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送快遞的時候，我在想些什么

文|梅山君

當我送快遞的時候，我在想些什么

文|梅山君

23歲那年，我找到了一份送快遞的工作。

我所在的快遞公司，不是某通、某豐或某達，而是一個購物網(wǎng)站自己的快遞公司。它的招聘條件只有一個：自備電動車一輛。于是，我騎著我的淡藍色電動車開始了長達半年的快遞員生涯。

快遞在途

我每天早上6點出門，到快遞點后，從昨晚卸下的一堆快遞里面挑出自己配送范圍內的快遞，然后想盡辦法用繩子把它們綁在我的電動車上。

綁快遞很有難度，所以綁的時候就必須計劃好當天配送的路線—把最后送的快遞放在最底下，最先送的快遞放在最上面。不想做建筑師的快遞小哥不是合格的快遞小哥，我用俄羅斯方塊練出的本領終于在這里派上用場了。

公司在這個城市的快遞站點少，每個人負責的配送范圍很大，我要花將近30分鐘才能到達我配送的范圍。

載滿快遞的電動車像一只開了屏的蠢笨的孔雀。在到配送地點前，我一般要應付兩種人。

第一種人是在我等紅燈時偷偷摸摸扯快遞的人。有時我不用回頭就能感覺到有人在扯，但更多時候我只是假裝回頭看看，因為快遞太多，真的看不到是誰在扯，只能祈禱那人不會弄散我車上的快遞。聽其他快遞員說，在路上快遞被扯幾乎是每天都會發(fā)生的事，很多扯快遞的人就是想偷。

第二種是交警。大部分快遞員并不會犯違反交通規(guī)則這樣的低級錯誤，因為一旦違反交通規(guī)則，被交警抓住，會浪費送快遞的寶貴時間，還有出交通事故的危險。我曾親耳聽見交警說：“你們送快遞的不是每個月收入過萬的嗎？違章被罰算什么？”所以，我看見交警偶爾會心虛，像一個做錯事的小孩。

討厭的時間和有趣的事情

我很討厭周一，因為周一是快遞員最忙的時候，有雙休日的單位的快遞都必須在周一準時送達。一旦周一下雨，那我這一天可能就送不完快遞，即使很努力地送到晚上10點，還是會被投訴，會被站長罵。

我很討厭在上下班時間送快遞。在大家擠電梯趕著上班打卡的時候，我根本厚不起臉皮跟他們搶電梯，所以我會選擇爬樓梯。我試過從負一樓爬樓梯到17樓，但長期這樣，不但顯得很蠢，而且身體也吃不消，所以我會坐電梯到最高層，然后從上往下走樓梯派發(fā)快遞。

我很討厭下雨，因為雨天必須小心翼翼地給快遞防水，即使自己全身濕透，也不能讓快遞沾到雨水，不然會被投訴得很慘。

不過，送快遞真的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我看過這樣一句話：“人不知道從何而來，也不知道歸處。”但快遞不僅有來處，更有歸處。它們被包裝好，穿越千山萬水，來到我的手上，像一個包裝精美的神秘靈魂，我不知道里面藏的是什么，只知道收件人的名字與聯(lián)系方式，但我很期待每個收件人打開它的那一刻。

送快遞能讓我光明正大地去一些我沒去過的地方，我知道各種辦公大樓與住宅的結構，以及那里住著什么人，有著什么樣的氣味。

每拿到一個快遞，我都會琢磨收件人的名字與長相，偶爾會在心里吐槽。比如，“秦寶寶，你爸媽給你取名字的時候想到有一天你會長成身高將近1.9米的壯漢嗎？”“林美麗，見了你之后，我在想你叫這個名字真的好嗎？”“挺可愛的一個女孩子，為什么要叫‘我的雞八歲了’！”

很多收件人會在我面前開箱驗貨，我會觀察他們打開快遞時的模樣：充滿期待的眼神，微微上揚的嘴角，以及不知道怎么打開快遞箱子時的尷尬表情。

從收件人的打扮上我可以感受到這個快遞的重要性。比如，這個快遞肯定對這個姑娘很重要，她竟然不洗頭、穿著睡衣就跑出來見我，我很高興能將快遞安全地送到她的手上。

差評和感動

我或許不太適合做快遞員。

每個月月末快遞員都會收到公司發(fā)的服務評價表，我經(jīng)常收到差評，理由一般是送得慢。我收到過幾個讓我印象特別深刻的差評，我知道給差評的人是誰，從他們收件的表情、語氣、簽名的力度，我就知道他們將會給我什么樣的評價。

一個女人網(wǎng)購了化妝品，簽收后過了幾天想要退貨，因為她之前是貨到付款，所以她覺得收了錢的我應該直接退款給她并帶走化妝品。而正規(guī)流程是先網(wǎng)上申報，客服給出退貨地址后，再把貨物快遞過去，收貨方驗收確認無誤后，退款會打回網(wǎng)購的賬號。我在電話里告訴了她，并把操作流程以短信的形式發(fā)給了她，但她只丟給我一句：“我只想要現(xiàn)金，你不來退貨我就給你差評。”

