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醫”道是滄桑

郭姍姍

在上海市衛計委與上海廣播電視臺融媒體中心的共同策劃下，由蘇州傳視影視傳媒有限公司的一群80、90后組成8個攝影小隊，在上海各大醫院長期采集素材，蹲守醫院一年多積累的90TB的影像最終被剪輯成一部不到7個小時的《人間世》。該片最初通過非上星頻道播出，但不久后卻在互聯網平臺得到迅速傳播。觀眾對此劇的反響很大，給出的評價也很高。其中多數人都認為，這種打入醫院內部以紀錄片形式拍攝的影視作品能夠較好地反映醫患關系的現狀。該片通過直播的形式揭開手術臺和醫生的神秘面紗，為觀眾還原了一場場充滿無形硝煙的手術和一個個有血有肉的醫生。更為重要的是，影片攝制人員還將他們對生死、醫患的獨特見解嵌入到每個案例之中，深入挖掘每個鮮活生命故事背后的深層意義，這對緩解醫患之間日趨緊張的矛盾有一定的積極作用。總體而言，這是一部很優秀的電視紀錄片——主題明確，貼合現實，立論較高，寓意深厚……然而，該片也存在一些缺憾之處：套路明顯，對真相的部分呈現，話語權的傾斜，等等。細致解讀該片成功背后的原因，對當代影視的發展有一定的啟發意義。

一、 聚焦社會熱點話題，大膽呈現醫患關系

《人間世》十分大膽地選擇了一個當前社會日益尖銳的話題——醫患關系，這個話題是漫漫歷史長河中的一朵不可忽視的浪花，是一個十分古老而又新鮮的社會話題。當代中國醫患矛盾愈演愈烈，如何合理有效地處理醫患關系已經成為了亟待解決的重要社會課題。《人間世》穿行在醫患之間，力圖打破這樣一種看似無解的現狀，使兩者的關系達到一種健康的平衡。這部電視紀錄片對醫患雙方給予了盡可能真實的還原，觀眾能夠從細膩的情節和畫面中感受到這種努力。特寫鏡頭下的器官和鮮血給觀眾一種撲面而來的殘酷和痛苦，這一抹濃重的灰使醫患關系這張黑白照片的銳度擴大了許多，在給觀眾帶來不適的同時，也讓他們對照片中的人和事有了更為清楚的認識。

我國醫患關系處在日漸緊張的趨勢之中，造成患者質疑、不滿和醫生冷漠、焦慮的因素有很多。首先，就醫患自身而言，醫生的自我保護、逐利傾向、職業倦怠和患者的經濟狀況、對疾病的焦慮、在經驗、知識、話語權的弱勢地位等因素共同組成了醫患關系緊張的內部原因。其次，從外部環境來看，醫療保障體制不完善、醫療資源緊缺且布局不合理、醫療服務與醫療質量問題、醫院與病人和媒體的溝通不足、醫患申訴維權渠道不暢等外部因素造就了一個不合理的醫療生態。以上內外兩方面的因素是我國醫患關系緊張的主要原因，但紀錄片只對其中的一小部分進行了回應，余下的大部分問題在片中并未涉及。若僅就此而論的話，《人間世》確實是有失真實的。然而，絕大多數觀眾都認為這部電視紀錄片拍得很真實，說明影片還有隱藏在失真表象下的另一種真實等待我們去發掘。《人間世》的真，在于鏡頭下赤裸裸的死亡帶給人們的訊息：死亡總是猝不及防的，平靜生活的背后有一雙不知何時卻終將降臨的死神之手。每個人都會經歷命運的折磨，幸福和愛可以在瞬間轉化為虛無與痛苦，大多數人在災難到來后都容易陷入無知與惶恐的泥淖中無法自拔，但人性的光輝總是會在生命垂懸之際展現出令人向往的生命之力，這樣的真相足以安慰我們臨難時焦灼的內心。

《人間世》以醫患為核心，涉及人類生命、個體身心、社會人際等各個層面。該片選擇了各個社會階層的病人，并將這些極具代表性的案例安放在醫患關系這條中心線上，意在用這條線勾勒出醫患問題的大致結構。被選出的案例雖然代表性很強，但部分真相的呈現使人無法看到事件的整體，依此做出的判斷和結論難免會有失偏頗。該片運用了許多影視作品才用的意象，精簡的畫面剪輯和凝練的畫外音能讓人明顯感受到外部意識形態的加入，從技術層面來看，這并不算是一部嚴格的紀錄片。影片雖然將諸如醫療資源不足、醫療技術瓶頸等問題較好地呈現在觀眾的面前，但卻規避了一些尖銳的醫患話題，過于完美的醫患形象構成了一個失真的醫院生態。然而，該片聚焦社會熱點問題，叩擊生命的高度，無疑受到廣大觀眾的追捧和喜愛。

