的人員),只要有“自新自效之具體事實,清算其功過,得予減輕或免完”[18]。這就被某些期冀逃脫法網的漢奸所利用,進而嚴肅的法律審判終為政治所操弄。筆者所接觸的資料顯示,國民政府對于反奸人員全部予以免刑,盡管他們在抗戰中確因某些原因助敵侵華。還有部分漢奸因反共而被免除了刑罰,如浙江省法院曾對漢奸犯蔡家驥等七人做出撤銷通緝的處理,其中漢奸俞明俊因“秘密為我工作有功且悔過自新”、姜漢錚因“剿匪頗稱努力”被撤銷通緝,沒有被追究刑事責任[19]。
判奸過程中因被無罪釋放漢奸太多,遭致民眾非議。法院在判奸時,比較注重犯罪事實的采集和呈現。漢奸嫌疑被捕后經偵查不符合漢奸罪時宣布無罪釋放,這無可非議,但過多漢奸疑犯被無罪釋放,這被民眾視為司法不公。如,崇德縣張褚鄉第六保偽保長朱阿大、副保長倪耀堂等人在抗戰期間投敵,“槍殺我抗戰同志朱文高,勝利后,經文高家屬及保民檢舉,移送杭州高等法院審訊,數度傳案對質,迄未定獄,近竟無罪開釋。”[20]據官方統計,截至1947年下半年,浙江判漢奸無罪釋放的案件達1069件,占案件總數的39.1%[21]。《浙江日報》發文稱:“審理漢奸,宣告無罪之案件頗多。惟其為敵偽服務,已有漢奸之名義”,今宣布無罪,再有外侵,民眾仿效,則會“致使國家觀念消失,國民道德墮落,民族正氣淪亡,誰復為盡忠報國哉?”[22]
浙江省對漢奸的審判工作斷斷續續持續到1949年。整個抗戰時期,浙江究竟有多少漢奸?因資料散失嚴重,沒有一個準確數字。據官方統計,抗戰時期全省漢奸(包括偽職)共計5317人[23]。此為1945年的統計數字,而不少漢奸在1946年才被檢舉出來,故實際數目肯定更多。另外,被審判的漢奸也沒有最終的具體數字,據官方統計,截至1947年下半年,浙江共審判漢奸2960人,其中死刑48人、無期徒刑118人、有期徒刑2446人、緩刑335人、免刑12人、罰金1人[24],之后的審判數據則不夠詳盡,蓋因此后國民政府的關注重點轉向了國共內戰上,漢奸審判雖未停止,但沒有再予更多關注、沒有更大的動作。
戰后,浙江省政府在民眾的壓力下公布了懲奸法令和實施細則,嚴懲了大批漢奸,割除了民族肌體上的毒瘤,弘揚了民族正氣,增強了民眾的愛國意識和民族凝聚力。為了調查漢奸罪行及其財產,浙江還成立了偵查日偽罪行委員會和財產清查委員會。在懲奸過程中注重法律證據,及時判奸入律并采取公開審判的方式,同時允許民眾控訴漢奸罪行,給人民以深刻的教育。漢奸逆產處理方面,有相當部分的逆產通過政府變賣的方式獲得資金,用于教育、失業救濟、烈士撫恤等,此舉贏得了民心、推動了社會發展。
但懲奸工作呈現復雜化,存在明顯缺陷:第一,利用、包庇漢奸的現象嚴重。出于對東南淪陷區接管的需要,國民政府大量利用漢奸為其服務,且對于某些大漢奸,往往以其抗戰有功為名進行包庇。如大漢奸丁默邨等人雖早已被逮捕,但遲遲未予判刑,最終在民眾的強烈要求下才予以懲辦。
第二,腐敗較為普遍和嚴重。官員肆意收受漢奸賄賂,對行賄的漢奸重刑輕判,或為其開脫罪責,影響到判奸的公正性。如,安吉縣漢奸張裕祥、梁再祥以五石米行賄官員,并成功脫罪。時人評論曰:“賄托無所不至”“而貪瀆不法經人檢舉到署者,已有數起”[25]。政府官員借處理逆產之機,大量占用或私分逆產。國民黨重要人物邵毓麟面對此刻官員的貪腐,對國民黨的未來作出預言:“在一片勝利聲中,早已埋下了一顆失敗的定時炸彈。”[26]
第三,懲奸中夾雜著反共思維。利用和包庇漢奸、對反奸人員減免刑罰,無疑都具有反共之目的。量刑時,政府尤其強調“維持地方秩序”有功者可酌情減刑,這就為包庇與政府勾結反共的漢奸提供了逃脫應有制裁的法律依據[27],如,駐浙偽軍第1方面軍軍長徐樸誠、第2軍軍長張恒等因此獲得減刑或免刑。費正清在《偉大的中國革命》一書中,指出國民政府利用懲奸去打擊中共的行徑極不得人心[28]。
