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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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士人的生活圖景——兼論李漁的生存智慧
吳 瓊
(鳳凰出版社,江蘇 南京 210009)
明末社會的急劇變化,使明末士林呈現出與以往不同的鮮明個性,具體表現為悠游末世的生活狀態、師心悅禪的精神信仰、出雅入俗的審美取向。明清易代之后,一代風流衣冠散盡,士人面對著出處的選擇,而李漁卻很大程度上保持了明末士人的生存方式,值得注意。
明末;士人;末世;心學;李漁
明清易代是中國歷史上一個非常重要的歷史轉折,這一歷史轉折帶來的社會影響之深廣,遠遠超過普通的改朝換代。明末社會,一方面傳統的文化固守其堡壘負隅頑抗,以強大的慣性繼續著對精神疆域秩序的維持;一方面新興的潮流躍躍欲試,急速攪動著沉悶的社會氛圍。明末文人生活在這樣一個新舊交替、無煙混戰的時代,其心靈圖景呈現出非常有意思的景觀。腐敗的政治現狀、強烈的經濟刺激、失路的人生感慨,使明末士子充滿強烈的憂患意識,他們沉痛于吏治腐敗、八股墮落:“以邪官舉邪官,以俗士取俗士,國欲治,得乎?”[1](卷五)面對危亂時劇,他們敏感地覺察到明王朝的傾覆危機,“而今不要掀揭天地、驚駭世俗;也須拆洗乾坤、一新光景”[1](卷五)。無可救藥的社會現實、無法實現的政治抱負,使明末士林呈現出不同以往的新景觀。
明末社會千瘡百孔,國家統治能力的削弱使科舉弊端愈加暴露,加之商賈地位提高,社會風俗變遷,儒家傳統權威不再,一系列的變遷使文人陷入對自身價值的深深迷茫中。一部分人對仕途心灰意冷,自我人生定位發生偏移,既然世亂時移、功名難就,他們選擇放棄“致君堯舜禹”的理想,開始放浪世俗。
追求生活享受,是明末世俗眾生共有的特征。然而士人的生活追求中多少有些無奈和刻意的成分。劉基《題王右軍蘭亭貼》慨嘆:“王右軍抱濟世之才而不用。現其與桓溫戒萬謝之語,可以知其人矣。放浪山水,抑豈其本心哉?”達則兼濟窮則獨善是傳統士人的出處之道,而明末的翻天巨變使獨善也失去了存在的心境和價值,內心失衡迷茫的他們于是刻意經營生活細節,逃往山林野趣,避向溫柔甜香,企圖以生活表面的繁華充實來遮蔽絕望的人生境地。
在生活方式上,士人普遍追求一種精致高雅的生活情調。謝肇淛曾描繪:“惟是田園粗足,丘壑可怡;水侶魚蝦,山友麋鹿;耕云釣雪,誦月吟花;同調之友,兩兩相命;食牛之兒,戲著膝間;或兀坐一室,習靜無營;或命駕扶藜,留連忘反。”[2](第258頁)他們對居處很講究,既然不能隱居山林,得山水佳趣的園林就成為他們新的棲息處。“前明縉紳,雖素負清名者,其華屋園亭,佳城南畝,無不攬名勝,連阡陌。”[3](卷上)士大夫之家居,近水則為河亭游舫,蓄歌伎,弄絲竹,花晨月夕,酣嬿不絕,風流吟嘯,仿佛晉人,以外在生活環境的風流雅致來達到內心的平靜。
除了居處環境,士人普遍留意山川水月、泉石煙霞、琴棋書畫、花鳥魚蟲。他們愛好凈幾明窗,好香苦茗,時而流連豆棚菜圃、三徑竹間,暖風和風之時,無事聽閑人說鬼,風雨瀟瀟時與高衲談禪,一派世外閑人景象。他們放浪江湖、暢情山水,收藏藝術品成風,《萬歷野獲編》載:“嘉靖末年,海內宴安。士大夫富厚者,以治園亭,教歌舞之隙,間及古玩。如吳中吳文恪之孫,溧陽史尚寶之子,皆世藏珍秘,不假外索。延陵則嵇太史,云間則朱太史,吾郡項太學、安太學華戶部輩,不吝重貲收購,名播江南。”[4](第654頁)當時甚至有專門的藝術品市場,如“招慶寺兩廊故無日不市者。三代八朝之古董、蠻夷閩貊之珍異,皆集焉”[5](第82頁)。
