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熟是北京
一晃,從北京大學畢業分配到上海工作,已經30多個年頭。人生的五分之三,是在上海度過。我也常說,上海是我的第二故鄉。盡管我并不是上海人,可是如今我出去,人家都稱我“上海作家葉永烈”。
如此說來,對于我,最熟的是上海。
我卻搖頭。
莫非最熟的是故鄉──溫州?
其實,我在高中畢業之后,便離開了溫州。此后,雖說隔幾年也回一趟溫州,卻總是來去匆匆,只住三五天就走。所以,故鄉留給我的印象,仍是童年時代的印象。1994年我回溫州,寫了篇溫州散記,那題目就是《不識故鄉路》──因為溫州這幾年已經大大地改變了,除了市中心舊城區之外,我“不識故鄉路”了!
最熟的究竟是哪里?
我說:“最熟是北京。”
這倒并不因為當年我在北京大學上了六年學。其實,做學生時,我忙于學業,再說窮學生也沒有多少錢“消費”,難得從郊外的學校到市區──那時叫“進城”。一個學期進城三四回,就算不少了。所以,那時我并不熟悉北京城。
如今我說“最熟是北京”,卻因為一趟趟出差,老是去北京。妻子甚至說我一年中去北京的趟數比去上海南京路的趟數還多。
老是去北京,早就去膩了。在北京,早上辦完事,我下午以至中午就回上海。我巴不得別去北京。我希望最好是到沒有去過的地方出差,富有新鮮感。可是,身不由己,我依然老是去北京。
總是“粘”著北京,內中的緣由便因為北京是首都:全國性的會議,大都在北京開;出差辦事,上這個“部”,那個“委”,這個“辦”,那個“會”,都得去北京;還有,最為重要的是,我的采訪圈,大體上在北京。說來也怪,雖然人家稱我是“上海作家”,可是我的作品卻大都是北京題材。北京作家們笑我“侵入”他們的“領地”。其實,我也深感“遠征”北京,比寫“近水樓臺”的上海題材要吃力得多。但是,我卻非得一趟趟去北京采訪不可。
為什么我要“遠征”北京呢?我曾說,這是因為中國的“百老匯”在北京。當然,我所說的北京的“百老匯”,并非美國紐約“百老匯”(BROADWAY)那樣的大街。我所關注的是中國現代史、當代史上的重大事件和重大人物。由于北京是首都,那些飽經風霜的“歷史老人”、“風云人物”,匯聚在北京,成了中國的“百老匯”。我奔走于這樣的白發世界,進行一系列采訪。在我看來,北京的“百老匯”,是我的創作之源。
于是,我不斷地去北京,有一年甚至去十來次,有時一個月內要去兩次。
我去過紐約。那里的百老匯大街又寬又長,相當于北京的長安街,寬達40來米,長達25公里。北京的“百老匯”,卻“匯”在幾處。記得,有一回我在北京三里河一個高干大院采訪,那里是北京的“百老匯”之一。被采訪者問我,你是第一次上這兒?我說來過好多回,隨口答出這里七八戶人家的名字。又有一回,在北京另一處“百老匯”──木樨地的一幢高干大樓,被采訪者得知我曾來這里多次進行采訪,建議我索性對每一家都進行采訪──如果把這座樓里每家的命運都寫出來,那就寫出了中國半個多世紀的縮影!
