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金

上官新華

黃金十年

山西，這個面積只有全國六十分之一的省份，卻出產著全國四分之一的煤炭。隨著煤礦工人們每天下井勞作，從井下輸出的是源源不絕的煤炭資源。有人說，山西因煤而興、因煤而困。豐富的煤炭資源一度撐起山西的經濟發展，但山西也因此面臨環境破壞的危機、安全生產的壓力、產業依賴的問題。除此之外，它還帶來了另一個嚴峻的困境，那就是：煤炭經濟也滋生出了官煤結合、權錢交易的現象，讓山西成為了腐敗問題的重災區。

聶春玉，1955年7月出生于山西省侯馬市。高中畢業后，他考入阜新礦業學院（現遼寧工程技術大學），成為該校地質測量系測量專業的學生。阜新礦業學院是東北地區唯一的一所煤炭高等院校，是原煤炭工業部主管的兩所全國重點大學之一。從求學到落馬，聶春玉的一生與“煤”結下了不解之緣。1976年10月，聶春玉大學畢業后，分配到山西省侯馬市委宣傳部，當上一名干事。聶春玉在家鄉侯馬為官8年，歷任市委辦公室秘書、共青團市委副書記，公社黨委委員、管委會副書記，官至副科級。1984年，聶春玉一步從公社調到省里太原市工作，在山西省省委政策研究室開始了長達19年的政研生涯。

聶春玉能獲得飛速提拔，是因為他確有一些過人之處。聶春玉記憶力極好，天生就聰明，學習成績始終名列前茅。聶春玉酷愛讀書，腦子很好，筆頭也不錯。領導交代寫的東西，往往第二天就能交稿。他也很勤快，喜歡動筆，多次在公開刊物上發表文章，篇幅都很長，涉及農業經濟等多個領域，對于經濟理論的闡述十分詳細，顯示出深厚的政策理論功底。更為難得的是，聶春玉早年秘書出身，又有基層共青團工作經歷，為人做事特別低調，更具有服務性，會把領導交辦的任務踏實認真地完成。

從2002年開始，全國煤炭需求隨著經濟發展迅猛上漲，煤價急劇攀升，由此開始的十年，被稱為煤炭產業的“黃金十年”。呂梁市的煤炭資源非常豐富，在這十年里飛速發展，從2000年前GDP全山西省倒數第一的最貧困地區，到2016年GDP排名全省第四，增速全省第一，呂梁市一躍成為隨煤炭價格高漲而發展起來的“明星城市”。

2003年1月，時年48歲的聶春玉，從山西省政府改革與發展研究中心主任的任上來到彼時還未撤地建市的呂梁，成為地委副書記、行署專員，開始了他主政地市的為官經歷。

聶春玉趕上了好時候。2003年1月他剛剛赴任，2月原煤平均價格就沖破了每噸300元的關卡，比2002年漲了一倍多，更遠高于2000年國家價格控制下的20至30元每噸。面對煤價持續攀升的大好局面，聶春玉提出“一主三化”，就是堅持以發展民營經濟為主，全力推進傳統產業新型化、城鄉統籌一體化、區域經濟特色化。呂梁市的財政收入逐年增高，城市建設突飛猛進，聶春玉開啟了一個呂梁的新時代。聶春玉由于政績突出，2006年2月升任呂梁市委書記。到2007年，呂梁全市民營企業發展到4.6萬多戶，民營經濟對GDP的貢獻率升至七成多，對城鄉勞動力就業的貢獻率高達96.2%，對財政收入的貢獻率也近六成。聯盛能源、大土河焦化、中陽鋼鐵等企業借助呂梁當地的扶持政策，發展壯大，成長為當地甚至山西省內民營企業的龍頭。聯盛能源有限公司董事局主席邢利斌、大土河焦化有限責任公司董事長賈廷亮、中陽鋼鐵有限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袁玉珠，這些呂梁富商們也一個個步入胡潤百富榜。

2011年，聶春玉升任山西省委常委、山西省委統戰部部長。聶春玉浸淫呂梁8年，經歷了煤炭“黃金十年”的最好時光，見證并締造了堪稱山西經濟奇跡的“呂梁速度”，結識培養了一批富可敵國的“煤老板”，但也為自己以后的落馬埋下了伏筆。