然而,風雅之趣不過是明末士人生活的一面,放浪形跡、不諱享受或許才是明末士人的常態。譬如山人雖號“山人”,卻并不避居山林,而是游于達官貴室之家,間或披風抹月。明末士人不惟沒有避開世俗社會的縱欲狂歡,反而成為積極的參與者與推動者。李贄認為“士貴為己,務自適”[6](第258頁)、“不必矯情,不必逆性,不必昧心,不必抑志,直心而動”[6](第82頁)。在這種人生哲學的指引下,明末士人普遍打著率情任性的旗幟縱情聲色、嘯呼山野、混跡優伶、沉迷享受。如袁中道不僅宣言:“人生貴適意,胡乃自局促,歡樂極歡樂,聲色窮情欲。”[7](第63、64頁)更親身實踐,他“性喜豪華,不安貧窘;愛念光景,不受寂寞。白金到手,頃刻都盡,故嘗貧;而沉湎嬉戲,不知樽節”[8](第188頁)。顧斗英“窮服饌娛聲色,選伎征歌,座客常滿,日費萬錢,不惜”[9](第527頁)。當時“秦淮河河房,便寓、便交際、便淫冶,房值甚貴而寓之者無虛日。畫船蕭鼓,去去來來……宴歌弦管,騰騰如沸。士女憑欄轟笑,聲光凌亂,耳目不能自主”[5](第46頁)。士人們結交妓女,風流自賞,無視世俗眼光,反以挑戰為樂事。錢謙益與柳如是結婚時,云間縉紳,嘩然攻討,以為傷士大夫之體統,甚至老拳相向。錢謙益滿船載瓦礫而歸,居然怡然自得。之后也一度是士林佳話,明末士人之放蕩不羈可見一斑。
理想的缺失加上物質生活市儈風氣的沖擊,使傳統的士格完全喪失。傳統的士大夫崇德重恥,以道義名節感染后進。而今士人全然不知道義為何物,修身行己,好學齊家之事,一切付之醉夢中。如何于亂世自保成為一門新興的學問,《菜根譚》即是其代表作,通篇教人如何圓滑通達處世。可見狂放不羈、愛財耽物不僅是跟風世俗,更是借機掩飾內心的空虛剔怵,是士人生存的保護色。士人作為文化精英階層,其品味追求、道德良知關乎民族尊嚴、國家興亡。明末士人卻普遍輕道德化,只求悠游自保于亂世。他們一方面自矜高雅脫俗、清逸悠閑,一方面窮奢極欲、焚膏繼晷,庸碌、退讓、無為的內斂心態和狂放、倨傲、流俗的外在表現,構成了明末士人普遍的悖論生存狀態。
明末是個缺乏理想光芒照耀的年代,整個社會和社會中的人,都被彌漫著腐朽味道的繁華景象所沖擊。物欲無限膨脹,儒家權威沒落,傳統信仰喪失。士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終極理想,最后龜縮為修身自適。心學的提出和最后的被解構,正是這種心態轉換的結果和呈現。
明自萬歷以后,心學橫流,儒風大壞,不復以稽古為事。隨著朝政日益惡化,士人對政治愈加疏離,心學也發生變異。陽明心學提出其致良知的哲學主張,偏重內心自省與超越,關心萬物與人類的和諧共存,但是在極端的思想禁錮之下,它倡導的自我發現不自覺走向了自我解脫。這種自我解脫甚至自我釋放的意向,在李贄之后愈加明顯。盡管李贄本人激進狂放、關心世事,但晚明文人不約而同繼承了他師心悅禪、隨情任性、浮浪俗世的一面。李贄以自適自足為目的,以忠實于內心為態度,將王陽明的體味本心、知行合一改造為順遂童心、自我解脫。王陽明以為天理存于人心,李贄卻轉換概念,認為存于人心者即是天理,故人心之各種私心、欲望都是合理的。如此為私心辯護、激烈抨擊道學,引起了時人的共鳴。
心學本有些許禪宗血緣,加之士人參禪成風,使得明末之悅禪,有以禪證儒、以釋解經的普遍風氣。自明正德嘉靖以后,各家各抒心得,其弊端也日益暴露。至王守仁之末學,皆以狂禪解經,乃至良知之說,鮮有不流于禪者。泰山后學論心性時慣用禪宗術語,如顏山農說:“人心妙萬物而不測。性如明珠,原無塵染?有何睹聞?著何戒慎?平時只是率性所行,純任自然,便謂之道。及時有放逸,然后戒慎恐懼以修之。凡儒先見聞,道理格式,皆足以障道。”[10](第703頁)李贄更是直接入禪宗之域,以禪宗之眾生平等、無視人倫支持其非圣非孔,宣揚堯舜等圣人與凡人無差。