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越
“當書法成為信仰,你朝圣的腳步就會變得堅實而急促,你的靈魂會發出強烈的呼喚,你的心早已提前抵達。”當周振華在其《書論》中寫下這句話的時候,他早已背負行囊在藝術的“朝圣”路上執著前行。
采訪周振華先生是“圣誕”前日。那天,北京啟動了霧霾紅色預警,但我仍準時出發,按計劃如期進行。一上午的采訪很快就過去了,回家的路上,已避開了早晚高峰,我得以在寬敞的車廂里靜心閱讀。于是我拿出周先生剛剛送我的他的散文集《溫暖記憶》,開始翻閱。
這本散文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共分為五個單元——即“歲月真情”“綠色根脈”“原野驪歌”“北京晨曲”“赤子情懷”。我依循目錄順序,一篇篇瀏覽,當讀到第四篇作品《人老了竟是那么卑微》時我已是熱淚盈眶。周先生采用毫無修飾的文學里的白描手法用心用情去創作每一篇作品,其質樸無華的語言直擊我的內心深處,寥寥百千字,就引起了我深深的共鳴。難怪他曾榮獲冰心散文獎、老舍散文獎等那么多重量級散文獎項。
那天這本集子一直被我捧在手里,回到家仍不舍放下,讀了近半,猛然發現已是華燈初上了。回想起上午數小時與先生無所不及的暢談,收獲頗多。先生除了文學取得的驕人成就,他的書法同樣了得。“跪拜書圣,敬畏古法”,是他書法藝術道路所追求的最高境界。他常說:“書法的正大氣象,來自書家的愛國情懷、民族氣節、豁達胸襟和一顆向上向善的悲憫之心。”“書法從來不是單一的藝術,離不開文學的滋養和其它藝術元素的互助。小字無功底,大字僅毛皮;小字功夫深,大字含真金;小字學問大,大字書天下。”
他認為學好書法是一件非常難的事情,于是,需九掛馬車方可拖動:一掛:天賦、心智、靈性;二掛:苦難、坎坷、血淚;三掛:學問、學養、學識;四掛:虔誠、敬畏、摯愛;五掛:經歷、閱歷、心歷;六掛:戀帖、嚼帖、攻帖;七掛:心到、意貫、氣滿;八掛:發奮、毅力、久恒;九掛:傳統、時代、個性。先生的談吐、見地以及對藝術的深刻領悟,使我對他的采訪愈加縱深。于是,一個立體的作家和書法家周振華在我的腦海中呈現了,先生走到今天,這一切均不是偶然。
“成分”有點高的孩子
在提筆寫這篇采訪稿的時候,腦海中浮現出了周振華先生在他的辦公室掛著的那幅字。是已故中國文聯老主席周巍峙先生特為他題寫的“仁者樂山”。用這四個大字來形容周振華的內心情感,再合適不過了。正如他的文學筆名原野、樂山一樣,這個出生在大山里的藝術家,不僅熱愛大山,熱愛故土,更是擁有大山一樣的情懷與氣質。那片生他養他的沃土滋養了他的藝術元素,使之成為他在藝術道路上攀登與跋涉的無窮動力。
1957年,周振華出生在北京西北郊太行余脈的“富農”家庭。九歲的時候,文革開始了。周振華把那段時期的部分記憶寫進了《我和父親的那段歲月》里。那以后,在供銷社上班的父親被哄回老家,同學們開始躲著他,老師也不拿正眼看他,舉手回答問題從來輪不到他。特別是懼怕“填表”,寫“富農”兩個字的時候,仿佛是在被上刑,痛苦極了。隨著運動的深入,即使他天天做值日,搶著擦黑板,冬天從自家帶柴禾六點起來去學校生爐子,用自己上山刨藥材攢下的零用錢買墨汁刷黑板,甚至經常用糞箕子從很遠的地方?沙子墊學校里那所泥濘騷臭的廁所,也依然沒人表揚他、理睬他。