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與悲”的獨幕
——談《狂鼓史》的“尋我”情懷

李麗莎

（黑龍江大學(xué)，黑龍江 哈爾濱 150000）

“狂與悲”的獨幕
——談《狂鼓史》的“尋我”情懷

李麗莎

（黑龍江大學(xué)，黑龍江 哈爾濱 150000）

本文旨在通過簡要分析《狂鼓史》中“狂”的悲劇表達、“真幻相生”中尋覓真我以及徐渭《狂鼓史》之外的人格追求三方面來簡要論述《狂鼓史》的“尋我”情懷。從而窺探徐渭不自覺的感情暴露，與自我價值的深刻認同，將徐渭的“真我”面目一層層剝離，并找到那個最真實最本色的感發(fā)人。

徐渭；《狂鼓史》；狂與悲；尋我情懷

徐渭是明代著名文學(xué)家、戲曲家、書畫家、軍事家，明雜劇《四聲猿》更是奠定了徐渭在雜劇劇壇上獨樹一幟的地位。自幼聰慧、才思敏捷的徐渭在詩書文畫和戲劇等藝術(shù)領(lǐng)域內(nèi)縱橫馳騁，殊不知這位天縱的奇才卻擁有經(jīng)歷苦難的不平凡人生，現(xiàn)實的磨難與精神上無處排解的痛苦給徐渭帶來肉體和精神上的雙重折磨，長期的壓抑與憤懣一點一點凌遲著徐渭的尊嚴，使他憤益深，佯狂益甚。

歷來對徐渭的研究集中在其生平考據(jù)索引與命運遭際、“本色”論研究、狂狷人格以及其戲曲美學(xué)思想等方面，在前人豐碩的研究成果之上，本文著重從“狂”字入手，通過細讀文本，看徐渭《狂鼓史》的“尋我”情懷，探求徐渭在其痛苦又漫長的一生中以雜劇的形式吶喊內(nèi)心之悲憤、找尋坎坷中恣意之自己。曲盡世態(tài)，看徐渭通過一折短劇，借古寫心，表達其強烈的自我生存體驗。在這命途多舛的一生中，徐渭要找尋的不僅是藏在狂狷背后的真我，更為重要的是找尋其絕世獨立的人格。

一、“狂”的悲劇表達

取材于歷史的明雜劇《狂鼓史漁陽三弄》是徐渭借狂發(fā)憤的寫心之作。三國時，孔融將禰衡推薦給曹操，恃才傲物的禰衡卻稱病不去，后曹操又讓禰衡做鼓手，狂狷的禰衡便裸身以辱曹操，還去軍營門口大罵曹操。曹操將禰衡送給劉表，劉表又將他交給黃祖，因禰衡性格狂狷不羈終被黃祖所殺。全劇僅一折，徐渭選擇了一個獨特的視角，引入了這個借狂發(fā)憤的故事。徐渭將故事發(fā)生環(huán)境定在閻羅殿前，陰間判官請禰衡重演當日擊鼓罵曹的故事。通過禰衡的痛斥，曹操草菅人命、狠毒奸雄的罪惡行徑一一重現(xiàn)，狂傲不羈的禰衡罵出了社會的黑暗和權(quán)貴的無恥，孤高且懷才不遇的禰衡在真實的歷史故事中含恨犧牲。在徐渭的雜劇里，禰衡酣暢淋漓地歷數(shù)曹操的罪惡，這《四聲猿》的第一聲猿叫，是真正的悲涼哀痛，是真正的撕心裂肺。

（一）“狂”之探析

徐渭的社會境遇與生存狀態(tài)讓其長期沉抑下僚，閱盡世態(tài)炎涼，加之人生的遇合難定，更加重其精神長期處于不安定之狀態(tài)。人生的挫折感與精神顛倒讓徐渭不得不用歷史關(guān)照現(xiàn)實的思維慣性重新審視那些激憤罵世之有名文士，以情馭文，將人生體驗與社會現(xiàn)實同構(gòu)于歷史人物的悲慘身世中，借以表達自己的“狂狷”體驗與人生感慨。全劇一折，曲辭激切昂揚，情感爆發(fā)強烈，既包含了徐渭對歷史人物深沉的理解，更是為了自己苦悶憤慨的內(nèi)心吶喊，故《狂鼓史》題材興奮點的選擇既充滿了徐渭個人經(jīng)驗的痛苦歷程也反映了對當下黑暗現(xiàn)實直截了當、肆無忌憚的批判。簡單一個“狂”字便是徐渭精神之延續(xù)，面對苦難的人生與動蕩黑暗的社會，徐渭的激憤又僅僅只一個“狂”字了得。感傷與辛辣的文字中多的不僅是眼淚，還有理性的思考與批判。憤愈深，狂愈甚，悲愈慟，《狂鼓史》任情抒憤的背后體現(xiàn)了徐渭的個體內(nèi)在性審視以及與歷史的同構(gòu)。