狷不裁,不失為狷介;狂不裁,便成了狂禪。黃宗羲言:“李卓吾鼓猖狂禪,學者靡然從之。”[10](第815頁)的確,李卓吾好為驚世駭俗之論,一反宋儒道學之說。其學以解脫直截為宗,少年高曠豪舉之士,多傾慕之,后學蜂聚。李贄之后,師心與悅禪相通,已成必然之勢。學盛行之時,人人皆稱三教歸一,常有以經證悟,以悟釋經者。袁宏道亦以禪釋儒:“三教圣人,門庭各異,本領是同。所謂學禪而后知儒,非虛語也。先輩謂儒門澹泊,收拾不住,皆歸釋氏。”[11](第237頁)心學與禪宗的緊密結合已成為明末精神表征之一,它洋溢著強烈的自由精神,是明末文化思潮的重要組成部分。
師心悅禪的精神信仰,為明末士人的心靈世界帶來了新的面貌。一方面士人傾向于傾聽內心、率性而為。禪宗倡導“自信、自力、自悟”,再加上無心、無執,便成為文人任情放誕生活的哲學基礎。袁宏道《識張幼于箴銘后》云:“性之所安,殆不可強;率性而行,是謂真人。”[8](第193頁)士人不論做人還是為文,皆是自然發揮,無所顧忌:“禪者定也,又禪代不息之義,如春之禪而為秋,晝之禪而為夜也。既謂之禪,則遷流無已,變動不常,安有定轍?而學禪者,又安有定法可守哉?”[8](第253頁)他們拒絕束縛、敢于疑古、勇于否定權威,呈現出所向披靡的對傳統的破壞力。一方面士人們容易超越現實,走向虛無。“邇來縉紳士大夫,亦有誦咒念佛,奉僧膜拜,手持數珠,以為戒律,室懸妙像,以為歸依,不知遵孔子家法,而溺意于禪教沙門者,往往出矣。”[12](卷十)袁中道《寒食郭外踏青,便憩二圣禪林》:“我自未老喜逃禪,塵緣已灰惟余酒。一生止用曲作家,萬事空然柳生肘。終日談禪終日醉,聊以酒食為佛會。出生入死總不聞,富貴于我如浮云。”[7](第10頁)心學之放誕,禪宗之徹悟,成為士人理想遭受挫折時的逃避之所。
明末士人的信仰選擇,一直為后人所詬病。如全祖望《槎湖書院記》批評心學后學:“遂有墮于狂禪而不返,無乃徒恃其虛空知覺,而寡躬行之定力耶?……蓋其所頓悟者原非真知,則一折而蕩然矣。是陽明之救弊,即其門人所以啟弊者也。”[13](卷一六)錢謙益所記瞿元立:“痛疾狂禪,于顏山農、李卓吾之徒,昌言擊排,不少假易。”[14](第1610頁)熊賜履更怒罵:“昔之佛老,猶是門庭之寇,今之狂禪,則為堂奧之賊矣。昔之佛老,猶是膚骨之疾,今之狂禪,遂成心髓之毒矣。”[15]王夫之亦責難王氏之徒:“廢實學,崇空疏,蔑規矩,恣狂蕩,以無善無惡盡心意知之用,而趨入于無忌憚之域。”[16](第1468頁)然而,明末士人的精神信仰,其實是無奈的選擇。清初士人自申:“談禪不是好佛,只以空我天懷;談元不是羨老,只以貞我內養。”[17](第6頁)明末人亦然。這些寺廟僧道,雖與士大夫的政治理想相去甚遠,而然其恬淡清虛、蕭然寂然之境,可消解俗世煩惱,故達人高士,往往皈依。他們面對時代的巨變,只能沉浸于空虛禪語,師心悅禪,只是他們集體構筑的精神寄托與排遣罷了。
由于經濟的發展和價值觀的變遷,傳統的血緣宗族關系減弱,人們普遍重視在社會生活中建立起新的人際關系。這種傾向在明末城市中表現得尤為明顯,城市生活是個萬花筒,三六九等雜居同住。士人深入商販、賭徒、騙子、妓女遍布的市民社會,帶來了生活方式的巨大轉變。
士商關系的此升彼降使士人無法再清貧自守,適者生存法則強迫士人走出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齋。“世之末降,士通苞苴,充囊橐,自謂得計,即有清修之士,或不庇其妻孥,人且以迂腐笑之”[18](卷十七)。于是傳統的非仕則隱的生存方式被改寫,士人高調地穿行于都市、混跡于商賈,以各種商業行為經營生計。很多文士“名為山人而心同商賈,口談道德而志在穿窬”[6](第49頁)。文人投身商賈者屢見不鮮,常有屢試不第投筆從商者,“三言”、“二拍”中不乏此類文人。如“洞庭山消夏灣蔣舉人,屢試春官不第,遂棄儒攻壟斷之行,雞鳴而起,執籌握計,以貲雄里闬”[19](卷二)。更多的文人加入文化傳媒行業,從事設館教書、校對編書、賣字賣畫等,憑一技之長自食其力,完全融入了世俗社會。
