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靜
民歌與謠曲可算是詩歌最早的前身,中國自古便有其根源。以《詩經》整體的思想性和藝術價值來看,“三頌”不如“二雅”,“二雅”不如“十五國風”,“風”即是天然樸素回蕩著自由之聲的地方民歌。民歌傳統的傳承不是偶然,因為詩歌真正的核心,永遠是對真實自我的不斷追尋和對自由的本能渴求。當代詩歌這種民歌式吟詠,與《詩經》國風之不同在于,其書寫往往不以詩歌意象與內涵的密度取勝,也不以日常農耕生活場景為背景,而是以“野外”的空闊自由和在寂寥空間中人與人之間可能存在的更為親密的關系為主題,展現出了當下詩人對自由精神的向往,以及在城市擁擠與焦慮情緒壓迫下,逃離冷漠與束縛的潛在訴求,是詩人從傳統詩酒文化和“野外”空間汲取慰藉的表現。本期推薦的三首短詩,均以“小”為題,字里行間有著謠曲般的哀怨悠揚,內容上,以抽離日常的場域為背景,或是茫茫草原,或是春野山中,抑或是風中的鄉土,可說是表現了詩人對“野外”的鐘情,對遠方的渴望。
《小黃馬》是一曲草原上的哀歌,是一位游牧少女在落日下蒙古包旁哼唱的民謠。小黃馬的悲傷似琴聲般悠揚哀婉,斷斷續續響在草原上空。小黃馬的悲傷源于母親的死亡,也源于要承襲母親的一生最終也死在草原上。它的悲傷無以形容,詩人卻用幾乎重復的六句詩表達了出來。失去母親的“小黃馬”這一意象并無特別之處,但因為蒙古草原的寬曠無邊和牧民長日寂寥的生活背景烘托,在詩人的反復吟唱中顯現出更耐人尋味的意境。這種淡淡的彌散在整個草原上的憂傷,與荒野中生命不斷逝去又新生、循環往復的亙古哀愁,使這首短小的謠曲,在被日常生活壓抑的人心中激蕩起一種遠古的綿長憂郁和對流浪生活的無盡想象。
《小謠曲》一詩的語言有著古詩的內核和質感,傳統詩歌意象充盈其間。春深,酒濃,天藍,風暖,月西沉,伊人淺笑,孤獨遺世,南方之地,時間走得緩慢。這樣小小的美好,小小的溫暖,小小的感動,看似稀松平常,放在當下細細想來卻是難得。“亂石耽于山中”一句為詩眼,隱逸的情懷涌動在整首詩中。小謠曲更是小夜曲,詩人清唱種種美妙的事物,比如藍得恰到好處的天色,這一切都只有在“山中”才可得,只有遠離世俗才能體會,只有在“野外”、在飲酒的夜晚才能忘我和陶醉。這響在深夜中的謠曲令人靈魂安定,心緒平和。
與《大風歌》雄渾灑脫的高歌相反,《小風歌》溫軟哀怨,詩人在風中低聲訴說著年輕時羈旅他鄉的憂愁。時間流逝,生命逝去,世間的事物皆如此。而風就像是一位見證者和撫平萬物痕跡的整理者,使塵歸塵土歸土,使萬物顯現本質。曾經隨風遠行,瀟灑爛漫,流浪的人終于在故土沉睡,風又來吹拂。而“我”已不再想遠行,只愿長眠故鄉,與風訴說滄桑。流浪與歸鄉,生命的逝去與虛無,是這首詩引人入勝的地方,輕聲低吟的語句中有著生命不能承受之憂愁。
某種程度上必須承認,這些詩歌中流露出的古典的流浪和憂郁氣質使被城市與日常逼仄空間禁錮的人從中獲得活力,只有在“野外”,一種詩意的情緒才可能出現,曾經在農耕和游牧人們之間存在的親密關系才可能被期望。而城市化的當下居住空間,則充滿人性的冷漠,忙碌使人們無暇靠近真實自我,內心的聲音和掙脫禁錮的念頭也往往只是在腦中一閃而過,只有敏感多愁的詩人才會在擁擠的城市一隅,以詩歌抵達遠方和心靈的遼遠寧靜。卡爾·克勞斯曾說:“不是被愛者在千里之外,而是這距離本身被愛。”我們是不是也可以這樣理解,當下詩人對“野外”的鐘情,不是真的希望回歸原始的生活方式,而是想與日常逼仄生存境遇保持一種距離,并期待從遠離日常的所在之處找到溫暖的寄托和憂郁的空閑。
我們不能否定這種謠曲抒情的真實性,但對這種情感的書寫與感知,卻應保持經常性的自審和叩問,警惕一種虛無的逃避的趨向,警惕一種表面化概念化的“遠方”與缺乏內在能指的“傳統詩性”。自由不是詞語的遠走高飛,關于行走的力量、人性的溫暖、真實自我的表達,才是民歌傳統、“詩酒”文化的精神內核。或許抱著這樣的態度,當下新詩的謠曲書寫才能更內在更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