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辰一
目的論視角下的《茶館》問候語德譯比較研究
金辰一
《茶館》問候語是其口語特色的重要體現,卻也是翻譯的難點。本文結合功能派翻譯理論目的論,比較《茶館》兩個同期德譯本——Uwe Kruter和Volker klpsch譯本,分析第一幕中招呼語、請安和吉祥以及問詢語的翻譯實例,探究不同的翻譯目的對翻譯策略選擇和譯本結果的影響。
目的論 《茶館》 問候語德譯
老舍的《茶館》作為一部極富京味的話劇作品,文中充滿了口語化的表達,問候語就是其口語特色的重要體現。問候語作為常見的交際用語,引導人物的對話,建構起場景中多維度的交流場域,是話劇人物乃至人類社會必不可少的言語要素。但不同的文化背景導致了不同語言問候形式的差異,如何在跨文化的基礎上傳揚中國文學經典,一直是學界熱議的話題。而目的論給這一問題的解決提供了指導方向:它將翻譯目的作為最高準則,譯者根據不同的翻譯目的選用不同的翻譯策略。本文從目的論出發,通過對比《茶館》第一幕兩個德譯版本中的問候語翻譯,分析不同的翻譯目的對翻譯策略選擇和譯本結果的影響。
問候語本是德漢兩種語言文化中的“禮貌共識”,但多方面的因素增加了問候語的翻譯難度。一是語言習慣的不同。語言是人們在長期實踐生活中約定俗成的產物,帶有一定的地域特征。以招呼語為例,德漢招呼語有著類似的組成部分,即皆有“稱謂詞”和“招呼內容”,但其構成形式和表達內容不盡相同。[1]而《茶館》中的問候語更具北京地方特色,這是對譯者翻譯能力的進一步考驗。二是文本類型的限制。作為一部話劇,《茶館》的情節皆圍繞人物對話展開,人物形象也在對話中塑造。問候語往往伴隨人物出場,直接形成觀眾對人物的“第一印象”,對觀眾對角色的認識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這更需要譯者在準確拿捏人物、場景和劇情發展等方面的基礎上,對問候語的翻譯多加斟酌。三是作品風格的特殊性。《茶館》是老舍個人創作風格的體現,其追求用既俗又白,既樸實又活潑的口語“大白話”來藝術地再現生活。[2]如何把握這種作品風格以及如何在另一種語言中再現作品的口語特色,是其翻譯的一大關鍵。四是文化背景的不同。作為“禮”的一部分,小小的問候語背后蘊含了深刻的文化內涵。而翻譯是不同文化的交際,譯者對源語文化的理解和詮釋都會體現在譯本文本當中。故此,《茶館》問候語的翻譯對譯者的專業素養提出了較高要求,譯者需要在充分理解原文的基礎上,綜合考慮各方面因素,才能做好源語信息的傳達。
目的論由德國功能派翻譯學家漢斯·弗米爾(Hans J.Vermeer)提出,在其與賴斯(Katharina Reiss)聯袂推出的《翻譯理論基礎》[3]一書中正式成形。賴斯和弗米爾把翻譯看作一種以原文為基礎的互動行為,翻譯策略的選擇需要綜合考慮包含發起者、譯者、接收者等在內的各方面因素,但其中占支配地位的是“目的法則”:翻譯目的決定了翻譯行為。這里的目的有三種解釋:“譯者的目的,譯文的交際目的,及使用某種特殊翻譯手段所要達到的目的”。[4]譯者需要在接受和執行翻譯任務時具備一定的主動性:在明確翻譯目的時和發起者商榷,在翻譯過程中有意識地思考原文屬性、譯本功能、自身能力等,才能確保翻譯行為的合理完成。在目的法則之外,譯者還要注重“語內連貫”(intratextual coherence)和“語際連貫”(intertextual coherence)。前者指譯文與受眾的接受關系,后者取決于譯文的目的和譯者對原文、原文生產者的理解程度。他們還將前人的“對等”從目的論的角度進行了闡釋:在目的論中,對等是文本功能的一致。若譯文與原文在各自的文化中實現了等價的交際功能,那就是“忠實”的譯作。
