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陽
論《玫瑰門》的悲劇意識
楊陽
《玫瑰門》是一部典型的女性寫作的成功之作,而且是一部真正具有女性覺醒意識的作品。鐵凝在小說中塑造的一系列女性形象,為中國當代小說的人物寶庫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司猗紋作為小說中貫穿舊社會到新時期的人物形象,一生“追逐著虛幻的榮譽”,然而“最后獲得的僅僅是廉價的自我勝利”。關于愛情、市民生活以及性別方面的悲劇在司猗紋的身上或接連、或交錯上演,將她推入了“靈”與“肉”的矛盾的絕境之中。
司猗紋 玫瑰門 悲劇 女性
作為一個“五七女兒”[1],鐵凝在她的作品中展現給讀者的,不是權力與暴力,而是她對人生、人性奧秘的勘測,她深入到人性中各個隱秘的層面進行挖掘,描繪出女性迥異的生存圖景,展現給讀者一個個復雜的人物形象,把人性深層世界的二重組合予以充分的展示,顯示出人性的深邃與神秘。
從某種意義上說,《玫瑰門》是鐵凝最個人化,也是結構最為復雜的一部作品。它以眉眉的成長為線索,在全知敘述人的視點中擷起她的婆婆司猗紋——一個“永不定格”的女人的一生。司猗紋的經歷貫串了中國當代社會的各個階段,其經歷于普遍之中又有特殊性,充滿了人生的悲喜與無奈,展示出當代中國風云變幻下,小人物的生存軌跡和人性的多端變化。
愛情和婚姻的不幸是導致司猗紋悲劇人生的起源。盡管造成這一切的原因并不是她,但是這結果卻是由她來承擔了。從她身邊走過的男人,她一一解剖著又同時聚攏著,親近著卻又排斥著。但顯然,把姻親和血緣的鏈接撕扯得粉碎的女人,對于外圍的男人不可能再調動發自內心的真心與激情。
司猗紋的一生缺少男人,但是她又無時無刻不與男人有著緊密而難以言說的關系。她出身于大家閨門,在衣食無憂的生活和父母的無限寵愛中,愉快地度過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幼時傳統禮教的教育以及兩年的學校生活,使得她的人生思想兼有傳統觀念和現代意識。在愛情的召喚下,司猗紋勇敢地走上街頭,宣講平等和存亡觀念,并愿意和“他”一起走進更廣闊的世界。然而,華致遠——那個承載著司猗紋最初情愛的男人,為了自己的“革命”,從此杳無音信,將她永遠地留在了那個固守封建貞潔觀的社會里。她原本與父親的強硬對抗因母親的病逝而妥協,遵從父母之命違心地嫁給了門當戶對的莊家。從此,她便開始了長達半個世紀的煉獄一般的生活。曾經純真無暇的司猗紋永遠地消失了,但華致遠給她留下的一生唯一的愛情經歷卻融進了她的生命,使她一生難以忘懷。
莊家為莊紹儉和司猗紋舉行了中西合璧式的文明婚禮,而身材挺拔高大的莊紹儉不僅契合了司猗紋的虛榮心,同時也喚醒了她內心深處的傳統道德感。她固守著“以夫為天”的封建思想,喪失了作為女人最起碼的尊嚴,忍受著莊家人帶來的屈辱與傷害,并妄想以賢妻良母的標準贏得莊紹儉的喜歡和肯定。處于“被侮辱與被損害”之中而不自知的司猗紋在一次打擊之后開始覺悟,此時莊家的衰落也給了她轉移痛苦的機會,并由此建立起一份深刻的自信,同時,她還掌握了情愛關系的主動權。這一點,從她后來走出莊家,走向朱吉開也可以看出。
但當她后來走向朱吉開時,人們不禁會問,難道她還在渴望愛情嗎?朱吉開她真的愛過嗎?或許只是因為朱吉開的早熟讓她的心里升騰起些許溫暖的情誼,朱吉開之于她充其量只是作為一種象征,作為她與莊紹儉廝殺拼搏時的動力源泉,作為她追趕新婚姻法公布的真實掙脫以及不能不有的時髦對象。
此外,達先生、葉龍北的出現讓她也有種復雜的感覺在里面。在她與達先生一字一板的演唱中其實包涵了一絲吸引的成份。但當“革命洪流”把司猗紋沖到紅色陣營時,達先生的被掃地出門、死有余辜便成為司猗紋的劫后“慶幸”。對于那個嘮叨著“新糧食新糞是天下最讓人陶醉的書寫”的葉龍北,司猗紋對他有著莫名的怒火。他只是讓她煩躁,讓她在與眉眉、小瑋的斗爭中產生了極大的挫敗感。而這一切,都與愛情無關。有男人,但是沒有愛情的司猗紋就這樣,在“文革”前后的沉沉浮浮中度過了她充滿悲劇與戲劇沖突的一生。
作為北京城響勺胡同里的一個普通市民,司猗紋在反抗時代潮流方面顯然是無力的,她所能做的便只有迎合,并在迎合中夾雜著自己的虛榮與勢利,以求在洪流之中找到自己的立錐之處。為了表現自己的“忠心”,她做出了不少帶有儀式意味的行為:比如她把自己家里貴重的家具列了一個清單并上交,要求兒媳和外孫女幫她一起把家具搬到院子里并請人來抄家。盡管結果并不盡如人意,但她在心理上獲得了極大的滿足。