官商勾結

伴隨著煤炭價格的急劇攀升，許多人一夜暴富，但心態也一夜失衡，權力和金錢相互纏繞的黑色鏈條也隨之生長、逐漸蔓延。

呂梁地下煤炭資源豐富，尤其4號主焦煤是稀缺的熊貓煤種，格外受市場歡迎，在權力主導的資源分配模式下，如果想在市場中分得一杯羹，就必須官商合作。漸漸地，在呂梁的煤老板與官員之間，形成了一種默契的互動規則。每年的中秋與春節，都是煤老板們向官員上貢的固定“節日”。呂梁文水縣一位煤老板供認，他在春節期間，至少要準備100萬元的開支，送錢對象主要是縣里的主官和分管領導，另外煤炭、工商、電力、稅務等部門也要走到。“逢年過節的利益輸送，并不是為了辦事，而是為自己營造一個寬松的發展環境。”他說，想把煤礦開下去，當地主要領導必須支持，縣里國土資源、煤炭管理、安全生產監督、工商行政管理等多向交叉管理的部門也不能含糊。

呂梁的一名企業家說：“在呂梁，當官的要往上爬，沒錢行不通，主要就是靠老板們拿，老板的錢也不是白拿的啊，誰也不可能把錢白給你啊，除非你們以前就是好關系，但這好關系又有幾個是君子之交，還不就是權錢交易！如果你拿著老板的錢上去了，之后能不為他辦事？到時候要想公事公辦，怎么可能？已經綁在一起了?！?/p>

長此以往，呂梁政商兩界已經不分你我。官員需要錢的時候，老板們雙手奉上。老板遇到麻煩了，官員出面擺平。對于越來越普遍、金額越來越大的黑金利益輸送和高額禮金，聶春玉的選擇是適應，并且擁抱。

邢利斌，聯盛能源有限公司董事局主席，這個山西本地堪稱首富級別的巨鱷，與聶春玉的關系十分密切。邢利斌為聶春玉提供了充沛的“競選經費”，幫助聶春玉高升一步，2011年進入山西省委常委領導班子，擔任省委統戰部部長。邢利斌后因卷入“7000萬嫁女”風波而名聞天下。2012年3月18日，邢利斌花費7000萬元巨資在三亞的麗思卡爾頓酒店為女兒舉辦了盛大婚禮，并邀請了很多明星到場表演?；槎Y專門從北京請了最專業的婚禮策劃公司，包下了麗思卡爾頓、萬豪、希爾頓幾家全球頂級五星級酒店，還租了3架飛機載親朋好友到三亞?；槎Y主持人為中國首席婚禮司儀馬智宇，男方李波，其父是房地產商，女方嫁妝六輛法拉利。煤老板的奢華震驚了公眾。

袁玉珠，中陽鋼鐵有限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中陽鋼鐵有限公司是呂梁最大的一家民營企業，集采煤、煉焦、煉鋼、發電等多種產業于一身。董事長袁玉珠以逢年過節上門看望的方式，多次向聶春玉行賄。袁玉珠說：“聶書記的家我是必定去的，當然不能空著手去。這個是誰說了算的問題，說的算的人肯定要去，說不算的人肯定也不去，權力大小決定給錢的多少。”

閆剛平，山西省呂梁市離石區區委書記。閆剛平是一個想干事、能干事的人，起初不愿意走跑官、買官的路子。然而2002年，呂梁市縣長換屆公開選拔，時任副縣長的閆剛平考試成績名列前茅，但最后卻沒能當上縣長。閆剛平說：“我也沒有去活動活動，在10個人里面選6個，我后面的選上了，但是我沒選上?！边@次的選拔結果，對閆剛平的心態產生了微妙的影響。隨后幾年里的一些人事變動，讓他的想法進一步改變。閆剛平說：“我一直是在給別人挪位子，我也感覺到了管用的是潛規則，而不在于你工作怎么樣。你得要注意做工作的同時，還要不能忘了把上頭的關系理順，要處理好和上面的關系?！遍Z剛平所說的管用的“潛規則”、“處理好和上面的關系”，就是“拿錢開路”、“花錢買官”。幡然醒悟的閆剛平揣著煤老板給的錢在2006年春節前的一天敲開了聶春玉的房門，來“看看領導”……很快，閆剛平升任交城縣縣長。