（二）本色曲辭之“悲”

《狂鼓史》唱詞直白質(zhì)樸，為了突出主要人物的情感世界，徐渭更是創(chuàng)造出了劇中人物所處的真實情境，禰衡擊鼓罵曹的歷史重現(xiàn)，如“怒龍挾雨”逼人而來。開場簡單交代故事之來龍去脈，接著便是禰衡的自述：“俺本是避亂辭家，遨游許下，登樓罷，回首天涯，不想道屈身軀扒出他的胯。”唱詞如素描畫，簡單勾勒出一個落寞無依靠、郁郁不得志的文人形象，在亂世中為權(quán)勢者所壓迫而無可奈何卻又高傲狂憤的文人的感傷真真切切地立于紙上。緊接著又是禰衡罵辭：“他那里開筵下榻，教俺操槌按板把鼓來撾，正好俺借槌來打落，又合著鳴鼓攻他。俺這罵一句句鋒芒飛劍戟，俺這鼓一聲聲霹靂卷風(fēng)沙。曹操，這皮是你身兒上軀殼，這槌是你肘兒下肋巴，這釘兒是你心窩里毛竅，這板仗兒是你嘴兒上獠牙，兩頭蒙總打得你潑皮穿，一時間也酹不盡你虧心大。且從頭數(shù)起，洗耳聽咱。”直樸率性的書寫，痛快淋漓地表達了禰衡對曹操罪惡的放肆批判，字里行間都透出通俗曲辭一針見血之處。

在《題昆侖奴雜劇后》一文中，徐渭曾指出：“點鐵成金者，越俗越雅，越淡薄越滋味，越不扭捏動人越自動人。”可以看出，徐渭主張雜劇曲詞應(yīng)“家常自然”。在《狂鼓史》中，禰衡字字珠璣震撼人心的罵詞，細微又深刻地表達了自己內(nèi)心的激憤不平，而透過禰衡的絕望吶喊，也力透紙背地表達了劇作家自己內(nèi)心深處對現(xiàn)實的有力抨擊與絕望吶喊，所謂“奪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而雜劇藝術(shù)的魅力也正是在于情感抒發(fā)的真率自然，以真情動人。禰衡在陰間的真情流露，字字帶血的背后何嘗不滋味動人。徐渭本色通透之曲辭，似真實地還原了禰衡身處亂世的悲涼處境，禰衡之悲又何嘗不是徐渭之悲。

（三）以歷史叩問現(xiàn)實之“悲”

歷史中曹操借他人之手，殺了不畏權(quán)貴的禰衡，劇中就把邪惡的曹操打入地獄，讓坦蕩的禰衡升為擊鼓鳴不平的修文郎。全劇的情節(jié)建構(gòu)看似簡單，由禰衡的“罵”貫穿全劇，但當禰衡吐露激憤的那一瞬間，伴隨著汪洋恣意的鼓點、奔放的狂傲咒罵，駭人聽聞的罪惡行徑一一展現(xiàn)，帶著血淚的叩問自然帶來悲涼的感人力量。而徐渭也不僅僅是就歷史而寫歷史，他曾在《哀沈參軍青霞》《與諸士友祭沈君文》等詩文中，將奸相嚴嵩比為曹操，將忠臣沈煉比成禰衡，在歷史與當下的切換中，徐渭找到了抒憤寫心的突破口。他再也不用痛苦地獨自掙扎，他將借禰衡之口，罵出對嚴嵩黑暗掌權(quán)的咬牙之恨。在這個動蕩昏暗的世間，歷史與現(xiàn)實總是驚人的相似，《狂鼓史》表達了對黑暗政治的強烈不滿與對達官貴人的痛恨，真實的歷史與重構(gòu)的陰間罵曹，讓深有同感的徐渭為之癲狂，禰衡之死、沈煉之死，都是出自真實歷史，而禰衡的狂卻也是徐渭為之尋覓為之實踐的。禰衡的“狂野不羈”也恰恰是激憤悲郁的徐渭的“真我”面目。以歷史叩問現(xiàn)實、隱性交叉的敘事模式，是有力而深刻的，更是辛辣地控訴了那個丑惡的時代。

