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千里
代表性、政治化與商業開發導向:關于教科文組織“非遺”名錄機制的若干思考
馬千里
自2008年開始實施至今,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機制出現了諸多問題。這些問題以申報中的政治化和商業開發導向為代表,嚴重違背了教科文組織制定該機制的初衷。實際上,問題的根源在于代表作名錄機制下的“代表性”這一關鍵詞在釋義上一直處于模糊狀態,在很大程度上導致了《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締約國的國內各方能夠利用該機制實現其政治、外交和商業等方面的利益訴求。 教科文組織的相關負責人和一些國外學者對此已經從“去政治化”和“去利益化”的思路出發,構想對這一名錄機制進行“維基百科”式的改革。然而從可操作性的角度出發,由締約國將各自國家的非遺清單翻譯為法文或英文后提交到教科文組織非遺領域的網絡公共平臺,并定期更新,則不失為一種有益的思路。
教科文組織“非遺”名錄 代表性 政治化 商業開發導向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以下簡稱“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以下簡稱“《公約》”)從國內和國際兩個層面為非物質文化遺產(以下簡稱“非遺”)保護搭建了宏觀框架。在國際層面,教科文組織制定了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以下簡稱“代表作名錄”)、急需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以下簡稱“急需保護名錄”)、最能體現《公約》原則和目標的計劃、項目和活動(以下簡稱“優秀保護實踐名冊”)和國際援助等保護機制。這幾種機制在目的上各有側重,例如其中的急需保護名錄的建立是為了“采取適當的保護措施”,以對非遺的保護為第一要務,而代表作名錄是為了“擴大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影響,提高對其重要意義的認識和從尊重文化多樣性的角度促進對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創意處非物質文化遺產科:《2003年〈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基本文件》,法國:教科文組織2014年版,第10頁。
從2008年至今,以上機制對全世界大部分國家的文化政策都產生了較大的影響,對于提高這些國家的政府與民眾保護非遺的意識也起到了一定的積極作用,但也存在不少問題,其中有些問題甚至對非遺的存續產生了明顯的負面作用。事實上,一些結構性的問題和矛盾涉及到了代表作名錄的合理性,而有關這一名錄合理性的討論從《公約》文本的起草階段起就未曾中斷,并且涉及到復雜的政治與外交因素。本文即從代表作名錄機制外在的問題與內在的矛盾入手,在《公約》宗旨和精神的視角下探討對其進行改革的路徑。
早在《公約》起草階段,教科文組織非遺名錄制度的設計問題就引起過各國政府代表和專家的激烈爭論。在爭論的過程中,不少國家出于對“宣布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計劃(以下簡稱“代表作計劃”)下的非遺名錄帶有的精英主義色彩的反感,對在《公約》框架下再次設計一種非遺名錄機制提出了質疑或反對。是否有必要為了非遺保護而設計一種名錄制度,是否有必要建立一種列入“國際”非遺名錄的程序,就成為《公約》起草期間被長期爭論的話題。*Vladimir Tr.Hafstein,“Intangible heritage as a list:from masterpieces to representation”,Laurajane Smith and Natsuko Akagawa,ed.,2009,Intangible Heritage,New York,Routledge,p.94.
法國代表對于該問題的觀點具有代表性。在對《公約》草案的書面評論中,該國代表寫道:“目的在于保護而不是建立一種具有‘普遍和杰出價值’的名錄并將其作為光榮榜……我國也認為,那些能夠用于實施未來公約的資源應當直接用于具體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的保護中。”*Commentaire écrit de la France en prévision de la Deuxième session de la réunion intergouvernementale d’experts sur l’avant-projet de Convention pour la sauvegarde du patrimoine culturel immatériel,Unesco,Paris,24 février-1er mars 2003,http://www.unesco.org/culture/ich/doc/src/04550-FR.doc,[2017-04-26].在對《公約》草案進行討論的過程中,各國形成了大致兩種不同的觀點。第一種觀點反對復制1972年通過的《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以下簡稱“1972年《公約》”)的模式,質疑“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計劃”的“精英主義”性質,強調將非遺保護置于優先地位的必要性;第二種觀點也同意將保護置于優先位置,但堅持認為“名錄”或“名冊”能夠代表持有非遺的社區、國家和公民,具有提升非遺可見度,促進非遺保護的作用。持有第二種觀點的國家數量遠遠超過持第一種觀點的國家。前者還認為實施非遺名錄與避免“精英主義”傾向的遺產觀并不沖突,問題的關鍵是要在實施非遺名錄機制的同時注意避免復制1972年《公約》或“代表作計劃”這樣的模式。*Ahmed Skounti,Réflexions sur les critères d’inscription sur les listes de la Convention du patrimoine culturel immatériel,2012 The First ICH Researchers Forums of 2003 Convention,International Research Centre for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in the Asia-Pacific Region (IRCI),2012,pp.60-61.此外,荷蘭代表還建議,如果建立非遺名錄,那么列入名錄的非遺項目不應無限期地留在名錄中。*Commentaire écrit des Pays-Bas en prévision de la Deuxième session de la réunion intergouvernementale d’experts sur l’avant-projet de Convention pour la sauvegarde du patrimoine culturel immatériel,Unesco,Paris,24 février-1er mars 2003,http://www.unesco.org/culture/ich/doc/src/04550-FR.doc,[2017-04-26].