士人是雅文化的承載者。盡管他們在生活觀念和思想信仰上不同于市井細民,有其高雅追求和境界向往,但同樣的居處環境與潮流風尚,會使得整個市民群體的價值觀、審美取向呈現出趨同傾向。隨著城市文化的日益發展,士人對市井生活的認同感愈加強烈。在許多生活習慣上,士人主動向普通市民靠攏。如“布袍乃儒家常服也,邇年鄙為寒酸,貧者必用綢絹色衣,謂之薄華麗而惡少文,且從典肆中覓舊段舊服翻改新起”[20](卷二)。不管是主動融入世俗繁華、沉迷聲色,還是被迫賣文為生、游戲江湖,士人在接觸市井的過程里,對市民階層的通俗文化消費日益親近。沈璟妙解音律、雅好詞章,梁辰漁則享受“麗調喧傳于白苧,新歌紛詠于青樓”。士人在生活享受的同時積極參與到曲文的譜寫中,“今則自縉紳、青襟,以迨山人、墨客,染翰為新聲者,不可勝記”[21](第164頁),“年來俚儒之稍通音律者,伶人之稍習文墨者,動輒編一傳奇”[4](第643頁),活躍的氛圍中產生了湯顯祖、沈璟、王驥德、呂天成等大批才華橫溢的戲曲家。另一方面,社會危機感迫使士大夫們不得不重視民情,唯有熟悉街談巷議、俚言野語,才能聽懂真正的民間心聲,才能知道為政者得失和社稷安定狀況。接觸下層就勢必要熟悉下層的話語習慣,這些極淺極近的俚言野語,全然不同于古雅的傳統詩文。所謂“野語街談隨意取,懶將文字擬先秦”[8](第609頁),其直剖己心、隨興而發的風格與當時的思潮恰好合拍,尤其是清新的民歌時調,成為許多很多詩人的摯愛。
明末民歌俗曲十分發達,遍地傳唱。卓珂月云:“我明詩讓唐,詞讓宋,曲讓元,庶幾《吳歌》、《掛枝兒》、《羅江怨》、《打棗竿》、《銀絞絲》之類,為我明一絕耳。”[22]民歌在民間“不問南北,不問男女,不問老幼良賤,人人習之,亦人人喜聽之”[4](第647頁)。袁宏道對民歌尤其留心,民歌任性而發的特性暗合了他的詩文理論,他在《敘小修詩》中感嘆:“今之詩文不傳矣。其萬一傳者,或今閭閻婦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草竿》之類,猶是無聞無識真人所作,故多真聲。”甚至賦詩曰:“當代無文字,閭巷有真詩。卻沽一壺酒,攜君聽《竹枝》。”[8](第81頁)馮夢龍更是身體力行,編民歌集《掛枝兒》和《山歌》,極推其情真意切.其他如《詞林摘艷》、《雍熙樂府》、《南宮詞紀》、《徽池雅調》等,都是文人傾力選編的民歌集。民間詩歌的質樸率真,為習慣廟堂文學的士人帶來了全新的感受。
最能集中代表士人審美趣味轉變的,是他們對小說的關注。在傳統的文章觀中,小說一向難登大雅之堂,不去提它在過去受到的冷遇,就是在萬歷以后,對小說輕視的聲音也是不絕于耳。如郎瑛曾言:“余則曰《說郛》不獨淫褻,而鄙俚無稽者亦有之。”[23](第189頁)然而隨著小說藝術的精進,特別是長篇巨著的出現,大部分士人都對小說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和正視的態度。袁宏道將《水滸傳》、《金瓶梅》抬至“逸典”的高度,署名湯顯祖編輯的《艷異編》序文更對輕視小說的態度進行痛貶。在這種共識下,士人紛紛從事小說創作和編纂,如馮夢龍有《智囊》、《古今談概》、《清史》、《笑府》、《燕居筆記》、《五朝小說》等。除了創編之外,士人對小說戲曲等通俗文學的評點也盛極一時。明末小說評點主要集中于小說序跋、評語,少量散件文人信函、詩文中。其發達程度一方面是受當時小說創作的刺激,一方面是承襲了前期對小說認識的余緒。時人如錢希言、沈德符、李贄、袁宏道、謝肇淛、胡應麟、汪道坤等等,就小說之概念、功用、特征、具體小說的思想藝術之類,展開了精彩的批評和辯論,其中許多觀點至今仍為學界所沿用。系統曲論的起步要早過小說,有王世貞《曲藻》、何良駿《曲論》、王驥德《曲律》、呂天成《曲品》等。這些作品在曲詞本色、旁白安排、生旦設置、沖突構建上進行了深入的闡述和討論,是明末戲曲評論的專門著作。更有當時著名的沈、湯之爭,兩派人各抒己見、當仁不讓,顯示了士人對戲曲創作的極大熱情。