曾有法律界人士將國民黨在大陸的失敗歸因于政府在抗戰結束后未能嚴格秉持公正原則處理漢奸[29],這一觀點點出了懲奸在戰后國共政權角逐中的重要性。
注釋與參考文獻:
[1]南京市檔案館編:《審訊汪偽漢奸筆錄》(下),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715頁。
[2]胡素珊:《中國的內戰》,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97年,第15頁。
[3][4][5][11][21][24]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5輯,第3編,政治(1),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 年,第337、339、356、365、363、362頁。
[6]《解釋軍事漢奸財產訴訟管轄疑義公函》(1947年6月21日),《浙江司法月刊復刊》第2卷,第8號,杭州市檔案館,舊F-1-1-14。
[7]《第3戰區浙江區偵查日偽罪行委員會第2次會議記錄》(1945年9月28日),浙江省檔案館, L29-5-572。
[8][18]《3戰區浙江區偵查日偽罪行委員會第4次會議記錄》(1945年10月1日),浙江省檔案館,L29-5-572。
[9]《中華民國重要史料初編--對日抗戰時期》第6編,傀儡組織(4),臺北: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黨史委員會編印,1981年,第1627頁。
[10]《請國府從速懲辦漢奸首領以收攬民心建立威信案》(1946,具體日期不詳),浙江省檔案館,L16-0-1014。
[12]《高院受理漢奸案千五百件,已判決四百余件,謝逆樹人猶逍遙法外》,《浙江日報》,1945年12月11日,第2版。
[13][14]陳思:《王五權受審記》,《浙江日報》,1946年1月27日,第3版。
[15]陳思:《王逆五權宣判死刑》,《浙江日報》,1946年2月16日,第3版。
[16]翁有為:《抗日根據地民主政權懲治漢奸的立法和政策研究》,《中共黨史研究》,2006年第2期,第64頁。
[17]《浙江高等法院刑事判決》,第92頁,杭州市檔案館,舊13-1-72。
[19]《令發撤銷通緝表仰一體知照由》,《浙江省政府公報》,第3382、3383期合刊,第40頁,杭州市檔案館,舊3-4-335。
[20]佚名:《漢奸竟獲釋》,《浙江日報》,1946年8月5日,第6版。
[22]周賡鎬:《對于懲治漢奸法之我見》,《浙江日報》,1946年6月23日,第2版。
[23]《浙江省八年來漢奸名冊》(1945,具體日期不詳),杭州市檔案館,舊49-4-1、2。
[25]《奉行政院令為監察院呈據江蘇監察區監察代電,對于懲處漢奸實況糾正案抄發原呈仰切實查禁等因,令仰切實查禁由》,浙江省檔案館,L16-0-1018。
[26] 邵毓麟:《勝利前后》,臺北:臺灣傳記文學出版社,1967年,第87頁。
[27] Dongyoun Hwang,"Wartime Collaboration in Question: An Examination of the Postwar Trials of the Chinese Collaborators," Asia-Cultural Studies,vol.6,no.1,2005,p83.
[28][美]費正清:《偉大的中國革命》,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0年,第316頁。
[29]李模:《奇緣此生》,臺北:臺灣商周文化出版社,1993年,第1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