本文選取的兩個參照譯本都是中外合作的德譯本,Uwe Kruter和Volker klpsch分別是兩個譯本的主要譯者。前者是一位和中國緊密關聯的人物,他長期生活在中國,并于1980年帶著老舍的《茶館》重回故土。由北京人民大劇院的演員們表演的《茶館》先后在十四個德國城市上演,引起一番轟動。[5]后者是一位德國漢學家和翻譯家,曾多次研究和翻譯中國經典文學著作。從譯者背景出發,我們可以看出這兩部同年出版的德譯本有著不同的翻譯目的。Kruter的譯本更適用于實際的舞臺表演,而klpsch的翻譯目的則在于宣揚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翻譯目的的不同使得譯者采用了不同的翻譯策略。下面通過《茶館》第一幕中的問候語實例對此進行分析。
(一)招呼語
《茶館》第一幕中的招呼用詞不拘泥于傳統的禮貌習慣,運用較為靈活。人物打招呼多用嘆詞代替“你好”、“早上好”等更為常見的表達。如:
1.二德子(四下掃視,看到馬五爺)喝,馬五爺,您在這兒哪?……
Kruter:Ah,Sie sind hier,Herr Ma Wu!(P19)
Klpsch:Oh,Herr Ma,Ihr seid hier?(P32)i
2.龐太監喲!秦二爺!
Kruter:Seien Sie gegerüt,Herr Qin!(P28)
Klpsch:Oh,der Herr Qin!(P43)
3.黃胖子(唐鐵嘴告以龐太監在此)喲,老爺在這兒哪?
Kruter:Welche Freude,ehrwürdiger Herr!(P33)
Klpsch:Oh,auch Ihr hier,mein Herr?(P47)
招呼時多種嘆詞的運用與話劇情境有著直接關聯。一方面,日常的“你好”等表達更為正式,適用于交談人物單獨碰面或者已然相互對視的情況,而嘆詞則在被招呼人與他人交談的過程中插入,能更好地吸引被招呼人的注意;另一方面,“你好”等招呼詞略顯客套和生分,而用嘆詞打招呼更符合劇中人物相互熟識的關系,也更符合舞臺表演富有渲染力的特點。Klpsch選擇直譯的方式,用德語中的“Oh”這一嘆詞代替了原文中所有的招呼用語如“喲”、“喝”等,達成詞匯類型上的對等,也體現了源語的語言文化特色,保持了原文和譯文之間的連貫性;而Kruter更傾向于多元化的表達,且在大多情況下選用了德國人熟知的招呼形式。這一譯文差異與語言文化的不對等相關。在目的語中缺乏相對應的現象,因而譯者根據翻譯目的選用了不同譯文加以代替。在德語日常表達中,很少存在用嘆詞直接招呼的方式,當然德語日常招呼還有“Qiao”、“GrüGott”等其它帶有地方特色的社會變體[6],但這些與《茶館》中的招呼語并不能達成社會、文化和政治地位的對等,也會帶來理解上的沖突。具體到某個詞匯,如“Hallo”適合社會層次相近者的招呼,出現在較為隨意的場合,這與當時清末彌留的階級差異并不相稱;而有些詞地方氣息太濃,甚至帶有濃重的宗教意味(如GrüGott),易把讀者帶離劇本設置的中國大環境。Kruter的“Welche Freude” 和 “Seien-Siegegerüt”這兩種完全意譯的方式,卻都是德語受眾所熟知的招呼用語,符合譯入語的口語交際習慣。運用于舞臺演出時,也能很快將觀眾帶入劇本環境,而不會被文化表達上的差異困擾。
