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宏洲
王安石《明妃曲》釋疑
□高宏洲
(北京語言大學 首都國際文化研究基地,北京 100083)
王安石的《明妃曲》是書寫昭君出塞故事中的經典之作,但是對其主旨的解讀至今歧義重重。導致歧義產生的原因在于研究者們沒有充分尊重王安石創作《明妃曲》的歷史語境,沒有考索《明妃曲》與王安石同時期的散文創作之間的互文關系,解讀的時候沒有照顧到詩歌體裁表達情感體驗的獨特性。王安石的《明妃曲》創作于政治比較寬松的嘉祐四年,表達了王安石不被宋仁宗君臣所知的政治境遇,其感情基調與王安石獨特的“知命不憂”“君臣以義處”等哲學思想密切相關。
王安石;明妃曲;歷史語境;文本體驗
昭君出塞是中國古典文學創作中的一個重要母題,王安石的《明妃曲》無疑是其中的經典之作。但是,由于對王安石的熙寧變法歷來有不同看法,導致對《明妃曲》的評價也褒貶不一。據筆者統計,到目前為止,對《明妃曲》的評價比較有代表性的觀點就達數十種之多。本文希望通過跨學科的視野,文本細讀的方法,建構王安石創作《明妃曲》的特定歷史語境,在特定的歷史語境中把握《明妃曲》的主旨,從而對那些不當闡釋予以辯駁。
第一種觀點以北宋的王回(字深父)為代表。李壁的《王荊公詩箋注》在《明妃曲》第一首的結尾“人生失意無南北”句下注:山谷(黃庭堅)跋公(王安石)此詩云:“荊公作此篇,可與李翰林、王右丞并驅爭先矣。往歲道出穎陰,得見王深父先生,最承教愛,因語及王荊公此詩,庭堅以為‘詞意深盡,無遺恨矣。’深父獨曰:‘不然。’孔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人生失意無南北,非是。’”[1]111從李壁的注文可以看出,黃庭堅對王安石《明妃曲》的評價比較高,認為“詞意深盡,無遺恨矣”,可以與李白、王維并駕齊驅。王回不同意黃庭堅的觀點,認為《明妃曲》第一首中的“人生失意無南北”違背了孔子“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的思想。
第二種觀點以南宋的范沖和清代的趙翼為代表,認為《明妃曲》第二首中的“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給投降者和漢奸提供了借口。紹興四年(1134年),范沖對宋高宗趙構云:“臣嘗于言語文字之間得安石之心,然不敢與人言。且如詩人多作《明妃曲》,以失身胡虜為無窮之恨,讀之者至于悲愴感傷;安石為《明妃曲》,則曰:‘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然則劉豫不是罪過,漢恩淺而胡恩深也?今之背君父之恩,投拜而為盜賊者,皆合于安石之意,此所謂壞天下人心術。孟子曰:‘無父無君是禽獸也。’以胡虜有恩而遂忘君父,非禽獸而何?”[1]111-112范沖認為王安石的學術不正,因為按其“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推論的話,當時投降金朝的劉豫等也沒有什么罪過。清代的趙翼也有類似的觀點,說“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悖理之甚,“推此類也,不見用于本朝,便可遠投外國”[2]166-167。
第三種觀點認為,《明妃曲》第二首中的“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中的“自”是自己的“自”,意思是說“淺就淺他的,深也深他的,我都不管,我只要求的是知心的人”[3]12-13。這是郭沫若的觀點。