同樣在反對延續上述兩種機制所具有的“精英主義”和內含的等級化邏輯的基礎上,巴西代表建議列入非遺名錄的標準不應強調“杰出性”(le caractère exceptionnnel),而應建立在“代表性”(la représentativité)的基礎上。參與討論和起草《公約》的摩洛哥學者艾哈邁德·斯昆惕(Ahamed Skounti)也認為對名錄機制的疑慮具有合理性,同時強調有必要避免一切形式的非遺項目之間的等級化,有必要盡一切努力保護那些瀕臨消亡的非遺項目。*Ahmed Skounti,Réflexions sur les critères d’inscription sur les listes de la Convention du patrimoine culturel immatériel,p.61.值得一提的是,非洲國家還集體提出了書面建議,強調建立“瀕危非遺名錄”的必要性。*Commentaire écrit du Groupe Afrique en prévision de la Deuxième session de la réunion intergouvernementale d’experts sur l’avant-projet de Convention pour la sauvegarde du patrimoine culturel immatériel,Unesco,Paris,24 février-1er mars 2003,http://www.unesco.org/culture/ich/doc/src/04550-FR.doc,[2017-04-26].最終,各國形成了共識,決定建立一項《急需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這就成為《公約》第17條的基礎。在討論的過程中,原先各國之間對于名錄機制之間態度上的差異逐漸縮小,并形成共識,將“保護”(sauvegarde)置于這份新的國際文書的核心位置。接下來,各國代表和專家才討論建立另一類名錄,用來納入那些保護狀況比較理想的非遺項目。有意思的是,就這一名錄名稱中使用的修飾語,各國代表和專家曾提出并討論過諸如“珍寶”(trésor)、“杰作”(chef-d’uvre)和“最突出的非遺”(PCI le plus saisissant)這樣的表達方式。最后,參與起草的人員克服了1972年《公約》和“代表作計劃”所造成的思維定式,將名錄的名稱定為“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Liste représentative du patrimoine culturel immatériel de l’humanité)。*Ahmed Skounti,Réflexions sur les critères d’inscription sur les listes de la Convention du patrimoine culturel immatériel,p.61-62.