劉廣龍，山西省呂梁市政協副主席。劉廣龍多次以過年“看望”的名義，送給聶春玉財物總計上百萬元。在聶春玉的幫助下，由汾陽市代市長升任中陽縣委書記。劉廣龍被查處后說：“和過去比，我確實這幾年是放松了，而且放松得很厲害。心理上覺得當干部時間長了，當干部要比老百姓生活要好一點，以至于構成犯罪，自己也覺得很內疚，三十多年黨齡，領導當了二十幾年，最后走到這一步?！?/p>

鄭明珠，山西省呂梁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鄭明珠為了在職務上得到提拔，多次送給聶春玉上百萬元的財物。在聶春玉的幫助下，由交口縣委書記升任呂梁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

宋月照，山西省柳林縣人大常委會主任。宋月照為了得到聶春玉在職務提拔等事項上的幫助，先后行賄8萬美元。聶春玉幫助其由柳林縣副縣長升任柳林縣人大常委會黨組書記、主任。

……

聶春玉供認：“他們都是逢年過節來看望我，一般來說兩三萬美元。但是一般不直截了當說，我要當哪個書記，我要當哪個縣長，閑扯兩句話就走了。有時候他們不是硬塞給你，而是看著你房間里面，比如說你公文包在桌子上面放著，他就直接拉開公文包把錢放到里面就走了。心里也都清楚，每個干部目的是啥，下一步想干啥，都清楚?！?/p>

江蘇省南通市中級人民法院認定，聶春玉大肆賣官鬻爵，呂梁市共有29名黨員干部向他行賄。這29個黨員干部遍及呂梁市所轄全部13個縣市區。聶春玉受賄金額高達4458余萬元。

善良的人們不會想到，在飛速起步的煤炭事業背后，一條裹挾多個呂梁政商的黑金鏈也在“發揚光大”。

刮骨療毒

聶春玉在呂梁賣官的同時，也熱衷于向上跑官、要官。他每次到省會太原，都忙于吃請送禮，經營關系。用他自己的話說：“從搞研究到當官，我是有變化的。主觀上也就是思謀著，做了市長什么時候能做到書記，而且創造什么條件能夠做到書記，做了書記怎么能夠回到省里面當個副省級干部，目的就是為了升官。”在金主邢利斌等人的鼎力支持下，2011年年初，聶春玉如愿以償，離開了呂梁，升任山西省委常委、山西省委統戰部部長。2013年2月，又任山西省委常委、山西省委秘書長。

就在聶春玉暗自得意之際，2013年年底，中央巡視組進駐山西，由此揭開了山西“系統性、塌方式腐敗”的蓋子，隨后的一系列反腐舉措震動山西。

2014年春節剛過，呂梁市市長丁雪峰與山西省委副書記、山西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金道銘先后被中紀委調查。山西反腐大幕由此拉開。

3月12日，呂梁煤老板的代表邢利斌，在太原武宿機場被有關部門帶走調查。

4月12日，原山西省委常委申維辰被帶走調查。

5月9日，人稱“呂梁教父”的呂梁市副市長張中生被中紀委調查。

6月18日，山西省委常委、副省長杜善學和山西省政協副主席令政策被帶走調查。

此時的聶春玉成了驚弓之鳥，有一點風吹草動就高度緊張。

2014年春，山西一家媒體刊登了一篇關于呂梁進行環境衛生、街道裝飾和交通秩序三項整治的報道，文中提及呂梁經濟高速增長、城鄉建設嚴重滯后這一現狀，并將其時的大力整治與聶春玉主政時期的呂梁做了比較。對此，聶春玉本人大為惱火，安排秘書連夜聯系該報社，責令寫稿記者第二天上午去見他。面談過程中，聶春玉拿著打印好放大了字體的該篇報道，大聲問記者：“涉及一個省委常委的稿件，你在提到領導名字的時候，為什么不提前和我說，為什么？”對文中幾處未署真名的政府人士，聶春玉一一詢問了真名實姓。聶春玉煙癮極大，半個小時的時間里，煙不離手。說到激動處，聶春玉雙手顫抖，要么是煙無法放入口中，要么是連煙都無法點燃，只能由秘書上前，一手輕按住聶拿煙的左手，一手將煙點著。談話結束前，聶春玉問記者，寫這篇報道的初衷目的是什么，背后是不是有人指使。在得到一個滿意的回答后，聶春玉語氣才緩和下來，叮囑隨行的報社領導以后此類報道一定要注意，隨后轉身去了一旁的會議室繼續開會。

