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琳
“崇儒重道”之策下金朝婚姻習慣法的演進與調適
楊 琳
崇儒重道 婚姻習慣法 制定法
金朝婚姻習慣法萌芽于生女真中完顏部落的氏族習慣,通過對金朝婚姻習慣法發展軌跡的考察,在金朝婚姻習慣法與制定法的互動中,一方面習慣法作為一種普遍的法律淵源,在金朝法律制度發展中并不是完全游離于制定法之外,金朝有遵循“舊俗”的傳統,部分習慣法得到了承繼和默許并進入到制定法中;另一方面伴隨“崇儒重道”之策的逐步建立,金朝統治者裁奪改變了與儒家法律思想不吻合的部分婚姻習慣法,既體現了“法自君出”的時代烙印,也體現了金朝政權對于儒家思想的法律運用和認同。
金朝雖為偏隅北方的少數民族政權,但因在其長達120年的統治中,歷經與北宋、遼朝、南宋、西夏、蒙元等政權并立,政權斗爭激烈;治下同存女真、漢族、渤海、奚、契丹等多個民族,多民族文化融合度較高;建國后社會形態更是迅速地由奴隸制更迭為封建制,經濟生產由漁獵畜牧為主向農耕生產為主推進,立法發展迅速①。在此背景下的金朝法制一方面脫胎于生女真的民族習慣,習慣法的制度軌跡與中原政權國家中習慣法游離于制定法之外的狀態有所不同;另一方面,在民族大融合、封建政權君法統治的需求下,儒家思想對金朝法制發展產生了重要影響②,統治者以鳥瞰的態度進行裁奪時,法律制度層面也體現出“硬法”色彩。以金朝法制中的婚姻習慣法發展軌跡為觀察對象,金朝“崇儒重道”之策的逐步確立過程中金朝婚姻習慣法與“硬法”的碰撞與融合,對于理解中國古代習慣法與制定法的關系雖有管窺蠡測之嫌,但也不失為一種例證。
金朝建國前處于氏族部落時期的女真族逐漸建立有處理部落糾紛和調整內部關系的準則,此準則可稱為習慣法的萌芽。對于其中婚姻習慣法的雛形,擬從以下兩方面為視角進行考察。
(一)以婚姻類型為考察視角
一般認為,古代婚姻形式有原始群婚、血緣婚、搶親婚、對偶婚、一夫一妻制、一夫多妻制等,婚姻形式逐步演化發展。從金朝建國前女真族婚姻類型考察入手。女真完顏部原始群婚情況,因缺乏現存文獻,不作絮論。血緣婚,女真氏族部落時期,因認識到“同姓為婚,其生不番”,實行同姓不婚(應指有血緣關系的同姓不婚,無血緣關系的同姓可婚),早期采用氏族外婚制和部落內婚制,隨著不同部落交往的增加,進一步又形成部落外婚制,由此可見,金朝建國前,婚姻習慣法領域即初步摒棄血緣婚。搶親婚,據《金史》記載:“初,烏薩扎部有美女名罷敵悔,青嶺東混同江蜀束水人掠而去,生二女,長曰達回,幼曰滓賽……昭祖及石魯以眾至,攻取其貲產,虜二女子以歸。昭祖納其一,賢石魯納其一,皆以為妾。” 此記載應為女真人搶婚習俗之例證。另據史書所載,金之史祖諱函普,“為部人解此怨,使兩族不相殺”,“部眾信服之,謝以青牛一,并許歸六十之婦”,函普“以青牛為聘禮而納之,并得其貲產”③,反映出金朝建國前的完顏部已跨越對偶婚這一過渡形式,初具一夫一妻制度之雛形。當然,正如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一書中所說:“一夫一妻制從一開始就具有了它的特殊性質,使它成了只是對婦女而不是對男子的一夫一妻制。”女真族完顏部亦如此:“金人舊俗亦多妻,多少之數,視其官品列班次,以聘之先后為序。庶人惟得一妻。”④此舊俗可理解為女真族習慣,女真人中平民一夫一妻,但貴族官員則為一夫多妻制。
(二)以民族婚俗為考察視角