盡管名錄機制特別是代表作名錄可能帶來某種“精英主義”,帶有強烈的1972年《公約》的色彩,不符合非遺的性質和規律,但是各國通過2003年《公約》的起草和名錄制度的制定還是初步達成了共識。然而有關的爭論并沒有停息,反而伴隨著每年都出現的兩種名錄和優秀保護實踐名冊(以下統稱“名錄名冊”)所申報項目數量之間嚴重不平衡的現象持續下去。代表作名錄的評審標準并不涉及非遺項目的“杰出性”,不強調其在技藝、科學和審美等方面的價值,但這一機制卻很快像一些國家在《公約》起草期間所擔心的那樣,被很多國家的政府作為擴大其文化影響力,增強其國際話語權的平臺。很多申報的項目都要在國內經過層層遴選,這就無疑強化了這些國家不同非遺實踐之間的等級化,有違文化相對主義的價值觀。各國政府對申報這一名錄的過度熱衷還造成其國內大量的人力和經濟資源被浪費在申報工作中,影響了對瀕臨消亡的非遺實踐的搶救性保護。反觀急需保護名錄,除2009和2011年度列入的項目較多,分別達到12項和11項外,在其他年度基本都徘徊在4個左右的低位。至于旨在全球范圍內推廣非遺保護經驗的優秀實踐名冊的推薦和遴選情況,相比之下就更為慘淡。從數據上看,教科文組織優先通過急需保護名錄對世界范圍內的非遺實踐,特別是瀕臨消亡的非遺進行保護的構想沒有實現,國際層面的非遺名錄機制反而成為政治權力尋求擴張的工具。

歷年來列入教科文組織非遺名錄和名冊的項目的數量統計
①這90項是從2001、2003和2005年公布的三批“宣布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項目中直接轉入代表作名錄的。
事實上,無論是各國非遺保護研究的一些一線學者,還是教科文組織非物質文化遺產科的負責人員,都對上述名錄機制特別是代表作名錄的申報評審機制有不少看法。參與過《公約》起草階段討論的比利時學者馬克·雅各布(Marc Jacobs)就曾直接表達了對代表作名錄機制的否定態度。他指出,從2003到2016年的十幾年間,盡管人們一直在商討這一機制,但沒有任何人知道代表作名錄真正代表著什么。建立代表作名錄是眾多權力所有方的要求,而很多專家出于平衡政治權力要求的考慮,最終支持了這一名錄的創建。雅各布還認為,代表作名錄本應起到引起人們對非遺關注的作用,但現實中,將非遺實踐宣布為“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或列入代表作名錄后,在大部分情況下都會對活態實踐產生負面影響。這些機制并沒有對地方社區有所幫助。*Ana Carvalho & Filipe Themudo Barata.“Ethics in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Public Policies:Interview with Marc Jacobs”,In Revista Memória em Rede,Pelotas,v.9,n.16,Jan./Jul.2017,pp.170-171.雅各布的意見映射出了國際層面非遺名錄制度的幾點問題,即代表作名錄的核心價值不明、非遺申報的政治化和申報的商業開發導向。
(一)代表作名錄的核心價值不明
從字面上看,代表作名錄(Representative List)名稱中的“representative”一詞是體現該名錄性質與核心價值的關鍵。“代表性”取代了1972年《公約》和“代表作計劃”下的“本真性”和“杰出性”等衡量標準。然而究竟何為“代表性”,無論是2003年《公約》,還是其《操作指南》和申報用的《填表指南》,都沒有對其進行界定。諸如斯昆惕這樣長期參與國際層面非遺保護政策制定的學者都無法對代表作名錄的“代表性”給出明確的解釋。斯昆惕還曾就這一“代表性”提出一系列問題,包括“代表性”是什么,代表性是否具有普遍意義,代表性(名錄)為誰而建(是非遺持有社區,國家,《公約》締約國,還是全人類),等等。*斯昆惕提出的問題還包括:名錄的“代表性”和列入標準之間有沒有關系,列入名錄的非遺項目滿足了各項標準是否就意味著它具有“代表性”,這樣的項目的“代表性”相對的是什么范疇(是相關國家的非遺,還是它在國家層面或某個“文化區域”層面所屬的那個非遺種類,還是整個人類的非遺),是名錄具有“代表性”還是名錄中的項目具有“代表性”,還是因為名錄具有“代表性”從而使得被列入的非遺項目相對于未列入的項目具有了“代表性”,等等,見Ahmed Skounti,La représentativité dans le champ du patrimoine culturel immatériel.Notes préliminaires,2013 IRCI Meeting on ICH,International Research Centre for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in the Asia-Pacific Region (IRCI),2013,pp.112-113.在現實中,由于該“代表性”始終處于語義模糊的狀態,因而給了各締約國從自身的政治、經濟和外交利益出發來申報代表作名錄項目的充分空間。正如斯昆惕總結的那樣,“代表性”這一表述用于名錄的名稱是有別于關于非遺的人類學觀點和政治觀點的第三種表述方案,并最終在起草《公約》時被一致接受。然而誰都沒有花費心思為這個概念制定一個定義,這樣無論是在國家層面還是在國際層面,對非遺的保護和認可就能夠具有相當廣泛的含義。*同上,第113頁。
