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威 趙李娜
粵西地區春分習俗蠡探
陳國威 趙李娜
粵西地處中國南部邊陲,遠離中原,由于特殊地理位置的原因,當地目前保留“春分”祭祖習俗。在春日祭祖的時間安排中,有別于其他地區春分到清明期間祭祖的模式,粵西一些地區客家民眾民俗顯示出較為嚴格的春分當日祭祖的傳統延續,這種習俗現象在其他一些客家地區也有零星分布與流傳。本文在對粵西春分祭祖習俗進行田野調查及文獻梳理的基礎上,認為此俗乃是古代春分高禖崇拜文化在當代的遺存,粵西地區春分祭祖習俗是中國傳統祭祖文化的一部分,探析“春分”祭祖習俗具有“禮失而求諸野”的意義。
粵西 春分 祭日 祭祖
二十四節氣起源于我國早期的農耕文明,在初期主要為農業生產服務,是廣大勞動人民進行農事活動的主要依據,然從文化角度上來看,其意義和作用范圍卻又不限于農業生產,它是對天象運行、氣之流變等現象的認識、總結及反映。先人們從中演化出不少與信仰、禁忌、儀式、商貿、養生、禮儀等相關的民俗活動,梳理個中演變、文化內涵與歷史淵源,有利于我們對傳統文化的認識。春分雖作為最早產生的“二分二至”之一,但目前學術界對其文化內涵方面的研究并不多見,如在知網中用“春分”作為主題詞、關鍵詞進行檢索,搜索到只是一些常識性介紹;即使諸多的介紹中國節日方面的書籍,對“春分”的介紹幾乎不涉及,*如周鳴琦、李人凡主編《中國各民族年節祭會大事典》,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李露露:《中國節——圖說民間傳統節日》,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趙杏根:《中華節日風俗全書》,合肥:黃山書社1996年版等。其他的民俗通識書籍更不用講了*如鐘敬文主編《民俗學概論》,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苑利、顧軍:《中國民俗學教程》,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09年版;烏丙安:《中國民俗學》,沈陽:遼寧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王娟編著《民俗學概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萬建中:《中國民間文化》,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葉春生主編《廣東民俗大典》,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劉志文主編《廣東民俗大觀》上下卷,廣州:廣東旅游出版社1993年版等。。本文通過田野調研獲得的廣東西部(即粵西)地區一些區域客家人“春分”習俗資料,結合相關文獻分析其文化內涵,希望能夠引起對瀕危性民俗的關注,同時對這種宗族習俗現象提出自己的假設闡釋。
春分,也稱“日中”、“日夜分”(秋分與其同稱)、“仲春之月”,是中國傳統社會二十四節氣中最早確定的四大節氣之一。早在春秋以前,我們的先人已用土圭測日影的方法,測定了春分、秋分、夏至與冬至四個節氣點,后又推算出立春、立夏、立秋、立冬的時間。一般認為,春分時間點是從每年公歷3月20日(或21日)開始至4月4日(或5日)結束。春分交分時節往往是在公歷3月20日或21日。即太陽在天球上經過黃經0°與赤道交點(升交點)的時刻。因這個時刻處于春季的中點,這交點也稱為春分點。故春分在中國古歷中是“春分前三日,太陽入赤道內”,即春分屬天文類節氣。這一節氣有兩重含義,一是這天太陽光直射赤道,各地晝夜時間相等,各為12小時;另則古時以立春到立夏為春季,春分正當春季三個月之中,平分了春季。漢時董仲舒在《春秋繁露》記曰:“陽在正東,陰在正西,謂之春分。春分者,陰陽相半也,故晝夜均而寒暑平”。*(漢)董仲舒撰:《春秋繁露》卷第十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元代吳澄在其《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則記曰:“春分,二月中分者半也。