2014年8月22日，一輛滿載中紀委工作人員的考斯特中巴車，開進了山西煤炭重鎮呂梁市。十余小時后，曾在此主政8年之久的山西省委常委、秘書長聶春玉被宣布接受組織調查。2015年2月3日，最高人民檢察院經審查決定，依法對聶春玉以涉嫌受賄罪立案偵查并采取強制措施。2016年3月24日，江蘇省南通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公開開庭審理了聶春玉受賄一案。江蘇省南通市人民檢察院起訴指控：2003年至2013年，被告人聶春玉利用其擔任中共呂梁地委副書記、呂梁地區行署專員，中共呂梁市委副書記、市長，中共呂梁市委書記，中共山西省委常委、省委統戰部部長，中共山西省委常委、省委秘書長等職務上的便利，為他人在職務晉升、崗位調整和企業發展等事項上謀取利益，非法收受他人給予的財物共計折合人民幣4458.124321萬元。聶春玉當庭表示認罪、悔罪。

在最后陳述階段，聶春玉說：“我開始的時候拒收賄賂，隨后是有選擇地收，一部分人關系好，我就收。關系不密切的不收，后來發展到把收錢收物不當成多大的事?，F在看來，這個底線不能破，破了以后就收不住，破一次就收不住。”談及犯罪原因，聶春玉說：“山西之所以出現塌方式腐敗，我的體會是相互作用的過程，下面對上面有影響，上面對下面有影響。山西的整體風氣對我本人有影響，我的行為也對山西的風氣有影響?！甭櫞河癖硎荆骸吧轿鬟@些年確實存在反腐力度不大、失之于寬、失之于軟的問題，中央抓反腐非常必要也非常及時。盡管把我抓住了，但是我感覺就得這么做，不抓不行?！?/p>

2016年10月19日，江蘇省南通市中級人民法院公開宣判，聶春玉犯受賄罪，判處有期徒刑15年，并處沒收個人財產400萬元。

隨著聶春玉的落馬，呂梁的反腐態勢迅速發酵：山西中陽鋼鐵有限公司董事長袁玉珠、大土河焦化董事長賈廷亮、呂梁市山西離柳焦煤集團有限公司原董事長邸存喜陸續被帶走調查。呂梁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鄭明珠，呂梁市委常委、離石區委書記閆剛平等人的政治生命，也都畫上了句號。歷經十年形成的黑金政商鏈條全面解體。

高樓坍塌，留下的不僅是群龍無首的企業，不僅是呂梁新城比比皆是的停工建筑工地，還有整個呂梁被十年官商盛宴敗壞的社會經濟環境。盡管歷經十年的經濟黃金增長期，但呂梁并未在煤焦之外積累出新的經濟增長點，產業結構調整前途迷茫。以煤獨大的呂梁，因為煤炭行業的不景氣，各項經濟指標都跌至山西省最末。更重要的是，過去十年，少數人的快速富裕掩蓋了多數人的持續貧困。這個曾經的集中連片貧困區，13個縣市區中目前仍有6個屬于國家級貧困縣。十年間全呂梁的農民人均純收入只增加了4552元，呂梁仍然是山西省貧困人口最多的市。

令人欣喜的是，針對山西發生的系統性、塌方式嚴重腐敗問題，黨中央果斷決策，堅決查處了一批嚴重違紀違法的黨員領導干部，并對山西省委班子進行了改組性質的調整。新的山西省委明確提出了“凈化政治生態、實現弊革風清、重塑山西形象、促進富民強省”的目標要求，新任省委書記王儒林上任伊始，就把腐敗重災區呂梁作為調研的第一站，深入分析過去出現問題的原因。王儒林表示，政治生態如同自然生態，一旦受到嚴重污染，治理起來就要付出巨大的代價。

聶春玉案件警示人們，權力和資本絕不可以進行交換，用黨和人民賦予的權力為少數不法商人謀取私利，只能是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行越遠！

編輯：薛華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