二、 盡力還原真實，制作手法新穎

《人間世》呈現在熒屏之上的都是真人真事、真情真景，創作者根據選擇、觀察、分析，通過富含邏輯的布局和剪輯將自己對醫患、生命、社會的獨特感悟融入各大醫院的典型案例之中，使觀眾能夠按照設定的路線對醫患現狀進行認識和思考。觀眾不僅看到了醫患光輝形象的一面，也看到了酒鬼的不堪、醫生的無能為力和病患家屬的憤怒與埋怨。對手術器具和人體內臟的特寫、開篇毫不忌諱地對失敗案例的紀錄、病患和家屬在鏡頭下的真情流露……醫院中一幕幕真實的情景被赤裸裸地擺在觀眾面前，使觀眾對當下的醫院生態有一個更為清晰的認知。從寫實手法的角度來看，這毫無疑問是一部紀實性紀錄片。

《人間世》拍攝時沒有提綱和劇本，每一個故事都是攝制組在各個醫院蹲守出來的。可以說，堅持了紀錄片以事實寫真實的原則，在拍攝中盡量避免了導演手法的加入。然而，由于各種條件的限制，能夠拍攝和播出的東西總是有限的。醫生家屬在醫患關系中也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他們的缺失使紀錄片部分呈現的特點更加明顯化。醫生和患者在攝影機面前無法表現出最真實的狀態，取而代之的是下意識的表演與掩飾，醫患之間的矛盾和緊張被鏡頭沖淡并柔化。隱藏在這些表象背后的醫患關系的本質，則需要制作者通過其他方式發掘出來，具體表現便是在紀錄片整體布局和剪輯中處處可見的導向性較強的導演手法和劇情套路，而這些容易使紀錄片戲劇化的因素的加入無疑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該片的真實性。紀錄片原則上是應當盡量避免情節的設計和再現，而真實的隱蔽性和善變性使得常規的拍攝不容易將其呈現出來。所以，制作者可以在對事實進行調查和思考的基礎上適當運用導演手法將表象后的真實本質挖掘出來，采用這種靈活的處理方法往往能夠拍攝出一些十分優秀的紀錄片。這里還需要注意到導演的權限，盡量避免紀錄片的戲劇化是每個紀錄片導演的義務，他們的權限便是隔在紀錄片和戲劇之間的那道門檻，一旦跨越了它便是超出了紀錄片導演的權限。就此點而言，《人間世》已經觸到了這道門檻的邊緣。

《人間世》在背景音樂和意象的使用上，更多是向電視劇的風格靠攏，這使它的手法更為新穎和多元化。該片中的語言與其他的紀錄片有一定的區分度，這點值得細細研究。《人間世》的旁白十分出色地銜接了劇情并提升了紀錄片的高度和內涵，是該片靈魂的重要組成部分。它的旁白如同親歷一線的記者發來的現場報告，而不是紀錄片常見的播音腔，這無疑增強了觀眾的代入感。訓練有素的吐字發音和純熟的藝術性語言處理使紀錄片的生活化和藝術化達成了一種平衡，日常詞匯的大量使用體現了它淳樸自然的一面，但表達者功力深厚的藝術語言處理能力卻又使它不致成為一種下意識的流露，完美地結合了下意識與有意識的優勢，有效地避開了它們的缺點。片中旁白音量小而實，出字集中靈活，語流連貫暢達，開腔不夸張、不過火，語勢平緩低調，以畫面為主，抒情內在深摯，不喧賓奪主，充分體現了語言的作用和魅力。

三、 主旨意韻綿長，故事發人深省

“人間世”取自《莊子·內篇》，該篇核心在于論述處世之道，既道出了莊子的處世哲學，也表達了莊子的人生態度。導演取名“人間世”的原因，不僅是希望還原一個真實的人間世態，更希望觀眾能夠注意到片名背后隱含的生命哲學和處世哲學。《人間世》若僅僅只有對醫院生態的真實呈現（實則是部分呈現）是無法讓觀眾如此不吝贊詞的，該片真正打動觀眾的是蘊含其中的溫潤而又深刻的生命感悟和人生態度。

