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剛
魏靈太后再臨朝以來a,嬖幸用事,政事縱弛,威恩不立,盜賊蜂起,封疆日蹙。魏肅宗年浸長,太后自以所為不謹,恐左右聞之于帝,凡帝所愛信者,太后輒以事去之,務為壅蔽,不使帝知外事。通直散騎常侍昌黎谷士恢有寵于帝,使領左右b;太后屢諷之,欲用為州,士恢懷寵,不愿出外,太后乃誣以罪而殺之。有蜜多道人c,能胡語,帝常置左右,太后使人殺之于城南,而詐懸賞購賊。由是母子之間嫌隙日深。
是時,車騎將軍、儀同三司,并、肆、汾、廣、恒、云六州討虜大都督爾朱榮d,兵勢強盛,魏朝憚之。
并州刺史元天穆e,孤之五世孫也,與榮善,榮兄事之。榮常與天穆及帳下都督賀拔岳密謀a,欲舉兵入洛,內誅嬖幸,外清群盜,二人皆
勸成之。
魏肅宗亦惡儼、紇等b,逼于太后,不能去。密詔榮舉兵內向,欲以脅太后。榮以高歡為前鋒c,行至上黨,帝復以私詔止之。儼、紇恐禍及己,陰與太后謀鴆帝。癸丑,帝暴殂。甲寅,太后立皇女為帝,大赦。既而下詔稱:“潘充華本實生女d,故臨洮王寶暉世子釗e,體自高祖f,宜膺大寶。百官文武加二階,宿衛加三階。”乙卯,釗即位。釗始生三歲,太后欲久專政,故貪其幼而立之。
爾朱榮聞之,大怒,謂元天穆曰:“主上晏駕,春秋十九,海內猶謂之幼君;況今奉未言之兒以臨天下,欲求治安,其可得乎!吾欲帥鐵騎赴哀山陵,翦除奸佞,更立長君,何如?”天穆曰:“此伊、霍復見于今矣!”乃抗表稱:“大行皇帝背棄萬方,海內咸稱鴆毒致禍。豈有天子不豫,初不召醫,貴戚大臣皆不侍側,安得不使遠近怪愕!又以皇女為儲兩,虛行赦宥。上欺天地,下惑朝野。已乃選君于孩提之中,實使奸豎專朝,隳亂綱紀,此何異掩目捕雀,塞耳盜鐘!今群盜沸騰,鄰敵窺窬,而欲以未言之兒鎮安天下,不亦難乎!愿聽臣赴闕,參預大議,問侍臣帝崩之由,訪禁衛不知之狀,以徐、鄭之徒付之司敗,雪同天之恥,謝遠近之怨,然后更擇宗親以承寶祚。”榮從弟世隆a,時為直閣,太后遣詣晉陽慰諭榮;榮欲留之,世隆曰:“朝廷疑兄,故遣世隆來,今留世隆,使朝廷得預為之備,非計也。”乃遣之。
(三月)乙酉,魏葬孝明皇帝于定陵,廟號肅宗。
爾朱榮與元天穆議,以彭城武宣王有忠勛,其子長樂王子攸b,素有令望,欲立之。又遣從子天光及親信奚毅、倉頭王相入洛,與爾朱世隆密議。天光見子攸,具論榮心,子攸許之。天光等還晉陽,榮猶疑之,乃以銅為顯祖諸子孫各鑄像,唯長樂王像成。榮乃起兵發晉陽,世隆逃出,會榮于上黨。靈太后聞之,甚懼,悉召王公等入議,宗室大臣皆疾太后所為,莫肯致言。徐紇獨曰:“爾朱榮小胡,敢稱兵向闕,文武宿衛足以制之。但守險要以逸待勞,彼懸軍千里,士馬疲弊,破之必矣。”太后以為然,以黃門侍郎李神軌為大都督,帥眾拒之,別將鄭季明、鄭先護將兵守河橋,武衛將軍費穆屯小平津c。先護,儼之從祖兄弟也。
榮至河內,復遣王相密至洛,迎長樂王子攸。
夏,四月,丙申,子攸與兄彭城王劭、弟霸城公子正潛自高渚渡河a,丁酉,會榮于河陽b,將士咸稱萬歲。戊戌,濟河,子攸即帝位,以劭為無上
王c,子正為始平王;以榮為侍中、都督中外諸軍事、大將軍、尚書令、領軍將軍、領左右,封太原王。
鄭先護素與敬宗善,聞帝即位,與鄭季明開城納之。李神軌至河橋,聞北中不守,即遁還;費穆棄眾先降于榮。徐紇矯詔夜開殿門,取驊騮廄御馬十匹d,東奔兗州,鄭儼亦走還鄉里。太后盡召肅宗后宮,皆令出家,太后亦自落發。榮召百官迎車駕,己亥,百官奉璽綬,備法駕,迎敬宗于河橋。庚子,榮遣騎執太后及幼主,送至河陰e。太后對榮多所陳說,榮拂衣而起,沉太后及幼主于河。
費穆密說榮曰:“公士馬不出萬人,今長驅向洛,前無橫陳,既無戰勝之威,群情素不厭服。以京師之眾,百官之盛,知公虛實,有輕侮之心。若不大行誅罰,更樹親黨,恐公還北之日,未渡太行而內變作矣。”榮心然之,謂所親慕容紹宗曰f:“洛中人士繁盛,驕侈成俗,不加芟翦,終難制馭。吾欲因百官出迎,悉誅之,何如?”紹宗曰:“太后荒淫失道,嬖幸弄權,淆亂四海,故明公興義兵以清朝廷。今無故殲夷多士,不分忠佞,恐大失天下之望,非長策也。”榮不聽,乃請帝循河西至淘渚a,引百官于行宮西北,云欲祭天。百官既集,列胡騎圍之,責以天下喪亂,肅宗暴崩,皆由朝臣貪虐,不能匡弼。因縱兵殺之,自丞相高陽王雍、司空元欽、儀同三司義陽王略以下b,死者二千馀人。
(選自《資治通鑒》卷一五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