此當九十日之半,故謂之分。秋同義,夏冬不言分者。蓋天地間二氣而已”。*(元)吳澄撰:《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清光緒巴陵方□惠校刊本。《明史》卷三一亦載:“分者,黃赤相交之點,太陽行至此,乃晝夜不分。”*(清)張廷玉等撰:《明史》卷三一“志第七”,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敦煌文獻《詠廿四氣詩》中“詠春分二月中”中亦言:“二氣莫交爭,春分兩處行。雨來看電影,云過聽雷聲。山色連天碧,林花向日明。梁間玄鳥語,欲似解人情。”*包菁萍:《敦煌文獻〈詠廿四氣詩〉輯校》,《敦煌研究》2005年第1期。春分后,中國大部分地區的越冬作物,進入春季生長階段。一般而言,這一節氣主要涉及農事生產方面的內容,各地有不少農諺存在,大致說明我國江河流域大部地區春分時已開始進入春耕季節,而與此節氣物候有關的氣候諺語也不少,如“春分有雨到清明,清明下雨無路行”、“春分雨不歇,清明前后有好天”等民諺說明了中國農人通過觀察春分節氣時的氣候情況,來觀察推測年度的收獲,如《后漢書》卷九三引用《易緯》所言也說明了自古以來人們對于春分節氣物候的重視程度:“春分,晷長七尺二寸四分。當至不至,先旱后水,歲惡,米不成,多病耳癢。”*(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后漢書》卷九三“志第三”,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版。在這里,若用來測量天文的晷長與實測長度的符與不符,也就意味著時節早到或遲到,在我們農耕社會的先人看來,這兩種情況都會給農業生產或者人們身體狀況帶來嚴重的影響,是不吉利的,會造成“先旱后水”、“米不成”、“多病”等后果。大致而言,在我國傳統社會里二十四節氣往往都與農事生產有著密切關聯,人們通過二十四節氣的表現情況處理農事生產,安排日常生活。
除了農事方面有關的習俗以外,在我國傳統民間社會還流行著一些春分習俗如豎蛋、吃春菜、送春牛、粘燕子嘴等,有一些地區產生了祭祀與商貿活動習俗,如湖南安仁民眾將春分“過成了節”,當地至今仍保留著稱之為“趕分社”的傳統,期間人們會舉行祭神農、開藥市、通貿易、備農耕、賞春花、吃藥膳、躬耕田等民俗活動,參與人數以及熱鬧程度有甚至“超過春節”*周作明:《淺談安仁趕分社》,《藝海》2015年第1期。。再如一些記載中還介紹道,在我國民間到了春分時節,在山東、浙江、貴州以及大部分客家地區,有掃墓祭祖的傳統風俗,在儀式進行時“全族和全村都要出動,規模很大,隊伍往往達幾百甚至上千人。開基祖和遠祖墓掃完之后,然后掃祭各房祖先墳墓,最后各家掃祭家庭私墓。春季祭祖掃墓,都從春分或更早一些時候開始,最遲清明節要掃完。據說清明后墓門就關閉,祖先英靈就受用不到了”。*袁文良:《春分民俗知多少》,《老同志之友》2017年第3期(下)。筆者作為土生土長的粵西人,深知粵西乃客家文化之重要區域。在對家鄉民間文化調研和觀察過程中,發現當地一些地區至今亦存這種春分祭祖遺俗,且是在春分當天正日舉行。然編檢當地古典文獻如明萬歷年間《雷州府志》、《高州府志》以及清代各個時期的地方文獻*如清康熙、乾隆、道光、光緒各朝的《高州府志》、康熙、嘉慶兩朝的《雷州府志》與《海康縣志》,民國《海康縣續志》,康熙《徐聞縣志》,宣統《徐聞縣志》,康熙、道光《遂溪縣志》,康熙、嘉慶、光緒《石城縣志》及民國二十年的《石城縣志》,清光緒的《吳川縣志》,光緒《梅菉志》;清代屈大均《廣東新語》等文獻。,幾乎沒有發現關于春分活動的任何記載,似乎春分在該地區并無特殊習俗可言。近現代地方志中對于粵西春分習俗的記載有化州地區的地區“拜荔園”*葉春生、施愛東主編《廣東民俗大典》,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2頁“春分拜荔園”條。、開平蒼城鎮謝姓族群的“吃春菜”習俗,也有對粵西高州、化州等地春分清明祭祖掃墓習俗的零星描寫,但多數言語簡略,難窺其文化全貌。由此在2015年及2016年春分之時,筆者選取粵西廉江橫山乾案陳氏的“大宗山”祭祖活動作為調研對象,以期為春分傳統習俗提供一個地方案例。