(二)非遺申報的政治化
關于非遺申報的政治化,教科文組織非物質文化遺產科前任秘書茜茜爾·杜薇勒(Cécile Duvelle)在2015年曾用“世界小姐競選”來形容各國對申報代表作項目的熱度。她指出,很多國家的政府和與非遺實踐有關的各方都對代表作名錄的功能有著重大誤解。這一名錄只是用來交流的工具而不用于劃分等級。但是很多國家卻將其當做光榮榜,因而急于在上面現身。*Erwan Desplanques,Le Patrimoine immatériel de l’Unesco,un label dévoyé? Publié le 07/12/2015,http://www.telerama.fr/idees/fest-noz-tissage-peruvien-contes-africains-repas-gastronomique-des-francais-comment-un-peu-tout-et-n-importe-quoi-devient-patrimoine-immateriel-de-l-unesco,134909.php,[2017-04-26].意大利學者波多洛多(Bortolotto)也指出,各國實際上利用了這一誤解來保證其存在感和聲譽,將這一誤解用于文化外交。*同上。
在法國,2010年列入教科文組織代表作名錄的項目“法國人的美餐”(Le repas gastronomique des Fran?ais)引起了該國遺產保護和研究界的強烈反應。這一項目的申報由一些知名廚師和烹調史專家發起,宣傳的是法國人餐桌上的某種交際性和儀式化的餐飲方式。然而“餐食”(repas)一詞很快就從宣傳話語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美餐”(gastronomie)這一表述方式。緊接著,法國的一些駐外大使就開始在駐在國組織堪稱奢華的法國飲食展,以推廣法國烹飪。時任法國總統的尼古拉·薩爾科奇(Nicolas Sarkozy)還為教科文組織將這一項目列入名錄而洋洋得意,在公開場合夸耀法國美餐。教科文組織因此提醒法國政府要引起注意,但沒有效果。在一些遺產學者看來,這種對教科文組織代表作名錄項目的政治利用屬于“開啟了潘多拉魔盒的智力欺詐”。*同上。
在國家層面,這一教科文組織代表作名錄項目申報的政治化導向有時體現在帶有政治目的的申報項目遴選中。一些國家少數族裔的實踐被選擇性忽視,例如土耳其國內庫爾德人(Kurdes)的傳統實踐。*同上。在土耳其2016年參與聯合申報代表作名錄的諾魯茲(Nevruz)(節慶)項目的申報書中,該節慶持有群體之一的土耳其庫爾德人并沒有被提及。申報書還規避了庫爾德人特別是庫爾德工人黨(PKK)利用諾魯茲節慶來提升庫爾德民族認同意識,要求民族獨立的歷史,也沒有提及當前庫爾德人將這一在該人群中參與度很高的節慶活動用于促進本民族團結,爭取本民族文化權利的現實。審閱申報書表項R.4的填寫內容可以發現,對申報給出知情同意意見的社區、群體和個人中同樣沒有庫爾德人的社團與個人。在與土耳其有關的申報文本中展現的是一種被國家化了的、全國性質的、與具體民族無關的乃至泛突厥主義的諾魯茲形象。*Nomination file n° 01161 for inscription in 2016 on the Representative List of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of Humanity,http://www.unesco.org/culture/ich/doc/download.php?versionID=40543,[2017-03-07].
(三)名錄申報的商業開發導向
由于申報國的申報動機常常與《公約》的宗旨并不一致,申報代表作名錄更多地是希圖利用教科文組織非遺代表作名錄這塊“招牌”產生的名譽效應,進而通過旅游和貿易等手段謀取經濟利益。在這一過程中活態遺產經常遭到博物館化或民俗化,文化實踐與其原來存在的語境和持有社區之間就此遭到分離。作為活態遺產列入代表作名錄的常見后果,這種去語境化加劇了對活態遺產的破壞,使得有關社區、群體和個人的非遺得不到尊重,造成了與《公約》宗旨相反的后果。
對列入名錄的非遺進行旅游開發是較為普遍的做法。摩洛哥馬拉喀什市的“吉馬·埃爾弗納廣場”(la Place Jemma el Fna)早在2001年就列入第一批“代表作計劃”并于2008年轉入代表作名錄。這一遺產很快就成為當地發展旅游業的“王牌”,其保護卻沒有得到當地政府的特別關注。摩洛哥學者烏伊達·苔芭(Ouidad Tebba)指出:“列入‘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計劃’和摩洛哥民間社會的發展共同引發了對廣場的旅游開發。這種開發嚴重削弱了廣場的活力。一方面商業活動成為主角,另一方面說書人、耍蛇人或雜耍者卻退居幕后。”*Jama El Fna:Le patrimoine de l’humanité en danger? [Magazine].