大抵是我反反復復去北京,北京某部門一度要調我到北京工作。我覺得這可以考慮。可是,對方只調我一人進北京。我是一個“家庭觀念”很重的人。我無法接受這樣的條件。于是,調北京工作只得作罷。我依然一趟趟出差北京。
每一回去北京,差不多住處都不相同。這回住東城,下回也許住西城。上次住北郊,這次住南郊。這樣,我幾乎住遍了北京的東南西北,住遍了各個角落,而不像在上海,總是固定地住在一個地方。
也正因為這樣,我對北京的大街小巷,對于北京的變遷比上海更熟悉:我踏勘過“五四”運動火燒的趙家樓,我細察過當年林彪所住的毛家灣,我尋找過北京大學“梁效”寫作組的所在地,我曾在清華大學“井岡山”紅衛兵總部“舊址”前躑躅,我也曾研究過當今的釣魚臺國賓館哪幾座樓是當年“中央文革”的所在地……
北京,濃縮著中國的現代史。北京的“百老匯”,聚集著中國現代史的見證人。
所以我說,最熟是北京。
走進中南海
2012年11月上旬,中共十八大開幕的前幾日,我前往中南海采訪。我曾多次到過中南海。這一回從西大門進入中南海。警衛們軍裝筆挺,戴白手套在站崗。由于事先辦過報備手續,所以一看車號就予放行,一路上通行無阻。
進西大門之后約二三百米,我便看到著名的懷仁堂。懷仁堂原本是清朝所建的“儀鸞殿”。1949年9月,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在此召開。此后,中央的許多重要會議也在此召開。1976年10月6日拘捕“四人幫”中的張春橋、姚文元、王洪文,也在這里。
我在豐澤園的后院下了車,沿著長廊走向南海。這里的長廊雕梁畫棟,跟頤和園的長廊差不多。長廊一側是一座屋頂鋪滿綠色琉璃瓦的宮殿,黑底橫匾上有3個金色大字“春耦齋”。我看到春耦齋前的銅質銘牌上寫著:“清高宗(乾隆)常在此息閑吟詩。”那里曾經作為會場,也是中南海舉行周末舞會的地方,毛澤東、周恩來等都曾在這里跳舞、休息。長廊的另一側是靜谷,那是當年的皇家園林,精致幽雅。毛澤東、朱德都喜歡在靜谷散步。我在靜谷看到奇特的“人”字柏,那是由兩棵柏樹相交形成“人”字,象征人要相互扶持。這樣的奇樹非常稀罕。
走過長廊,前面便是中南海的南海。那天飄著瀟瀟細雨,南海泛著淡淡的波光,南海之中的小島瀛臺處于朦朧之中,而那座連接瀛臺的長橋則靜臥清波之上,看上去如同一幅典雅的水墨畫。與我之前陽光明媚時去南海所見清澈透明、碧樹紅柱景象截然不同。
豐澤園坐北朝南,朱紅大門正對著南海。豐澤園建于康熙年間,原是康熙以及后來的皇帝講禮的地方。豐澤園總共三進,第二進是主體建筑頤年堂,曾是毛澤東召集中央領導人開小型會議的地方。許多重要決策在這里做出。
我來到豐澤園的第三進,亦即后院,叫做“含和堂”。那是一個四合院,最初住過朱德。四合院的北屋,是毛澤東看電影的地方。1951年,毛澤東就是在這里看了電影《武訓傳》,決定進行“批判”的。我還參觀了毛澤東的廚房——含和堂里的一間十幾平方米的平房,這廚房至今仍在使用中。含和堂后來住過楊尚昆、葉子龍。毛遠新也曾在這里西面盡頭的一間平房里居住。從1980年4月起,萬里住進含和堂,直至今日,度過30多個春秋。我在含和堂訪問了這位年已九十有六的原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他雖然眉須皆白,精神尚好,正在觀看電視新聞,而且有時還打橋牌。他聽力不好,需要在小黑板上寫字跟他交流。他是中國政壇元老中健在的年紀最大的老壽星。我見到含和堂的墻壁已經斑駁剝落,但是萬里老人安居若素。
中南海不僅保留了諸多明清建筑,也新建了一批辦公樓和住宅。在春耦齋后面,有一幢長方形的新建平房,叫做“201”,那里曾經是陳云的辦公地及住處。我到過“201”,記得中間是一條走廊,兩側是一個個房間,呈“非”字形。所有的房門都是土黃色的。在走廊盡頭的一間辦公室里,我采訪陳云夫人于若木。坐在米黃色的布沙發上,于若木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接受我的采訪。她思路清晰,而且記憶力強,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201”原是江青的住所。我問起江青秘書楊銀祿,他說他在江青身邊工作了5年多,在1973年6月11日離開江青那里。他告訴我,他當江青秘書時,還沒有“201”這房子。可見“201”是在1973年之后建成的。中央警衛團團長張耀祠告訴我,他就是在這座房子里拘捕江青的。
陳云原本住在中南海附近北長街一幢老舊的房子里,一住就住了30年。1976年唐山大地震時,陳云住處的墻都震裂了,有關部門要翻建他的住房,陳云說什么也不同意,只叫人在屋內支了防震的鋼支架,如此而已。在1978年底召開的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上,陳云重新當選為中共中央副主席、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身邊工作人員增多,辦公用房不夠,而“201”正空著,他這才同意搬了進去。陳云在1995年去世。夫人于若木在2006年2月28日去世之后,陳家于2006年底遷出了“201”,改由另一位中央主要領導人住進“201”。
在中南海,除了菊香書屋作為毛澤東故居保留之外,其他的房子都像含和堂、“201”那樣,不斷更換著主人。
編輯:沈海晨 haichenwow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