歸根到底,司猗紋的這種行為源自她對自己身份的確認的焦灼感。她不安于家庭婦女的平穩日子,渴望被別人承認,渴望發展自我。因此她不停地尋找機會,試圖在落寞孤寂中尋找并充分展示自己人生光輝的一面。這是人性覺醒的征兆,但司猗紋從一開始就在一種畸形的自我發展中徘徊。的確,她是不幸的,少年喪母、中年喪夫、老年喪子,總是讓人生出幾分同情。但是她又是令人可恨的,為了自己的被承認,她迎合著“外調”者的興奮點,不惜顛倒事實,捏造出一個又一個越來越完美的“故事”。帶著小市民的卑瑣與自保,司猗紋成為陷害自己同父異母妹妹司猗頻和曾跟自己同臺演出的達先生的人,還是姑爸慘死的間接幫兇。動蕩結束后,進入老年的她依然在不適當地參與別人的生活,別人的拒絕反而滋長了她的深入欲望。這種參與帶有變態性,也是她人性中“惡”的一面在作祟。
在歷史的發展道路上,司猗紋無疑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是一個不由自己擺弄命運的人。生下來,活下去,這個存在于每個人生命的矛盾也不可避免地出現在司猗紋這一形象之中。“活著”指向的是庸常的過日子哲學,它的背后可能蘊涵著茍且與不堪;但“生存”所強調的卻是價值的確認。[2]司猗紋在用生命換取“存在”意義的同時也在不停地調整自己的生存方式,而生存在此所具有的全部形式,都在向我們展示著其本身之虛空:它展示于時空之無限與人在時空之有限的對峙當中;展示于沒有滿足盡頭的欲望當中;展示于為了生活離不開的努力奮斗所帶來的一個又一個的沮喪中。然而又能怎樣呢?縱然如司猗紋這樣花了大力氣求得自身之“存在”,依然如塵埃一般化為虛無,消逝在歷史的進程之中,失去了全部價值——如果有的話,也不過是成為后人的“典范”罷了。司猗紋作為一個市民的悲劇亦在于此。
鐵凝曾經這樣概括《玫瑰門》:“書中的主角都是女人,老女人或者小女人。因此,讀者似乎有理由認定‘玫瑰門’是女性之門,而書中的女人與女人,女人與男人之間一場接一場或隱匿、或赤裸的較量即可以稱之為‘玫瑰戰爭’了?!盵3]司猗紋作為這部小說中作者著力最多的女性,從本質上說,并不是一個世俗意義上的“壞女人”,她只不過是一個想在家庭內外上都能有一席之地的女人,是一個一生都在與外界抗爭的女人。鐵凝在小說中所展示的“玫瑰門”,門內是女人隱秘的天性與本能的追求,門外是錯綜復雜的社會利益與世態風云。司猗紋處在歷史的夾縫之中,不斷向世人重復她恨男人也恨女人的事實:在男人身上,她看到了自己作為一個女性的不成功,在女人那里,她孤獨感受著時間從身上抽走靈魂的挫敗感。對竹西,對眉眉,對小瑋而言,她都是被解構了的“權威”所在,但除了她自己,沒有人把她當作這個家庭真正的女主人。司猗紋苦寂勞心的歲月與竹西愜意自如的生活對比,愈發顯出前者的寒磣和后者的豐腴,司猗紋最終還是拜倒在了竹西面前。這恰好映襯了鐵凝曾對司猗紋的評價:“她無時不在用她獨有的方式對她的生存環境進行著貌似恭順的騷擾和褻瀆,而她的每一個踐踏環境的勝利本身又是對自己靈魂的踐踏?!盵4]
然而,司猗紋最深刻的悲劇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最大的敵人就是作為女性的她自己。縱觀司猗紋的一生,她無法恣意活出自己的風采,只能以變態的方式,以自己的悲劇演繹當代中國女性的宿命,她的生存環境和生命過程僅僅是歷史文化語境的一次現實顯現。她的演繹,以及對女性模式的沖擊僅僅顯示出批判性而缺乏建構性,她既沒有重建女性歷史的自覺意識,也沒有走出女性困境的具體出路,自然也就無法擔當起整個女性解放的使命。因此,時代潮流滾滾襲來之時,她沒法走開,站在遠處觀望,而是努力在潮流中間尋求并不存在的確認的目光。那么,這場關于愛情、市民和性別的悲劇,她便“在劫難逃”了。
注釋
[1]戴錦華.《真淳者的質詢——重讀鐵凝》[J],《文學評論》,1994,(5)
[2]李華.從《玫瑰門》和《大浴女》看鐵凝對人性的審視 [J],文藝理論與批評,2005,(3)
[3]鐵凝《.寫在卷首》,《鐵凝文集》(之五),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
[4]《〈玫瑰門〉·懇談錄》,轉引自盛英主編的《二十世紀中國女性文學史·鐵凝篇》。
(作者單位:西安市八一民族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