按說,小孩子應該對“鋤禾日當午”“床前明月光”感興趣,然而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富農”的身世讓周振華的童年異常壓抑,甚至卑微。于是小小的他偷偷地在筆記本里抄寫了列夫·托爾斯泰的名句:“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這篇作品榮獲了第五屆老舍散文獎,評委會的頒獎詞是這樣說的:“史無前例,浩劫歲月,出身的斧鉞與成分的枷鎖,在天真無邪幼小心靈中造成的沉重與傷痛,刻骨銘心。承受的精神壓力異常沉重,凸顯的人性也就更為豐厚。即便在不把人當作人的日子里,我和父親所稟賦的親情,終究美好而堅韌。父親那勤勞善良、忍辱負重和博大寬容的美德,感人至深。心坎里流瀉出的文字,卻是在為歷史和人性作證,為父親和農民作傳,為溫暖人間的親情大愛樹立豐碑。”然而,兒時的周振華不曾想到,正是當初他所經歷的苦難與坎坷,才讓他有一股子超人的任性與執著。
“苦難、坎坷,這些是人生最好的東西,關鍵是做出怎樣的回答。對我來說就是一筆精神財富。小時候我總是在卑微的狀態下尋求生存,內心越是壓抑,就越能調集和聚集我的正能量,所以我在做農活的間隙不由自主地寫寫畫畫盡情地表達內心世界的情感。”回憶起那段童年的歲月,周振華非但不埋怨,反倒覺得異常珍貴。直至今日,他仍然深愛生他養他的那片土地,母親的高粱地,金黃的麥田,高大的柿子樹,漫山遍野的紅棗,彎彎的鐮刀,滾圓的碾子,以及老家山上的一草一木構建了他豐富多彩的散文世界——那個世界是質樸的,感人的,亦是真實的。
也是那個當時惱人的“富農”出身,讓他有了默默的不言的追求。
就因為家里是“富農”,周振華的父親為了“戴罪立功”,想方設法為鄉親們服務。誰家蓋房子、壘豬圈,他去幫忙;誰家有人去世了就去為人家抬棺材;誰家有紅白喜事兒需要“包面”,他也攬下來。還有一樣是鄉親們最樂于他做的,那就是寫春聯。每年過了臘月二十三,遠近的鄉親就會陸陸續續來到周家找周振華的父親寫春聯。而且不同的人家有幾間房、需要寫幾幅,貼在什么地方,他都了然于心。所以他總是一邊寫,一遍咬文嚼字地創作。看著父親寫春聯,年幼的周振華也跟著寫,日積月累,打下了書法的基礎。“從1966年到他父親去世的28年間,我們爺倆為鄉親們寫了有7800幅春聯。我就是在他的熏陶之下,愛上書法的。”周振華說。
倘若沒有對往昔苦難歲月的寬容之心,沒有對生命與生活的感激之心,沒有對文化藝術的執著之心,就沒有今日的作家、書法家周振華。
售貨員的逆襲
1980年,周振華父親得以平反,他接了父親的班做了售貨員。從那以后,他的命運發生了大逆轉,這個小小的售貨員身體里積攢多年的藝術細胞開始潛移默化地發生了化學反應……
藝術家似乎都有著某種特殊的天賦。從他極細膩的觀察能力和做事的特點就可看出。他在《莊稼人的肩背》中寫道:“我經常近距離站在或蹲在大人的身后,長時間仰視他們那能背起300斤重物的倒三角的肩背。每次能看很久很久,看得很仔細,很入神,甚至能看清他們的汗毛眼正在往出沁汗珠兒。好像在研究這個膀大腰圓的人為什么會長成這個樣子,他們只喝稀粥進食野菜,為什么身上的肌肉如此發達,為什么會那般有力量。”為這,常常引起大人的懷疑,“這孩子在我身后干嘛呢?有什么好看的!”想起小時候的事,周振華歷歷在目。