金朝建國前女真部族即存在具有地方和民族特色的婚俗,比如洪皓《松漠紀聞》中所載:“金國治盜甚嚴……唯正月十六日縱偷一日以為戲,妻女、寶貨、車馬為人所竊,皆不加刑……亦有先與室女私約,至期而竊去者,女愿留則聽之,自契丹以來皆然,今燕亦如此。”基于放偷與竊去者“俗以為常,官亦不能禁”,可以推斷在女真氏族部落時期婚姻習慣中已存在放偷這一習俗。另外,據《金史》記載“舊俗,婦女寡居,宗族接續之”⑤,女真部落還存在接續婚。
基于以上考察可得,隨著歷史發展,金朝建立前的女真部落在婚姻類型上已然跨越原始的群婚、血緣婚和對偶婚,既有本氏族部落群婚形式遺留印跡的放偷和接續婚,又確立了一夫一妻制和一夫多妻制的婚姻制度,且兼具民族特色。此外,金朝建國前婚姻領域習慣法內容豐富多樣,還存在“不禁良賤為婚”、“舊俗多指腹為婚”、婚后“婿留于婦家執仆隸役三年”的隸役婚等習慣。可以說,金朝建國前婚姻習慣法的萌芽對于金朝立國后習慣法的發展頗具影響。
(一)“無變舊風之訓”下金朝婚姻習慣法的沿用
金朝建立之初內部階級矛盾與外部契丹貴族間的民族矛盾突出。為緩解女真內部階級矛盾,消弭女真貴族階層疑慮,據史料記載:“太祖即位后,群臣奏事,撒改等前跪,上起,泣止之曰:‘今日成功,皆諸君協輔之力,吾雖處大位,未易改舊俗也。’”此處之“舊俗”即應為金朝建國之前的習慣法,金太祖時期的做法是盡量避免更改女真習慣法內容。至金太宗時期,太宗秉承太祖遺訓,立法宗旨仍為“雖承太祖,無變舊風之訓”,此處的“舊風”也屬女真習慣法的范疇。
總體而言,金朝建國之初立法宗旨為“一切依本朝舊制”和“無變舊風之訓”。涉及婚姻領域,這一時期所頒布的詔令,多為陳述或鞏固舊有習慣法的規定,是對女真族生活共同體婚姻習慣的表達,比如,實行一夫一妻與一夫多妻并行的制度,堅持“同姓不婚”的政策,仍認可放偷、接續婚等;再如,據史載,天會十年(1132年)四月,太宗詔曰:“諸良人知情嫁奴者,聽如故為妻;其不知而嫁者,去往悉從所欲。”⑥可見,金朝建國后對于良人與奴隸的婚姻,法律并不作干涉,建國前“不禁良賤為婚”的習慣法仍得到認可并延續。
(二)金朝婚姻習慣法的變革
金朝建國后,太祖、太宗朝統治版圖不斷擴大,對外處于滅遼亡宋的大業中,人員遷徙頻繁,民族融合加劇;統治領域內封建制經濟逐步產生發展,儒家思想逐漸融入金朝文化;立法方面金太宗時期雖遵循“無變舊風之訓”宗旨,但“天會以來,漸從吏議,亦稍用遼、宋法”。在此背景下的金朝婚姻習慣法相較于建國前發生了一定變革,具體表現在:金朝建國后,女真族由血緣組織向地緣組織轉化,部落婚向民族婚發展。一方面允許女真族與其他民族通婚,另一方面,因“祖宗遷易,年代寢遠,流源析本,罕能推詳”,天輔元年(1117年)五月,太祖詔:“自收寧江州以后,同姓為婚者杖而離之。”⑦天會五年(1127年)四月,太宗詔:“合蘇館諸部與新附人民,其在降附之后,同姓為婚者,離之。”⑧金朝建國前,女真族習慣法中即禁止血緣婚。太宗朝又進一步禁止繼父繼母子女間通婚,天會八年(1130年)太宗詔令:“禁私度僧尼及繼父繼母之男女無相嫁娶。”⑨
綜上,在金朝建國之初,一方面,制定法中開始出現婚姻習慣法的痕跡;另一方面,儒家的倫理觀開始進入統治者的視野,既對原有“同姓不婚”、“禁止血緣婚”等倫理習慣的重申,也因時移勢易,倫理的精神開始進入國家制定法中。
(一)“崇儒重道”之策的確立