在世界范圍內,對活態實踐的商業化,特別是將原先社區所持有和傳承的對本社區具有特定意義的儀式轉變為商業表演的開發行為迅速增長。據統計,有四分之一的非遺項目在列入代表作名錄后性質遭到了改變。*Erwan Desplanques,Le Patrimoine immatériel de l’Unesco,un label dévoyé? Publié le 07/12/2015.國際層面的代表作名錄制度催化出了將教科文組織的標識工具化的現象。這一現象遭到眾多學者的批評,并被視為是一種“可怕的亂象”(gachis épouvantable)。*同上。
實際上,上文所述的申報中的政治化和商業開發導向既與代表作名錄的核心價值不明確有關,也是由于申報國能夠利用教科文組織這一機構的公信力來增加列入名錄的非遺項目的聲譽資本,并通過聲譽資本來獲取更多的經濟利益。從這一事實出發,一些非遺保護研究者和教科文組織非物質文化遺產科的官員已經開始探索改革代表作名錄的路徑。
比利時學者馬克·雅各布主張將代表作名錄轉變成一種維基百科式的名錄。在這種模式下,就不再需要列入的標準,人人都可以決定哪些項目被列入名錄。雅各布也預測到實施這種模式必然會遇到很大的阻力。*Ana Carvalho & Filipe Themudo Barata.“Ethics in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Public Policies:Interview with Marc Jacobs”,In Revista Memória em Rede,Pelotas,v.9,n.16,Jan./Jul.2017,p.171.而在教科文組織內部,負責非遺事務的官員們在論及代表作項目的負面影響時已經不再遮遮掩掩地表達批評意見,而是直指這一遴選機制所造成的“病態的吸引力”,或者是“被操縱的無意義的申報”。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科的負責人,蒂姆·柯提斯(Tim Curtis)開始構想一種替代方案,也是一種開放式的類似維基百科的名冊,以期消除教科文組織的“品牌”效應。不過目前各締約國對此基本都不積極,對申報代表作名錄的熱情依然高漲。*Erwan Desplanques,Le Patrimoine immatériel de l’Unesco,un label dévoyé? Publié le 07/12/2015.締約國對替代方案普遍的消極態度也正好映射出代表作名錄淪為利益載體的現實。
事實上,與非遺有關的各行動方,包括社區、群體、傳承個人、政府、企業、學界和媒體等在申報的過程中都有各自的利益訴求,只是由于代表作名錄項目申報機制的設計使得政府在這一過程中實際上發揮著主導作用,因而其利益訴求更為表面化。一些生產性的非遺項目的申報單位(例如2016年列入代表作名錄的“比利時啤酒文化”項目的申報發起方是當地的啤酒生產企業)的利益訴求也比較容易通過教科文組織的聲譽資本而得到實現。瑞士國內活態傳統名錄在遴選項目時就直接以申報教科文組織非遺名錄為導向,一方面在遴選標準上全面參照申報教科文組織非遺名錄的標準以提高未來申報的成功率,一方面將遴選出的項目集中于對于瑞士而言具有所謂“獨特性”(originalité)和“典范性”(exemplarité)的實踐,同時又要求不優先遴選那些可能會增強外國人對瑞士文化形象的陳舊觀念(cliché)的項目。*Département fédéral de l’intérieur DFI & Office fédéral de la Culture OFC,Rapport du groupe d’experts pour l’établissement d’une Liste indicative du patrimoine culturel immatériel en Suisse,p.13.但在專家組向瑞士聯邦政府推薦的用于申報教科文組織非遺名錄項目的一份指示性名錄中,并沒有包括20世紀以來進入瑞士的移民社區(如非洲裔和前南斯拉夫裔移民)的文化實踐。指示性名錄體現的依然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鄉村的、牧區的和天主教文化的瑞士。*同上,第14頁。
從上述情況可以看出,目前代表作名錄的申報已經在很大程度上背離了《公約》建立代表作名錄的初衷。盡管在申報過程中,非遺保護的各行動方被動員起來,社區也不同程度地參與了申報材料的準備,相應的非遺項目也在列入名錄后得到進一步的宣傳、弘揚和傳承,但從不少國家對這些非遺項目進行利用開發的情況可以看出,這一名錄機制并沒有起到“從尊重文化多樣性的角度促進對話”的作用,反而助長了各國和各文化之間的競爭與沖突。即使是一些多國聯合申報的項目,其促進不同文化間對話與相互欣賞的作用也并不明顯。