而銷售員的工作,讓他接觸了更多的人和事,他時常用筆記錄下來,然后寫成通訊報道發給報社和北京廣播電臺。原本只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發稿,不想很快就被播報出來了。這給周振華帶來極大的鼓舞。從此以后,他開始不斷投稿。于是北京廣播電臺和縣廣播站三天兩頭播放周振華的人物通訊稿,報紙也時常刊發他的文章。一來二去,周振華引起了領導的注意,1983年,他被調到了縣供銷總社辦公室工作,主要負責公文寫作和宣傳報道。彼時,周振華終于從售貨員變成了“白領”。
新的工作讓周振華更加如魚得水。隨后的幾年,他騎著自行車跑遍了昌平1352平方公里的山區、平原,走到哪兒訪到哪兒,采寫了大量新聞稿件,在媒體發表了800余篇通訊報道,為他后來走向作家之路奠定了堅實的文字基礎。
1989年,周振華被調到了昌平縣政府辦公室工作,由于文筆好工作突出,后來做了辦公室主任。為了一邊工作一邊溫習書法,他用心對待每一篇公文,并用軟筆簽了多年的文件。
數十年對藝術的苦苦求索,在潛移默化中改變著周振華的命運。2007年他做了昌平區文聯主席,“從前一邊工作一邊搞藝術好像給人感覺有點不務正業,但來到文聯其職能就是從事藝術工作,你做不好才不對呢。”他說,“干什么得吆喝什么。于是,藝術成了我的本職工作。世界上能有這么好的職位讓我來做,我真的很幸運,也很感激。”
從此以后,周振華再也不用“偷偷”地創作了,相反地,他為了藝術傾盡了幾乎所有的時間和精力。
隨著年齡的增長,那股思戀家鄉的感覺愈來愈濃。家鄉的風俗以及人、物、事在腦海里不斷地交織、碰撞,兒時的軍號聲、補丁、棗花、紅果、香煙盒、牙膏皮、鐮刀、草帽、炊煙、“千層底”、碾子、饸饹、凍柿子等意象,以及父親、母親、姐姐和妹妹等人物都清晰地浮現在眼前,撞擊著文思,產生著靈感,周振華忍不住拿起筆寫起散文來。這一寫,就停不下來了。
2000-2015年,周振華共創作了兩百余萬字的數百篇散文作品,分別發表在了《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國文化報》《中國藝術報》《文藝報》《文學報》《北京日報》《北京晚報》《京郊日報》《十月》《北京文學》《散文》《山花》等國內知名報刊上,并結集出版了6部散文集。其中散文《為成分,母親總愧疚》獲得了中國當代散文獎;《我和父親的那段歲月》獲得了第五屆老舍散文獎;散文集《跪拜大地》獲得第四屆冰心散文獎……這十五年,可謂是周振華耕耘與收獲的十五年。
與此同時,周振華的書法也與文學齊頭并進。這些年里,他在報刊發表習書散論及書評文章二十余篇章,散見書法作品百余幅,由沈鵬題簽書名、蘇士澍撰寫書評的《周振華書法作品集》系列叢書由中國書店出版社出版七部冊,即將再出版十部冊。通過對古代書法的學習、思考與感悟并深化實踐,致力于高古之視角,借用文學之功底,歷時六年,提煉、歸納、概括、整理、撰寫八千余字的書論。書論涉及對中國傳統書法藝術的褒揚、謳歌與贊美;對書法藝術經典的咀嚼、領悟與理解;對書法書寫實踐的體會、體驗與發現;對書界存遺的一些現象的認識、思考與研判。周振華以無限之虔誠,跪拜書圣,敬畏古法,為繁榮偉大的中國書法藝術,傾盡心力。
“朝圣”的腳步