在招呼語的稱謂詞上,譯者的翻譯也有所不同。以“馬五爺”為例,這是中國所特有的稱謂方式,即姓氏+家族排行的方式,這對于德語文化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兩位譯者都運用了德語中慣用的“Herr”先生這一尊稱,略微不同的是,Kruter在姓氏之后用音譯的方式保留了排行第五這一信息,而Klpsch則直接將Wu省略。“原文化文本的作者一般被界定為對目標與文化缺乏必要的了解。否則,他們自己就會用目標與完成目標語文本。”[7]因而譯者需考慮譯本受眾如何理解這一稱謂。按照德國人的思維方式,Herr Ma Wu意味著Ma Wu是人物之名,而Kruter不論在人物介紹還是腳注中都并沒有對這一音譯意義加以解釋,這對不熟悉中國古代文化的德語受眾來說,很容易導致理解偏差。Klpsch的翻譯雖然沒有全然傳達所有信息,但在劇中并沒有其它姓馬的人物,Herr Ma顯然只是馬五爺的專屬稱謂,根據目的論的原則,這一譯法符合目的語受眾的表達習慣,完全可取。
(二)“請安”和“吉祥”
“請安”和“吉祥”是《茶館》劇本背景下特有的問候用語。其大多緊跟著招呼語出現,易讓人聯想到德語中的“IchgrüeIhnen”。兩位譯者在處理黃胖子的“我請安了”這一句時,不約而同地采用了上述譯法。請安本是明清時期問安禮節的一種,與之相關是一套繁復的行禮姿勢和規矩。但《茶館》第一幕處于特殊的歷史背景之下,此時清王朝正遭受著洋人帶來的強烈沖擊,盡管封建體系岌岌可危,但封建傳統仍有保留。在《茶館》的時代背景下,此時的請安雖沒有宮廷內那般考究,卻仍是人物地位差距的體現。黃胖子的一句“請安”,隱含了卑躬屈膝之意,一個趨炎附勢的市井混混形象躍然紙上。而德語中的“grüen”只能達到一種句式和大致內容的對等,它將背后的歷史內涵一并抹去了,而只余最基本的問好之意。此外“請安”還有兩次在第一幕的對話中出現。一是王利發向秦仲義講自己的生意經,提到“多說好話,多請安”,二是秦仲義拜別龐太監,“改天再給您請安”。雖也是“請安”,后面兩次的請安并不屬于問候語的范疇,而是作為動詞在句中出現,強調的是問候這一行為,因而不被列入本文研究范圍。
與“我請安了”類似的是漢語中的“您吉祥”這一問候方式。同有請安意義的這一用詞本是對太監的問候語,只有內務府的低級官員與太監來往時才用此詞匯。[8]第一幕中的“您吉祥”出現在劉麻子與龐太監的對話中:
4.劉麻子喝,我的老爺子!您吉祥!……
Kruter:Guten Morgen,ehrwür diger Herr!Wie geht es Ihnen?(P29)
Klpsch:Oh,mein Herr Gebieter!Glück auf all Euren Wegen!(P43-44)
這是一句特別的祝福問候語,在目的語中尚未存在與此對應的文化表述。兩個譯本在處理這一句時產生了較大的翻譯分歧:盡管兩位譯者都使用了完全意譯的方式,但Kruter使用德語中常見的問詢語“WiegehtesIhnen?”(您最近如何?)而Klpsch則譯為祝福語“Glück auf all Euren-Wegen!”(祝您一切順利!)若只為達成方便劇本為譯本受眾接受的目的,兩種譯法都無可厚非,但與此同時,二者都沒能體現語境的時代特征,也喪失了傳播源語文化的可能。
(三)問候語
問詢語是交際一方通過對對方生活、工作等情況的詢問,以達到對交際對方表達關心及提示對方繼續交流的雙重目的。[9]它的特點是具有一定針對性,和對話語境相關。因其根據不同的對象和環境有多種表達可能,這里取兩處典型例子進行分析:
5.王利發哎喲!秦二爺,您怎么這么閑在,會想起下茶館來了?
Kruter:Oh,Herr Qin,welche Ehre!Was führt Sie ins Teehaus?(P25)
Klpsch:Oh,HerrQin!Vertreibt Euch so viel Mue,da?es Euch einfallen kann,mein Teehaus aufzusuchen?(P38)
6.黃胖子(看清)喲,宋爺,吳爺,二位爺辦案哪?