《莊子·人間世》云：“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1]現代醫學如果只知堅持“有用之用”，難免會落得與山木、膏火同樣的下場。但若要進達“無用之用”，就需要有勇氣承認自己是有用但非萬能的，是“處乎材與不材之間”的。以西醫為代表的現代醫學發展十分迅速，攻克了一個又一個的疑難雜癥，它的高歌猛進向人類宣告著它的力量和地位。然而，意圖證明自己的急切欲望似乎漸漸將現代醫學架上了一個尷尬的位置：人們越來越相信醫學的力量，這種近乎迷信的崇拜與現代醫學的實際能力形成了較大的反差，而且這種反差仍在日益增大。現代醫學在面臨很多疾病無法治愈的現狀時，并沒有表現出應有的坦誠，多數情況下仍然是固執“人定勝天”的理念。這種堅持給病人造成了一種假象，似乎只要將自己交給醫院就可以安然無恙。這里面潛在的心理矛盾是醫患關系緊張的重要原因，現代醫學如果要想從這個尷尬的位置上下來的話，就需要學會坦誠，放下高高在上的姿態，與患者一起去面對不可治愈的疾病。《人間世》的開篇，就直播了兩起失敗的案例，片中醫生也多次談到了醫學的局限性，讓觀眾看到了現代醫學強大外表后面的虛弱。這樣一種真實的呈現并沒有讓觀眾失去對醫院的信心，反而讓他們真正認識到了醫生的可貴：同是肉體凡胎的他們，卻要像機器般精準地在手術臺上長期奮戰，甚至抽筋到流淚也要繼續堅持做完關鍵的步驟。在他們之上的是不完善的體制和非萬能的現代醫學，在他們身側的是憤怒、抱怨的病人，被夾在兩者之間的醫生承受著各種各樣的壓力，他們或許會有麻木、不耐煩等消極情緒，但那顆“不忍人之心”卻使他們中的多數依然堅持著最初的夢想。

《人間世》的真實，在于它敢于面對醫學的局限和生命的時限。醫生在面對器材和技術的局限時是無可奈何的，病人和家屬在面對傷病和死亡時也是無可奈何的。醫學的進步也許可以解決所有的疾病，但卻終究無法阻止死神的腳步。病人可以戰勝一次次疾病，但也無法避免死亡的降臨。《人間世》將這個人人都需要面對的無可奈何的真相擺在了我們面前，促使醫患雙方一起去感悟、去思考。這部影片的第九集——《愛》，被公認為是最感人的一集——新婚燕爾的張麗珍不幸抽到了人生牌局中的爛牌——癌癥，而且是必輸的爛牌——印戒細胞癌。面對這樣無可奈何的局面，張麗珍也曾失聲痛哭，但觀眾更多的是看到了她的樂觀和積極。懷孕七月的她冒著生命危險延期剖腹產，母愛的偉大在此刻更加動人心扉。在得知張麗珍患的是絕癥時，她丈夫的崩潰和她的平靜幽默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人性的光輝在命懸一線時所散發出的光芒足以照破死亡的陰霾。《莊子·人間世》有這樣一句話，“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化療前張麗珍靜靜地站在窗前享受最后一次陽光的畫面對這句話的詮釋，是任何語言分析都無法達到的。

結語

醫患群體是本應站在同一戰線的大家庭，《人間世》為這個家庭制作了一份不甚真實卻十分精美的相冊，并在結尾用照片和視頻轉換的畫面向顧茲曼致敬。這部不到七個小時的影視作品無疑是一部值得借鑒的優秀紀錄片，它用寫實的手法將發生在醫院里的一個個感人的故事紀錄在影片之中，展現了醫患群體真實的一面。盡管只是對真實的部分呈現，盡管意識形態的過多加入導致醫患雙方話語權的不平等，盡管紀錄片帶給觀眾的是一個相對失真的醫院生態……但紀錄片制作者對健康醫患關系的探索和對生命深層意義的挖掘，有著比全局擬真更為厚重的意義，這種探索值得引起當代影視制作者的重視。它雖然沒有完全觸到醫患多維現狀的真實，但卻尖銳地觸到了生命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