這是我得到的第一個“態(tài)度惡劣”的差評。

我還遇到過貨到付款時想要給假幣的收件人，也和在我面前開箱驗貨時想要偷偷換化妝品的女孩吵過架，最后她灰溜溜地簽收了。

吵得最兇的一次，是一個快遞上面?zhèn)渥⒘吮仨毐救撕炇眨粋€男人當著我的面想要拆快遞，我不允許，被他罵多管閑事，最后快遞被他強拆了—用精美紙箱裝著的紅色名牌胸罩在我們兩個面前顯得特別突兀。

胸罩胸罩，大兇之兆。

我得了一個“私拆快遞”的差評。

打電話向原收件人解釋也沒用，因為快遞員收到的差評并不像淘寶的差評一樣可以修改，而且收到差評就會被扣錢。

偶爾也有讓人感動的時候。不管一個地方你多熟悉，送了多少次快遞，總會有你不知道的角落。有一次，一個收件人的地址實在太偏僻，我找不到又很心急，便打電話請求他到一個附近的、彼此都熟的地方取，他說好的。然后我在這個地點等他，他來了，很遠我就看到了他，我知道是他—拄著拐杖，踉踉蹌蹌，我急忙上前，對他說：“對不起，我太笨了，讓你跑了一趟。”后來，我還發(fā)了一條很長的信息鄭重向他道歉。

他回我道：“沒關系，加油。”

偶爾覺得委屈辛苦，我會躲在床上看一些收件人發(fā)給我的短信，上面會寫“謝謝，辛苦了”，我覺得它們跟被窩一樣暖。

當我送快遞的時候，我會想什么

當我送快遞的時候，我偶爾會想到電影臺詞。

我按下門鈴，叮咚。緊閉的門內傳來一個聲音：“誰啊？”我用粵語輕聲回道：“對唔住，我系差人！”（《無間道》中梁朝偉的經(jīng)典臺詞）

我會想我的快遞千萬不要被偷。

我的運氣還不錯，只丟過兩個快遞。第一件丟失的快遞是一個女孩在網(wǎng)上秒殺來的裙子。我賠了錢給她，請求她不要在評價里寫丟件，但她不肯，也不愿意要錢，說她很辛苦搶來的裙子，為什么我要弄丟？

于是我得到了一個“丟失快遞”的差評，被扣了工資103元—裙子98元加差評5元。

另一件商品是一雙冬天的靴子，貨到付款，600多元，收件人是一個初中女老師。她坐校車上下班，我?guī)状味紱]有趕在校車走之前將快遞送給她，又因為貨到付款也不能委托門衛(wèi)簽收，但女老師很好，她說她不急，讓我下次送來。我連續(xù)幾天都帶著這個快遞，最后被一個穿黑色衣服的中年男子笑嘻嘻地偷走，他一定不知道我在保安處看監(jiān)控錄像時難過得想哭。

600多元，我要送300多個快遞才能賺出來，那是將近5天的數(shù)量。女老師很同情我，假裝簽收了，沒有給我差評，然后我拿著自己的600多元交給了公司。

即使后來我不做快遞員了，偶爾在新聞中看到哪個快遞員被偷了價值多少錢的物品時，我都會想起那天下午從監(jiān)控錄像中看到的那個男子的笑容與我沮喪到想哭的心情。

當我送快遞的時候，我還會想些什么？

我會想聊天兒。

在一些地點，會有很多快遞員聚集在那里，等著收件人過來拿快遞。我們不知道彼此的名字，只會用某達、某通、某豐來互相稱呼。

偶爾我會因不知道路向他們請教；也會調侃他們有好多快遞要送，簡直發(fā)達了；還會一起吐槽各種“奇葩”的收件人。他們也會溫暖地低聲問我派送了多少件，有沒有吃飯。

再見，有趣的工作

送快遞真的是一份非常孤單的工作。

一個人上班，一個人下班，一個人吹著熱風曬著太陽，一個人流著鼻涕感受冬天的寒冷，一個人摔倒，一個人撿散落一地的快遞，一個人在路邊發(fā)呆，一個人推車回家，一個人用手機找路，一個人買飯團、漢堡在路邊吃……陪伴我的總是滿車的快遞和偶爾路過的流浪狗。

有時候我會送快遞送到電動車沒電。推著車回家時，我會想，能趕在電動車沒電之前送完，真是太好了。

我最終還是辭去了這份工作。

家人覺得我太辛苦，工資也不高，公司覺得我收到的差評太多，我覺得自己看書的時間太少。離職那一天我笑嘻嘻的，因為我覺得這真是一份有趣的工作。

那些天送過最重、最大的快遞，是一塊紅木砧板，一個中年婦女開箱后很滿意，我也很高興—不用再扛下5樓載回站點了。

那些天拿過最高的工資是3100多元，最低的工資是2100多元；被交警罰了50元，摔倒時留下的黑色瘀青至今還在；賠償被偷的兩件快遞700多元；得到過30多個“送得慢”的差評，收獲了“態(tài)度惡劣”“私拆快遞”“丟失快遞”的“光榮稱號”。

盡管我沒有繼續(xù)做快遞員，但我偶爾也會想念那些穿梭在大街小巷的日子—哪個免費的公廁比較干凈，哪個收件人的名字很不符合邏輯，給哪個公司送快遞最麻煩。

現(xiàn)在，偶爾在路上遇到快遞員，我會假裝向他們問路，和他們說說話。如果他們在路邊吃飯，我會在他們的身邊坐坐。

像陪伴曾經(jīng)的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