“當書法成為信仰,你朝圣的腳步就會變得堅實而急促,你的靈魂會發出強烈的呼喚,你的心早已提前抵達。”我相信,當周振華在《書論》中寫下這句話的時候,他早已背負行囊跋涉在“朝圣”路上,且執著前行。
在書法這條“朝圣”路上,周振華已經走了近五十個春秋。“我贊賞張旭光先生的行書取法路線圖:晉人——王羲之——《圣教序》——王羲之手札、尺牘——《十七帖》——《蘭亭序》。應該說這是一條可取并少走彎路的途徑。”由此可見他偏愛歷代書法經典之心。
“唐朝以來,中國書法的坐標曲線一直在平穩中漸漸壓低,我們不奢望它再有多高的升揚,我們只祈求它再別繼續低行。”周振華深深吸了一口煙,神情凝重,“只有敬畏經典,取法乎上,才能避免或減少傳統書法的日益流失與衰減,這是走近古人的最佳捷徑,也是書者追求經典的最高境界。”
在周振華的書法作品中,我們也不難發現書圣的影子。他的行草取法“二王”,對晉人的名碑法帖獨有鐘愛,用功最勤。中國書協主席蘇士澍先生說,周振華的行草結字端莊、樸厚古茂、用筆方峻、起收果斷,凝重中盡顯峻利,雄強中又不乏雋美。而他尤擅行書,在行書取法上,緊緊扣貼于王羲之集字之《圣教序》,字字苦攻求至,如此綿長的碑帖,他臨了不知多少遍。他還喜歡拿馮承素雙鉤摹寫的神龍本《蘭亭序》對照褚遂良、虞世南、趙孟頫等古代書法大家臨摹的《蘭亭序》,深入研究其筆勢,剖析其用筆之特點,后予以臨寫,全神貫注,一絲不茍,心手盡至。他的行書得益于王羲之的《蘭亭序》《圣教序》、智永的《千字文》、米芾的《蜀素帖》《苕溪詩帖》、蘇軾的《黃州寒食詩帖》《洞庭春色賦》《中山松醪賦》、黃庭堅的《松風閣》、趙孟頫的《膽巴碑》《前后赤壁賦》等,凡與二王一脈相承的書家名帖、尺牘,他都靜悟苦臨,他常說,“智永光《千字文》就寫了800余本,趙孟頫每天要研習萬書,我們真的還差得太遠!”
由此印證了他的學書理念——“要臨經典之帖,要找源頭,找對源頭。不然,一輩子、兩輩子的功夫都會白搭進去。學書,必須要心到手到。手到,心未到,等于沒到;心到,手未到,還是沒有到;心手都沒到,永遠達不到;心到手到,也只能說有可能達到。更重要的是書家還要具備良好的人品人格,缺了這,到了也白到。”
如今,周振華依然像學徒一樣勤勤懇懇地習書。他認為,一個人的書法藝術是其生命所孕育的心肝寶貝,書寫的手不過是起了自我“接生”的作用。而辦書展,就像是女人的一次“生產”,欣喜而莊嚴。如果是“早產”,就會令所有的人提心吊膽。直至今日,他依然把臨摹先賢的經典書帖當做必修課。字帖于他,如同戀人一般形影不離。熟悉周振華的人都知道他最大的愛好就是每個月要去中國書店看字帖,一旦遇到好貼,他要買四份——車里一本,床頭一本,案頭一本,辦公室放一本,出差時也不忘帶上一本。因為在他看來,“書法家的一生,似乎七成的光景都在忙碌的準備著。如果他的追求更理性更嚴苛,目標更宏偉,那他的準備可能仍在繼續。”
古希臘諷刺散文作家盧奇安說:“靈魂的財富是唯一真正的財富,其他的財富都伴隨著更大的煩惱。”其實,藝術就能裝備我們的靈魂。周振華如是說。冥冥之中,周振華成了藝術之子。文學與書法是他的手心和手背,攝影、音樂亦是他心靈的一扇窗,他迷戀大自然的美景,更醉心于天籟之音。我實在不知道該用什么來定義周振華,他不是狹義的作家、書法家,他是藝術殿堂的“朝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