金朝建立之初,金太祖本人即仰慕儒家文化,“已留心于文事”⑩,金太宗習中原法制,但仍堅持“無變舊風之訓”,儒家禮法對于金朝初期影響有限。至熙宗朝起,一方面因熙宗、海陵、世宗、章宗等君主學習儒家經典,接納儒家思想;另一方面金朝統治者對中原地區的統治趨于穩定,結合政治意識形態的需要,儒家道統思想與政權需求吻合,“崇儒重道”之策逐步被確立。可以說,在儒家思想與金朝法制的融合中,“崇儒重道”更契合金朝的實際情況和需要:其一,“崇儒重道”的提法傳承有序,正隆元年傅慎徽撰寫的《威縣建廟學碑》,大定二十一年(1181年)《博州重修廟學碑 》等史料中均有使用;其二,崇儒,是指皇統后的金朝崇拜、崇尚、崇奉儒家文化達到一個新高度。在崇儒思想指導下,金朝法制中滲入的儒家思想為法律倫理化提供了基礎,倫理化的法制反之又為宗法制度保駕護航;其三,重道,是指金朝格外重視這種意識形態中的道統,甚至以繼承其道統自視。作為少數民族的女真族所建立的金朝被中原王朝定義為“夷狄”,入主中原之后,金朝政權提出“華夷均可為正統”,“重道”思想實為儒家大一統思想的體現,儒家道統思想的承繼能夠緩解“華夷之辨”等民族矛盾并解決政權正統性問題。
(二)金朝婚姻習慣法的變奏與承續
1.“崇儒重道”之策下金朝婚姻習慣法的變奏
“崇儒重道”之策表現在法制方面,體現為強調德主刑輔、禮法并用。金朝自熙宗始先后制定了一系列制定法,雖因時間久遠,原典散逸,但部分法典篇名有序,仍有據可考。結合對制定法的考察,部分婚姻習慣法在融入制定法時被予以修正。“崇儒重道”之策確立后,相比較于金朝初期,在金朝婚姻習慣法與制定法的融合中,儒家倫理化色彩更加濃郁,具體表現為:(1)儒家認為,禮是對社會秩序的基本規范,是尊卑有別的基本要求。《大金國志》之“官民婚聘財禮儀”規定聘財“一品不得過七百貫,三品以上不得過五百貫,五品以上不得過三百貫,六品以下及上戶庶人不得過二百貫,中下戶不得過一百貫。若婚嫁和同,不以等數為限”。雖然這一規定是為了抑制婚喪糜費,但也可以看出,依據社會尊卑區分為不同的等級,不同等級在婚娶聘禮方面也需依“禮”而行。《泰和律義》之“戶婚律”中規定:“以妻為妾者,徒二年,各還正之。”禁止“以妻為妾”,實為儒家禮義對于妻妾位分的要求,是法律對于失序行為的矯正。(2)儒家崇尚“倫理教化”,有著鮮明的倫常觀。比如,在儒家禮教思想的影響下,“接續婚”雖仍存在,但在內容和形式上發生了一定變化,“限于兄弟之間,而且必須服終歸父母家之后以禮續婚”。再如,對于搶婚習俗,隨著金朝法制儒家化程度的發展,世宗大定十七年(1177年)詔令,“以渤海舊俗男女婚娶多不以禮,必先攘竊以奔,詔禁絕之,犯者以奸論”,搶親習俗逐漸被禁止。(3)孝是儒家重要的倫理要求,孝是古代諸德之首,在儒家化的法制中,孝已從道德升華為法律的一項原則。尊崇孝道是崇儒重道的基本要求,在金朝婚姻制度方面亦強調對孝道的遵從,比如,禁止服內成親,《泰和律義》中規定禁止“居父母夫喪嫁娶”,違者徒三年。
2.“崇儒重道”之策下金朝婚姻習慣法的承續
金朝婚姻習慣法演進中受到民族、地域、思想文化、法律導入機制等諸多因素的影響,不同的影響因素間又產生互動與制約。“崇儒重道”之策對于金朝婚姻習慣法的影響力受制于民族、地域、政治等因素,在制定法與習慣法的融合中,舊有的婚姻習慣法并沒有被完全更迭,婚姻習慣法與儒家法律思想觀念存在一定的偏差,形式上表現為女真人婚姻舊俗的承續:比如,儒家禮法思想要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由此延伸出“尊卑有份”的制度規范,強調禮制有失,施法不宥。但是金朝部分婚姻習慣法仍游離于儒家禮法之外,體現為“不禁良賤為婚” 、“一夫多妻制”、尚存“接續婚”等。以“不禁良賤為婚”為例,“良賤不婚”制度始于周朝,漢代以降一直秉承,至隋唐納入立法,后為宋朝沿用。《唐律疏議》中對這一制度作的解釋是:“人各有耦 ,色類須同 ,良賤既殊 ,何宜配合。”這一制度是儒家等級制度中君臣尊卑、上下有別的尺度要求,違背之將要被撤銷婚姻,并予以刑罰。而金朝自始至終均實行“不禁良賤為婚”,及至章宗朝時,仍秉承此習慣法,承安五年(1220年)十二月辛丑,章宗詔令“宮籍監戶,百姓自愿以女為婚者聽”。這可以理解為,金朝部分的婚姻習慣法并未被儒家思想所滲透,法律創制過程中對于金朝舊俗的認可體現了其獨特的民族性。