Kruter:Oh!Sie sind diestlich hier,Herr Song und Herr Wu.(P32)
Klpsch:Ah,Herr Song und Herr Wu!Die Herren sind in dienstlicher Mission unterwegs?(P46)
這兩句都是針對特定的場景和人物提出的問詢語,雖是疑問的語氣,但相較于一般的疑問句,發問者并不是真的希望獲得信息,解開困惑,而是一種禮節套話。前一個例子中的問詢句中包含了特殊的方言表達,“閑在”和“下茶館”都是標準漢語中所不常見的。通過譯文的對比,Kruter的譯文在隱化了“閑在”的同時,對原文進行了意譯,也添加了自己對隱含信息的詮釋:面對擁有茶館房屋所有權的秦仲義,王利發的言辭中流露出討好的意味。一句加上去的“welcheEhre!”實際上是譯者Kruter本人對人物之間關系的解讀,此時譯者現身,用句短小凝練,意圖簡潔明了,更符合日常對話中的情境。Klpsch則采取了直譯的方式,逐句譯出字面含義,達成形式上的對等,但較為冗長,不符合日常說話習慣。在第二個例句中,兩種表達都是比較地道的目的語表達,順應了目的論,但Kruter用陳述句代替問句的同時,對整個句子順序進行了調整,更傾向于表意;Klpsch相對更遵照原文,句式結構等都保持了高度的忠實。
通過對《茶館》第一幕問候語德譯的對比分析,我們可以看出,翻譯目的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譯者的翻譯行為。根據目的論的理論,譯者無法兼顧全部要素,必須根據翻譯目的有所側重。因而在忠實于原文信息表達的基礎上,譯者會對原文信息進行適當刪減或修改。Kruter的問候語譯文大多使用意譯的方式,語言簡練生動,貼近對話特點,也更符合目的語的表達習慣,因而適合于內容精練、情節緊湊的舞臺演繹;Klpsch則賦予了“信”這一原則重要的地位,在多數情況下將原文中問候語的用詞和信息基本譯出。這與他漢學家的身份是分不開的:從譯者生平和譯文前言中可得知Klpsch對中國文學和歷史已有相當程度的了解,他注重探索和傳遞文字背后蘊含的歷史文化。相較于劇本,這一版本的德譯更適合作為體現文化內涵和時代特色的文學讀本,能讓受眾切身體驗中國文化的魅力。綜上所述,目的論作為功能翻譯理論中的重要部分,打破了傳統譯論的局限,同時也給翻譯批評提供了新的評判標準和評價思路。
[1]崔娜娜.現代漢德招呼語比較[J].青年作家,2015(10).
[2]羅春雁.口語化語言風格之翻譯[J].海外英語,2010(7).
[3]Reiss,Katharina&Hans J.Vermeer.Grundlegung einer allgemeinen Translationstheorie[M].Tübingen:Niemeyer,1991.
[4]仲偉合,鐘鈺.德國的功能派翻譯理論[J].中國翻譯,1999(3).
[5]Wikipedia.https://de.wikipedia.org/wiki/Uwe_Kr%C3%A4uter.
[6]嚴學玉.現代德語中的問候及告別式慣用語[J].西南交通大學學報,2006(4).
[7]Vermeer,Hans J.Skopos and Commission in Translational Action[M].In:Readings in Translation Theory.Edited by Andrew Chesterman.Helsinki:Oy Finn Lectura Ab,1989.
[8]朱家溍.故宮退食錄[M].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9.
[9]陳秋娜.漢語寒暄語的語用闡釋[J].柳州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05(1).
注 釋
i本文中出現的《茶館》原文均來自:老舍.茶館龍須溝[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Kruter譯本指Lao She.Das Teehaus:MitAuf führungsfotos und Materialien[M].Herausgegeben von Uwe Kruter und Huo Yong.Frankfurt am Main:SuhrkampVerlag,1980.Klpsch譯本指Lao She.Das Teehaus[M].Herausgegeben von Volker Klpsch,Liu Jen-Kai und Pai Ying-lin.Hamburg:RowohltTaschenbuchVerlag,1980.
(作者介紹:金辰一,同濟大學外國語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