明末士人在融入市井生活的過程中,在古雅與近俗審美傾向的沖突中,呈現出了明顯的出雅入俗的傾向。不論是在生活方式的選擇,還是在文學樣式、文學風格的欣賞趣味上,都逐漸走向世俗化、平民化。這種審美傾向為明末文學帶來了截然不同的風貌。
明末士人這種個性生存方式,并沒有隨著改朝換代而失去蹤影。甲申國變后,出處去從的選擇擺在世人面前。有人慷慨濟世,積極投身到反清復明活動中,甚至以身殉國,如復社諸人。有人心灰意冷,蕭然逃世,成為遺民。隨著清朝政權的日漸穩固,明遺民開始息心潛慮、避世不出,或逃禪逃僧,或著述講學。亦有人投誠新朝,淪為貳臣。有一類人的文行出處,卻比較特殊,他們沒有像一般遺民一樣固執對明朝效忠,亦沒有高調出仕,而是謹慎地選擇了明哲保身,混跡于市井,安心作一個升斗小民,甚至在生存狀態上,完形地保持了明末時人特有的個性風采,李漁就是其中的代表性人物。明清之際的文壇,李漁是最有明末氣質的文人,單純探求李漁在清初的生活狀貌,會覺得他是一個沒有因朝代改弦更轍而改變自己生活方式的人,和入清后心緒淡然的張岱截然不同。
在李漁身上,我們可以看到明末人的影子。他標新立異、露才揚己,在才華展示上毫無懼色;他接受新的婚戀思想,談情談性,嘲笑冬烘腐儒;他沉湎物質享受,追求華服美食、精美家居、優雅宅地;他生活浪蕩,妻妾成群,在外還有女伴,在品評女子容貌上是行家;他愛好廣泛博學多才,通曉園林、建筑設計,是清初園林設計的名家;他有閑情雅致,在家授曲教文,頗會經營生活;他有敏銳的商業頭腦,自己出版著作,組織家班表演戲曲謀生。明末士人對及時行樂的追求、思想的活躍放縱、對俗文化的張揚,在他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他入清后的人生范式堪稱醉生夢死,在生活和作品中幾乎很難見到改朝換代該有的痛楚痕跡。有人因為其生活方式和文品對他評價不高。如黃宗羲說他“蹇乏,而不足數”,袁于令說得更刺骨:“李漁性齷齪,善逢迎,游縉紳間,喜作詞曲小說,極淫褻。”[24]黃啟太《詞曲閑評》中說他乃“衣冠之敗類,名教之妖兇”。而我們也看到,他生活方式上不僅有晚明文人的市井風范,還有著清初文人的隱忍彷徨。他少年成名,但屢次不中,遂心灰意冷,開始賣文為生,兼開鋪刻書,成了專職的文化商人和寫手,倒也自食其力、自得其樂。這種生活方式是很適合李漁性格的,科舉失利和鼎革巨變磨圓了他的性格棱角。他圓滑老成,精通人情世故,深知在太平新朝做人的道理,變得安分守己又積極生活,留戀凡俗又不愿抗爭。
李漁的放達,有著深深的內心苦痛。除了時人不屑之外,他對自己的生活狀態也時感羞愧,曾感嘆自己:“仰高山,形容自愧;俯流水,面目堪憎。”[25](第二卷第494頁)他有自己的堅持,不參加科舉考試正說明他對易代自有他的節行選擇。他的作品雖以喜劇為主,也偶爾閃現銳利鋒芒。如《生我樓》中寫亂兵“把這些婦女當做腌魚臭鱉一般,打在包捆之中,隨人提取……止論斤兩,不論好謙,同是一般價錢”。雖寥寥幾筆,亦見戰亂給女性帶來的苦痛和屈辱。《清官不受扒灰謗,義士難伸竊婦冤》中:“為民上的要曉得犯人口里的話,無心中試出來的才是真話,夾棍上逼出來的并非實據。從古這兩塊無情木,不知屈死了多少良民。做官的人少用他一次,積一次陰功;多用一番,損一番陰德。不是什么家常日用的家伙,離他不得。”對于官府嚴刑逼供殘害百姓,他語帶調侃中不乏辛酸。正如包璿為其《一家言全集》作序時言:“笠翁游歷遍天下,其所著書數十種,大多寓道德于恢謔,藏經術于滑稽,極人情之變,亦極文情之變。不知者以為此不過詼謔滑稽之書,其知者則謂李子之恢謔非恢謔也,李子之滑稽非滑稽也。當世之人盡聾聵矣,吾欲與之莊語道德固不可,既欲與之莊語經術復不可,則不得不出之以恢謔滑稽焉。”[25](第一卷第1頁)