有西方學者提出,中國古代通過類比、禁令、命令和等級的劃分等方式,扭曲了習慣的合理發展,致使從合理慣例產生出不合理慣例,不存在習慣法與國家法的融合,國家法只是單純的官僚法。結合金朝婚姻習慣法的發展軌跡,習慣作為一種普遍法律淵源,在中國法律制度發展的歷史長河中,應存有其一席之地,且有合理發展空間。雖然中國古代實行“法自君出”,制定法與習慣法的融合性弱于西方國家,但是通過對金朝婚姻法制的觀察,全然否定中國古代存在習慣法與國家法的互動,否認儒家法律思想在古代法律發展中存在一定合理性是不夠客觀的。
此外,金朝建立前女真部落的婚姻習慣應屬地域性習慣法萌芽;隨著金朝國家的建立,疆土的擴大,民族的融合,金朝初期婚姻習慣法逐漸向全國性習慣法演化。這一時期基于“無變舊風之訓”的原則,婚姻習慣法以承繼民族習慣為主,適度變革為輔,儒家思想對于這一時期金朝婚姻習慣法的影響有限;至熙宗朝始,在崇儒重道宗旨的確立后,金朝統治者復制了歷史上自上而下“法自君出”的模式,試圖將婚姻習慣法與儒家思想相糅合,這一時期金朝婚姻習慣法的發展軌跡以變奏為主線,以承繼舊俗為輔,一方面,修改了部分與儒家思想背離的習慣法,習慣法被制定法所變革,屬于法的硬行和嵌入;另一方面,基于女真族的民族習慣,舊有部分婚姻習慣法雖與儒家思想沖突,但仍被予以了承續,屬于對習慣法的認可和對舊有習慣的承繼。“崇儒重道”之策確立后,金朝婚姻習慣法與制定法融合中,法典的條文既有直接來源于習慣法的,也有儒家思想法律化的表達,更有儒家法律思想與習慣法碰撞中產生的革新后的習慣法。可以說,金朝婚姻習慣法亦是按照“地域性習慣—全國性習慣—國家法”的軌跡演進,成為國家法律體系中的一部分,在演進中既受制定法的限定采納了儒家法律思想,重視儒家的道德內核,又秉承舊俗兼具民族特色。
注 釋:
① 關于金朝法制的發展,學者芮素平作出了系統的探討,參見芮素平:《金朝立法研究》,中國社會科學院碩士學位論文2003年。
② 關于儒家思想文化對金朝法制的影響,學者姜宇進行了詳盡的探討,參見姜宇:《法律儒家化與金朝法制演變》,《遼寧工程技術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3期 ;此外,學者李玉君、何博從儒家文化向心力的角度出發對金朝發展進行了深入闡述,參見李玉君、何博《從金朝法制倫理化構建看儒家文化的向心力》,《江漢論壇》2016年第3期。
③ 《金史》卷1《世紀》,中華書局1975年,下同,第2~4頁。
④ 范成大: 《攬轡錄》,中華書局1985 年,第 16 頁。
⑤ 《金史》卷 64《后妃傳下》,第 1518 頁。
⑥⑧⑨《金史》卷3《太宗本紀》,第64頁;第57頁;第61頁。
⑦ 《金史》卷2《太宗本紀》,第30頁。
⑩ 錢大昕 :《廿二史札記》(卷28),中國書店1987年,第389頁。
〔編輯、校對 陰美琳〕
楊琳,女,1982年生,南陽師范學院講師,郵編473000。
K246.4
A
1001-0483(2017)02-010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