傳統所謂的粵西地區大致東北起于處在珠江最大支流西江流域的肇慶市,云浮、陽江、茂名,西至包括整個雷州半島范圍的湛江市,南瀕浩瀚的南海,主要包括現廣東湛江、茂名、陽江等地及廣西合浦、欽州、靈山等地,這部分地區“地理環境與文化風俗較為一致,故可劃為一個獨立的地理單元。”*冼劍民、王敏:《清代粵西地區土地資源的開發》,《農業考古》2006年第6期。廉江是粵西一個毗鄰廣西地區的大市,陳氏是該市主要姓氏人口。廉江橫山乾案陳氏、湛江坡頭乾塘陳氏及遂溪雙村陳氏,是雷州半島陳姓三大分支。陳氏是雷州半島主要人口,普遍以操雷州話為主。每年春分時節,乾案陳氏大宗都舉行祭祀“大宗山”活動。2015年和2016年的春分時節,筆者得以兩次現場觀摩相關活動并進行田野調研。乾案陳氏“大宗山”地處廉江橫山乾案,鄰近九洲江,亦名“狗乸地”,據了解乃本陳氏宗族始祖“徐氏祖婆”之墓。查詢本地《石城縣志》卷末“祠墓附”查載曰:“監生陳中亭公墓,與配徐氏合葬魚笱門乙山辛向,乾案村歲貢國□、武華、家珍等太始祖。”文獻與口碑資料契合程度很高,因此乾案陳氏“大宗山”為始祖“徐氏祖婆”之墓應無疑問。筆者觀察,祭祀“大宗山”時整個山頭上站滿了人,有成千上萬之感(具體數字不清楚,一般認為時日參與祭拜的人數達3萬人以上),頗為壯觀。在“交分”(即正式進入“春分”節氣的時間)之時,在領祭人的帶領下,以燒豬以及當地特產果子、甘蔗、墨魚等物作為祭品,進行念祭文以及禮儀跪拜的程式化祭拜。在祭祀完該祖墓后,不少陳氏支房隨后再祭拜第二、三、四、五、六、七世等的宗族墳墓,其他的則留在清明節左右祭拜。而對于較近的——相隔約有六七世的,往往是在清明節那天掃墓祭祀。對于春分祭拜祖墳習俗,筆者相詢相關人士,或曰長輩相傳,不知何故。亦有少數曰民國時(有的說是解放前)與鄰村羅氏爭墓地,故提前祭拜。但筆者感覺后一種說法似乎不確。因為一則若講提前祭祖,為何要在春分交分時節舉行?二則,春分祭祖并非只是陳姓,而是涉及多姓,如何、林、羅等,且涉及方言有黎話(一般歸屬于福佬語系)、白話(一般歸屬于廣府語系),其后調研中還發現哎話(一般歸屬于客家話語系)。故若只是為了爭墓地,不可能這么多姓、這么多方言族群的人們都會于此日祭祀祖先的!而在當地方志中亦有載:“三月清明,墓祭自始祖以下,皆徧墓有宿草芟薙,掃除掛紙添土,祭畢聚飲而歸(蔣志)。”*鐘喜焯修,江珣纂:《石城縣志》卷二“輿地志下·風俗”(據民國二十年鉛印本影印),(臺灣)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4年。似乎告訴我們,在清代石城(現廉江)習俗是在清明節期間祭拜的是始祖以下的各世祖先,而對于始祖祭拜時間,并沒有點明。
在后來的調研中,筆者親自或通過學生調研,發現春分掃墓涉及到粵西多地多語系群體,其中以廉江、信宜為多。如茂名信宜錢排李姓,“春分拜最老最老的太公,姓李的人那時都一起拜的……其他的具體到村的太公就到秋分再拜”;“拜最老的太公的時候,會準時在12點燒鞭炮,要等到遠的人來。這些都是以前的太公規定好的”*李秋燕2016年3月20日在茂名信宜縣錢排鎮調研所得。。茂名化州新安鎮沙田村馬氏每年春分都有去掃墓祭祖,祭拜的是馬氏老祖宗,當地馬氏的“開山祖”,俗稱“鏟馬村”(白話)。當地彭氏也類似如此,但他們俗稱是“鏟彭婆”(白話)*馬敏靜2016年3月20日在茂名化州新安鎮沙田村調研所得。。還有信宜平塘一帶亦是春分掃墓祭祖*許國揚2016年3月26日在茂名信宜縣錢排、平塘調研所得。,廉江營仔鎮大山村何氏在春分那天全村到祖墓祭拜。*何美杏2016年3月23日在廉江營仔鎮大山村調研所得。在網絡上筆者亦見到有廣東信宜成氏春分祭祖的視頻*http://v.youku.com/v_show/id_XMzY5MTcyOTAw.html。及“關于高州市雷垌良藝冼公祠2016年春分祭祖大典的通知”*http://bbs.gz0668.com/thread-1459703-1-1.html。,說明粵西地區至今仍存不少春分祭祖的習俗事象。對于客家人“春分”祭祀的活動,葉春生先生等主編的《廣東民俗大典》亦有條目涉及:“祭野鬼:客家節日習俗。客家多從春分就開始祭掃祖墓,清明達到高潮,一直延續至谷雨前后,長達一個月的時間。