二、“真幻相生”中尋覓真我

（一）嬉笑怒罵是“真”我

徐渭不僅僅是劇作家，更是戲曲劇本背后的感發(fā)人，在劇本中任情任性的嬉笑怒罵之外，也暗自寄托了徐渭自己人生的懷才不遇與坎坷悲涼。徐渭的一生也是坎坷波瀾、屢遭迫害，他曾8次應(yīng)試不中，歷9番自殺未遂，終因誤殺后妻被捕，刑期7年后出獄，晚年窮困潦倒，以73歲高齡結(jié)束其凄凄慘慘戚戚之一生。生活給予徐渭的坎坷與苦難使其愈發(fā)放浪形骸，他的執(zhí)拗與偏激的性格伴其終老。

這樣狂傲的徐渭在浙閩總督胡宗憲軍中當幕僚時，卻因其卓越的軍事才能屢出奇謀，為抗擊倭寇立下戰(zhàn)功。這看似美好的政途卻因胡宗憲被捕下獄，隨之幕府解散，而生計沒有著落，落魄度日。生活舉步維艱的徐渭也開始屢遭迫害，精神一度失常。在佯狂與真狂之間，在戎幕與牢獄之間，仕途失意、人生困苦的徐渭，他不僅僅要為忠臣沈煉發(fā)泄不平、為俠士禰衡奮勇抗爭，更重要的是徐渭自己內(nèi)心的悲苦需要救贖。在游離于歷史與真實的感情與思想之間，他便借禰衡之口盡情暴露自己的真實情感，強烈的以歷史叩問現(xiàn)實卻還是找不到療救自己的途徑，那個幾近癲狂的禰衡啊，不就是那個生活中找不到出路的徐渭的靈魂嗎？“真我”的面具被掩蓋在狂士禰衡的面孔之上。這樣動人的馳騁想像與激情吶喊，是極具藝術(shù)感染力的。真實的內(nèi)心情感與相似的歷史真實，抒發(fā)著對黑暗社會的恣意嘲弄與盡情嘲諷，在本色通俗的罵詞中引起了徐渭與禰衡強烈的共鳴。這樣的《狂鼓史》無論是在思想上還是藝術(shù)上，都是震撼人心的。

（二）亦哭亦笑“幻”情生

禰衡在擊鼓謾罵中細數(shù)了曹操從頭至尾的罪惡行徑，第一來逼獻帝遷都，又將伏后來殺，使郗慮去拿；二來殺了董貴人又連著兩三月小娃娃胞一搭；三來袁公那兩家，不留他片甲；四來銅雀臺直把那云煙架，僭車旗直按例朝廷胯……揭露曹操無惡不作、狂橫枉法，讀之令人大快人心。徐渭根本無暇顧及關(guān)目的起伏、轉(zhuǎn)折、照應(yīng)等，完全以“情”為興奮點。然而該劇的意義卻不僅如此，整部劇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都看似簡單，一氣呵成，但矛盾沖突卻十分尖銳辛辣，結(jié)合徐渭自身的人生遭際，深刻地反應(yīng)了歷史的真實，也暗喻了自身當下所面臨的黑暗現(xiàn)實生活，整部劇顯得真實生動、隨情而至、通俗易懂，能夠引起讀者的共鳴與喜愛。真正的好戲曲不僅需注重關(guān)目、排場的營造，抒發(fā)真實的情感、反應(yīng)真實社會，更尤可貴。

又如：“哎，我的根兒也沒大兜搭，都則為文字兒奇拔，氣概兒豪達，拜帖兒長拿，沒處兒投納。繡斧金撾，東閣西華，世不曾掛齒沾牙。唉，那孔北海沒來由也！說有些緣法，送在他家。井底蝦蟆，也一言不洽，怒氣相加。早難道投機少話，因此上暗藏刀，把我送與黃江夏。又逢著鸚鵡撩咱，彩毫端滿紙高聲價。競躬身持觴勸酒，俺擲筆還未了杯茶。”這一大段禰衡的內(nèi)心獨白，也深深地滲透著徐渭自身被黑暗社會迫害，為權(quán)貴所凌辱，同時也表達了心中要與之抗爭的決心。古代文論中溫柔敦厚的詩教傳統(tǒng)在《狂鼓史》中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徐渭“本色”文藝觀的尖銳辛辣、粗獷野蠻，這樣摧枯拉朽的暴風(fēng)驟雨的力量是剛烈又倔強的，是對惡勢力不低頭的強烈個性。

這樣真幻相生的情境建構(gòu)、直白曲辭的戲謔怒罵以及徐渭自身暗喻的“真我”面目，都是《狂鼓史》之所以擁有感動人心力量的緣由。整個短戲僅一折，沒有太多復(fù)雜的渲染與技巧，就是禰衡通篇的謾罵，口語錘煉而成，甚至很多粗俗的罵語，但句句中地、悲涼而辛辣，表達著極真實的感情，這樣的感染力是深刻而驚醒的。曲辭之后的“真我”就藏在禰衡的罵辭中，就是禰衡形象的再現(xiàn)與再造。在黑暗現(xiàn)實癲狂奔走找不到出路、無法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徐渭，在《狂鼓史》中尋尋覓覓，終于借古之禰衡覓今之真我。