從源頭上看,教科文組織之所以要在全球范圍內推廣對非遺的保護,是與其促進人類普遍文化權利和文化多樣性,反對文化霸權主義,維護少數族裔和群體的文化權益,保護往往為社會中下階層所持有的傳統文化實踐直接相關的。在現實中,作為申報主導方的各締約國政府的申報動機往往與教科文組織的理念相差甚遠,這就造成了“一種名錄,各自表述”的情況。可以預見,在不對這一名錄機制做出本質性改革的前提下,現有的上述問題難以解決,教科文組織非物質文化遺產處也難以從根本上改變代表作名錄與急需保護名錄、優秀保護實踐名冊的申報項目數量之間極度不平衡的狀況。
實際上,上文所引述的用維基百科式的名冊來代替代表作名錄的構思正是出于一種“去利益化”的考慮。消除利用代表作名錄來謀求政治、經濟和外交等利益的可能性,是使得國際層面的非遺名錄恢復《公約》第16條所定義的代表作名錄基本功用的一種思路。這種替代方案避免了申報評審機制下社區、群體和個人的權益“被代表”的情況,同時開放式的用戶編輯方式為社區、群體和個人直接參與非遺清單編制和建檔提供了可能性。當然,在應用這一方式進行社會化和去政治化的非遺名錄編制前,需要對其可能帶來的技術和倫理上的問題和挑戰進行預判。在國家層面,已經有一些組織和個人在維基百科上編輯詞條,將正式列入該國非遺名錄的項目及其相關資料(不包括視頻)編輯進去,如“法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清單”(Inventaire du patrimoine culturel immatériel en France*Inventaire du patrimoine culturel immatériel en France,https://fr.wikipedia.org/wiki/Inventaire_du_patrimoine_culturel_immatériel_en_France,[2017-03-08].)和“瑞士活態傳統”(Catégorie:Tradition vivante de Suisse*Catégorie:Tradition vivante de Suisse,https://fr.wikipedia.org/wiki/Catégorie:Tradition_vivante_de_Suisse,[2017-03-08].)。不過這些非遺清單還僅限于編入經政府文化管理部門認定的非遺項目的基本檔案,還沒有社區、群體和個人主動推薦的活態實踐進入詞條。在國際層面如何設計這一理論上包括全人類所有活態傳統實踐的名錄的框架結構,如何保證全人類這個龐大共同體的所有成員能夠用好這一機制,都是相當有挑戰性和實施難度的課題。
從可行性的角度考慮,作為國際層面代表作名錄的替代方案,維基百科式的非遺名錄或名冊盡管代表了“去政治化”和“去利益化”的方向,但由于涉及的地理范圍過于廣泛,世界不同國家之間往往迥異的政治和文化傳統很可能給其實施帶來較大的難度。這一用戶開放式的編輯方案可能更適合一國或某個特定地區范圍內活態實踐的社會化建檔。從《公約》第16條關于代表作名錄目的的表述可以看到,提高非遺在人類社會中的可見度是建立這一名錄的主旨,同時大部分《公約》締約國在非遺清單編制方面已經有一定的成果,那么同樣在取消申報評審機制的前提下,由締約國將各自國家的非遺清單(包括簡要的項目介紹)翻譯為法文或英文(如果其非遺清單的原文不是這兩種文字中的一種)后提交到教科文組織非遺領域的網絡公共平臺并定期更新,應當是更為合理的一種方案。這一開放式的檔案庫將成為旨在繼續提高非遺在人類社會中的可見度的共享平臺,從而發揮《公約》第16條為代表作名錄所設定的功能,同時也為比較研究各國非遺名錄或清單機制提供了資料。
當然,任何對現行的代表作名錄機制的改革都會涉及到締約國的利益,也是需要深入探討的課題。由于進一步的討論必然涉及對國際政治和教科文組織框架下的外交活動的研究,本文對此不作展開。然而,恰恰是非遺代表作名錄申報內含的政治維度為研究代表作名錄機制的改革提供了跨學科的視角。此外,如何處理好在全球范圍內推廣《公約》與尊重各締約國主權之間的關系,如何實質性地改善急需保護名錄、優秀保護實踐名冊和國際援助等其他幾種機制的運行效果,如何改進教科文組織、締約國政府和當地社區在這些機制中的合作關系,都是值得進一步探討的課題。
[責任編輯]宋俊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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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0890(2017)06-024-07
馬千里(1985-),男,安徽六安人,法學博士,揚州大學外國語學院教師。(江蘇 揚州,225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