通常是先醮眾墓后醮家墓。俗信立夏過后再掃墓就是‘祭野鬼’了。”*葉春生、施愛東主編《廣東民俗大典》,第230頁。而在閩西客家聚集的地區,每年春分祭祖也是當地的重大集體活動,其中以長汀王氏與羊牯吳氏宗族的祭祖儀式最為隆重*李國平撰:《閩西山地》,廣州:世界圖書廣東出版公司2015年版,第195頁。。此外,我們還能在時人報道中找尋到朱子后裔春分日祭祖的社會新聞,且據稱至2008年是朱子后裔設立“春分祭祖日”業已三百年整*趙一:《告別老宗祠200朱子后裔春分祭祖》,《成都日報》2008年3月21日第A07版。。如此種種,表明春分祭祖在古代漢族特別是贛、閩、粵等客家聚集地區至少在近古社會以來是一項并不鮮見的節氣習俗形式*在粵北個別地方似乎亦存在春分前后掃墓祭祖的現象,如翁源,“我們縣的掃墓時間基本是春分前后,我們村的在春分這一天,遠的墓在春分大前一個星期六日掃完,近的在春分的這一天。全族聚在一起在中午十二點開始掃祖墳,掃完祖墳后再各房掃自家的。”祭拜時,往往是先是“祖墳“(第一位祖先即正個家族來到現在居住地的)和“房地”(第二代祖先,即第一位祖先生下不止一個男丁,然后分家那么從這開始后輩根據自己的祖輩排第幾就稱自己為幾房的,同時就把他們祖輩的墓叫做“房地”)祭拜完祖墳和“房地”再祭拜“子地”(即同一父輩的逝者和下一輩的逝者墓),所有的墓都必須在清明前祭拜完。”(何麗莎2016年3月26日在翁源縣官渡鎮張屋村調研所得。),但卻從未有人對“為何在春分日祭祖”做出思考與研究,而本文調研所得以及文獻的梳理似乎可以為我們撥開迷霧、知其來源貢獻一點線索。
二十四節氣本是中國先民創造用以指導農業活動的時令節氣,但不可否認的是“二十四節氣不僅是農事活動的指南,在古代社會它還是祭祀日與民眾社會生活的時間點。”*蕭放:《歲時——傳統中國民眾的時間生活》,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4頁。傳統社會中不少信仰、禁忌、儀式、商貿、養生、禮儀等相關的民俗活動亦活躍在二十四節氣當中,如清明、冬至、春分等。綜觀先秦古典文獻,有關春分時令祭祀內容常見,且儀式較為隆重,但不可否認的是主要以官方祭日為其大宗,這一儀式自上古先秦至明清乃至今日都有延續,顯示出春分習俗中太陽崇拜的頑強生命力。如《周禮·天官·掌次》曰:“朝日祀五帝,則張大次小次,設重帟重案”。鄭玄注曰:“朝日春分拜日于東門之外”;《禮記·玉藻》中也說:“前后邃延,龍卷以祭。玄端而朝日於東門之外,聽朔於南門之外。”清儒注曰:“朝日,春分之禮也。”*(清)皮錫端撰,盛冬鈐、陳抗點校:《今文尚書考證》,卷一,1989年,中華書局。此禮歷代相傳,古代帝王祭日場所大多設于京郊,元代建有日壇,至明清兩代,春分祭日的習俗在京城仍然保留。清代潘榮陛《帝京歲時紀勝》中記載道:“春分祭日,秋分祭月,乃國之大典,士民不得擅祀。”*轉http://www.chinadaily.com.cn/hqcj/xfly/2015-03-20/content_13408577.html坐落在北京朝陽門外東南日壇路東的日壇公園,在清朝時又叫朝日壇,仍是明、清兩代皇帝在春分這一天祭祀大明神(太陽)的地方。2011年春分日,北京有關部門曾在日壇公園復原清代春分祭日活動的儀式。*http://pic.news.sohu.com/group-257950.shtml#0總的來說,祭日雖然比不上祭天、祭地典禮,儀式亦頗為隆重。明代皇帝祭日時,用奠玉帛,禮三獻,樂七奏,舞八佾,行三跪九拜大禮,清代皇帝祭日禮儀有迎神、奠玉帛等九項議程。*http://www.tianqi.com/news/131139.html另則,春分祭日在唐代時可能又被吸納入中和節之內,這是唐德宗所制定的一個歲時節日,又名二月二日“龍抬頭”。而在古代作為一個比較重要節日的中和節,其中的一大內容便是祭祀太陽神。*李露露:《中國節——圖說民間傳統節日》,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61-62頁。總之在中國傳統祭祀文化特別是官方祭祀中,春分時主要祭祀對象乃是太陽,其源流與功用一目了然,即通過祭祀太陽而達到風調雨順的理想愿景,這是古代中國官方春分祭日的大宗與主流。