李漁的人生哲學是現世的,充滿東方式的圓通和豁達。這種智慧不是天生的,恰恰是生離死別的戰亂帶來的。易代的痛苦折磨不僅淬煉出了遺民式的忠貞符號,照出阮大誠式的無行士子嘴臉,也誕生了李漁式的追求現世享樂態度。表面上他和明亡前的士人并無二樣,實則是鄭重的生活方式選擇。他珍惜劫后余生,憑自己的努力獲得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他對生命充滿感恩:“造物之憫予,亦云至矣。非憫其才,非憫其德,憫其方寸之無他也。”[25](第三卷第7頁)他對生活的藝術經營和追求帶有晚明的習氣,然而有種刻意的痕跡。清初的文網導致了士人品節的進一步下降,明哲保身者大有人在。可以說,物質生活的豐富放蕩一方面腐蝕了士林原有的清凈樸拙信仰,卻也彌補了他們精神世界的空虛失望迷茫憤懣,成為了他們發泄不合時宜的端口,所以他們頹放自娛地心安理得。對李漁來說,他在易代之后成了浮世浪子托缽山人,快意人生的面具下實際是觍顏求生。他身上體現了明末文人對生活的理解對藝術的追求,也反映了清初文人的個性鋒芒在現實威壓面前的妥協。這種心理作用到文學創作上,使他的作品騰挪如意之余,批判力度欠缺;既詼諧搞笑,也暗透悲辛;既意圖勸懲,更費力娛樂,在游戲人生和自我麻痹中徘徊。
明末士人醉心于紅塵享受,喜好清談逃禪,混跡世俗、與市井打成一片。這種種的生活選擇,呈現出一個明顯的群體動向。這種動向是由社會政治經濟變化開始,繼而攪動社會心理,引起了士人們行為選擇和思想觀念的轉變。明末士人的生存方式,不僅是明末社會翻天覆地變化的結果,也是它繼續深入演變的推動者,于我們來說,則是窺探明末時代的一個重要視角。而清初士人李漁的生存方式,成為明末一代衣冠的嗣響,表面是明末習氣,其實是熱鬧的明哲保身。修身治國平天下的情懷被迫收縮,家國事略讓步于個體生存,這對中國的讀書人來說,是他們調整心態的智慧體現,也是他們的無奈與悲哀,是對知識分子歷史價值與生存待遇反差的內省,或者說對士人群體理想失落地位跌落的無奈與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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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校:張京華)
2017-09-01
2013年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明代作家分省人物志”(項目編號13&ZD116)階段性成果。
吳瓊,女,安徽合肥人,鳳凰出版社中級編輯,文學博士,研究方向為元明清文學、文言小說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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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3-2219(2017)11-003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