三、《狂鼓史》寓人格追求

《狂鼓史》這折短劇借狂士禰衡之口借古諷今，借狂抒己懷，把對黑暗政權(quán)的怒罵寫得暢快淋漓，抒發(fā)的是自己內(nèi)心的憤懣不平，徐渭是追求“本色”的劇作家。在自己的戲曲中，徐渭恪守著“本色”這一文藝觀，對于做人，徐渭更是在本色真實中縱橫馳騁。他狂癲不羈的外表之下內(nèi)心真實的人格追求卻是值得我們探討的。

多才多藝的徐渭一生多次參加科考，卻都以失敗而終，一方面是自己的仕途道路極其坎坷，報國無門；另一方面又失望地面對著日益混亂衰敗的社會現(xiàn)實，徐渭的內(nèi)心波瀾壯闊，才華越是橫溢，不遇之人也就越是狂傲孤高。禰衡恰好也是這樣一位在亂世中懷才不遇的英雄人物，這便與徐渭的人生遭際有著極其密切的聯(lián)系。徐渭生活于明嘉靖中葉至萬歷中葉，當時的明代社會，資本主義處在萌芽狀態(tài)，生活在手工業(yè)和商業(yè)都比較發(fā)達的東南一帶城市的文人都具有不同程度的反傳統(tǒng)思想。重視個性自由，有自己的思想與反傳統(tǒng)的偏執(zhí)不羈。這樣瀟灑恣意的徐渭不僅僅把他的這份狂野寫進戲曲，猛烈地抨擊時事，為忠臣沈煉抱不平，更重要的是，作為劇作家的他，也把自己內(nèi)心真實的情感與自我寫進了自己的劇本，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在作品中寄寓著徐渭自身的人生追求，這也更使其作品散發(fā)出強烈的悲涼與感人力量。讀之觀之，不禁大快人心，振聾發(fā)聵之勢。

作家的思想體現(xiàn)在文學(xué)作品所選擇的題材中，更體現(xiàn)在文學(xué)作品的語言、情節(jié)、結(jié)構(gòu)與矛盾沖突之中。《狂鼓史》作為僅一折的雜劇，不僅被徐渭安排在《四聲猿》第一篇，其對后世的影響也是極其深遠的。全劇得寫得激情噴涌，語言直白甚至有些粗野；情節(jié)看似簡單，由狂士禰衡一罵到底；結(jié)構(gòu)為判官、禰衡、曹操等的對話形式，但這樣看似無心卻勝似刻意的雜劇所呈現(xiàn)的矛盾沖突是激烈噴張、震撼人心的。在這樣肆意揮灑自我真實感情的同時，徐渭的真我面目也逐漸呈現(xiàn)躍然立體。從明代至今，《狂鼓史》的感人力量是堅不可摧的。這背后也自然滲透了徐渭的人生觀、價值觀，他的人格追求是毫不掩飾，甚至是如泉涌迸發(fā)出來的，他的離經(jīng)叛道、追求個性自由的強烈火花是天地間一朵了不起的奇葩。不僅徐渭的戲曲在明代有著深遠的影響，他的“本色論”也影響著后世雜劇的創(chuàng)作，而他在《狂鼓史》中任情的自喻性書寫，都為后世尤其是清初雜劇創(chuàng)作所呼應(yīng)和學(xué)習(xí)。

雜劇短小精悍卻恰恰為抒情的集中提供了便利，真幻相生的情景建構(gòu)，讓《狂鼓史》清新脫俗，揚棄了以往戲劇所慣用的平鋪直敘、關(guān)目排場之舊模式。《狂鼓史》“本色”的靈魂，使該劇在一定意義上反映出徐渭對“真 ”以及“真我”的文藝觀的追求，這些痛斥與謾罵都是直擊心靈，讓后世為之震撼的。他的作品把社會中丑惡、瘋狂的一面以及市井氣息真實地恣意表達。針對那個殘酷的亂世，他的這些反應(yīng)“真我”的價值觀是相對進步的，徐渭沒辦法以自己的才華報國，只有依托借古諷今的曲辭，抒胸中塊壘，這樣的勇士正是那個時代所召喚的，他的使命不僅是要開辟諷刺雜劇的道路，更是照亮后世文人敢于做“真我”的標桿。《狂鼓史》中所寓托“真我”之人格追求，是無數(shù)懷才不遇文人的精神皈依與現(xiàn)實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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