然而通過仔細爬梳史料我們發現在古代春分文化中,或許還有一番別樣的存在線索可以解釋粵西等客家地區春分祭祖之文化內涵,即這一習俗很有可能是古代社會春分祭祀高禖活動的變遷與遺存。《明堂·月令》中說:“玄鳥至之日,祠于高禖以請子”,《毛傳》釋《詩經·商頌》:“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句時曰:“玄鳥,鳦也。春分,玄鳥降”,兩處古典文獻聯系起來的意思就是上古時人認為春分是“玄鳥”到來的日子,要去祭祀高禖神以祈子。這一習俗在古代是普遍存在并為人所知的,如《后漢書》卷九四“禮儀上”引蔡邕《月令章句》曰:“高,尊也。禖,祀也。吉事先見之象也。蓋為人所以祈子孫之祀。玄鳥感陽而至,其來主為孚乳蕃滋,故重其至日,因以用事。契母簡狄,蓋以玄鳥至日有事高禖而生契焉。”又引“盧植注云:“玄鳥至時,陰陽中,萬物生,故于是以三牲請子于高禖之神。居明顯之處,故謂之高。因其求子,故謂之禖。”*(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后漢書》卷九四,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版。高禖為先秦時期生育、婚姻神及其崇拜之總稱。最早緣起應來自原始社會各族群女性祖先“大母神”崇拜,隨著上古先秦時期“玄鳥生商”神話的建構與累加*趙李娜:《饕餮與鴟鸮:誤讀的圖像與誤解之歷史——兼論“禹鑄九鼎”傳說之虛妄》,《中華文化論壇》2013年第1期。,高禖與玄鳥、春分日逐漸聯系起來,殷周以降作為郊祀之一列入國家正式祭祀行列,又有“郊禖”、“皋禖”之稱。《禮記·月令》里就有天子率領后妃一起用太牢之禮儀拜祭高禖神,給嬪妃授以弓箭,祈求生育子孫的記載*(漢)鄭玄注:《禮記》第五《月令篇》,載中華書局編輯編《漢魏古注十三經》中華書局影印本,1998年,五三頁。,以后一些朝代都有“高禖”或“郊禖”存在于皇家祭祀禮儀的痕跡留存,直到宋明之時仍然傳續,只是到明代末期由于“人文主義精神的勃興,高禖祭祀的神秘意義消退,禮儀形式漸廢”*王洪軍:《玄鳥生商經典化意義及文學場景構成》,《北方論叢》2014年第1期。,然而春分日卻被長期賦予了求子興旺的生育崇拜意愿,這恐怕已經成為長期留存在古人心目中的一類神圣時日,或許可以解釋本文調研地點粵西茂名等地以及閩西等地客家人春分祭祖習俗在今日的頑強存續。也許在客家民間知識體系中認為,在春分日燕子到來之際祭祀祖宗,祖先就能保證子孫繁榮、宗族人丁興旺,而從前文所及調研對象乾案陳氏所祭“大宗山”乃“徐氏祖婆”的現象或許亦能窺見原始社會高禖起源時女性始祖崇拜的飄渺史影。無獨有偶,時間上與春分非常接近的“三月三”上巳節,在古時亦有生育信仰成分在內,由于中古以后“寒食、清明、上巳三節呈現合并混同的趨向,最終寒食‘并’入清明,上巳‘躲’進清明”*翁敏華:《三月三上巳節失落之謎初探》,《云南藝術學院學報》2006年第1期。,從漢族中心趨于退走周邊地區,至今仍豐富多彩地保留在少數民族地區;除了以娛樂聚會形式的“歌圩”久負盛名的為人所知,在一些少數民族區域內仍有“三月三祭祖”的傳統留存*李莉森:《壯族三月三禮儀——以廣西大新縣祭祖儀式為例》,《經濟與社會發展》2011年第7期。,顯示出中華傳統早期民俗心理中春日時令的特殊象征意義與習俗流變現象,這種情況筆者將另有專文敘述*趙李娜:《祈子與祭祖:中國古代春日節令中的生育崇拜行為及其流變蠡測》,未刊稿。。
[責任編輯]劉曉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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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國威(1968-),男,廣東湛江人,史學博士,嶺南師范學院嶺南文化研究院、嶺南師范學院粵西瀕危文化協同創新中心副教授。(廣東 湛江,524037)趙李娜(1981-),女,山西運城人,史學博士,南京農業大學人文與社會發展學院教師。(上海,2002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