第四種觀點認為,《明妃曲》第一首并沒有離開“怨而不怒”的舊譜兒,不過是借家人之口怒罷了。家人“教她(王昭君)別癡想了,漢朝的恩是很薄的;當年阿嬌近在咫尺,也打下冷宮來著,你惦記漢朝,即便你在漢朝,也還不是失意?——該失意的在南北都一樣,別老惦記著‘塞南’罷”。第二首中的“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是沙上行人的安慰語,意思是說“漢朝對你的恩淺,胡人對你的恩深,古語說得好,樂莫樂兮心相知,你何必老惦記著漢朝呢?在胡言胡,這也是恰如其分的安慰語。這決不是明妃的呧咕,也不是王安石自己的議論”[4]429-431。這是朱自清的觀點。
第五種觀點認為,《明妃曲》一反前人對昭君的感傷基調,塑造了一個堅強的昭君,第二首中的“可憐”不是可憐昭君,而是可憐那些寫感傷昭君詩歌的詩人們。這種是謝再興的觀點[5]66。
第六種觀點認為,《明妃曲》第一首中的“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是為毛延壽翻案,諷刺封建帝王,同時抒發王安石懷才不遇的感慨。這是高洪奎的觀點[6]128。
第七種觀點認為,《明妃曲》通過塑造昭君這個具有濃厚愛國主義情懷的形象,表達了昭君對祖國的無限思念,《明妃曲》是以王安石的“北使詩組”為基礎而創作的。這是漆俠的觀點[7]67-73。
第八種觀點認為,《明妃曲》打破了歷來認為昭君和番是屈辱,昭君在異域不得意的定論,大作翻案文章,贊美和親是有利于民族團結的好事,贊美昭君在胡人那里得到了知己的愛情。這種觀念以馬冀為代表[8]99-103。
第九種觀點認為,《明妃曲》第一首一掃歷代詩人寫昭君留戀君恩、怨而不怒的傳統見解,有極大的獨創性。王安石不僅從側面勾畫了昭君這個絕代佳人的形象,以及她獨去異域、懷念故國的凄苦無告的心情,而且道出了在階級社會中普遍存在的婦女受壓迫、被蹂躪的不合理現實,同時也表達了王安石懷才不遇的感慨。這是游國恩《中國文學史》的觀點[9]32。
第十種觀點認為,《明妃曲》是王安石自己的寫照。陳衍《宋詩精華錄》云:“‘低徊’二句,言漢帝之猶有眼力,甚于神宗。‘意態’句,言人不易知。‘可憐’句,用意忠厚。末言君恩之不可恃。‘漢恩’二句,即與我善者為善人意,本普通公理,說得太露耳。二詩荊公自己寫照之最顯者。”[10]127-129方東樹也說《明妃曲》是“寄托”之作[11]287。
首先,嘉祐年間比較寬松自由的政治環境。王安石雖然沒有標注《明妃曲》創作的具體時間,但是根據梅堯臣的唱和詩大致可以推斷其創作于嘉祐四年(1059年),因為梅堯臣嘉祐五年(1060 年)就去世了[12]57。王安石創作《明妃曲》的嘉祐年間是宋代比較好的一個時期,有“嘉祐之治”之稱。這個時期的政治環境整體而言比較清明,慶歷新政的革新派人物歐陽修、韓琦、文彥博等陸續回朝并擔任重要官職。士人們普遍繼承了慶歷士人慷慨激昂、議論爭煌煌的諫諍精神,敢于揭露時弊和裨補時闕。朝廷不僅不以言為忌,而且獎勵直言讜論。胡、漢問題雖然非常突出,因為澶淵之盟以后宋朝就一直向遼和西夏輸納歲幣,但是并不敏感。當時的社會問題雖然很多,但是士人們普遍認為可以通過變法解除內憂外患。這是王安石創作《明妃曲》的大背景,也是他敢于借昭君出塞的故事抒發懷才不遇的情懷的特定歷史語境。這一點也可以從歐陽修、梅堯臣、劉敞、曾鞏、司馬光等人的積極唱和中看出來。但是靖康之難后,胡、漢問題上升為社會的主要矛盾,胡、漢關系變得異常敏感,這是范沖、宋高宗等曲解《明妃曲》的歷史語境。當然,范沖的解讀中夾雜了黨爭的因素。范沖是熙寧變法反對派范祖禹的兒子,他將《明妃曲》解讀為王安石的學術不正顯然是為了打擊和報復王安石。
其次,《明妃曲》的創作與王安石當時的仕宦經歷息息相關。雖然王安石十七八歲就有稷契之志,但是科舉入仕以后,他一直在地方擔任較卑微的官職。擔任地方職務期滿后,王安石雖然得到了歐陽修、韓琦、文彥博等執政大臣的舉薦,但是他屢辭不就。王安石在辭章中談到的理由是在京不便養親,但這很可能是托辭,真正原因在于他的志向不是以文辭要官,而這恰恰是舉薦者所看重的。因為按照當時的慣例,地方任職期滿后可以憑借文學才華申請館閣等京官職位,王安石顯然具有這樣的能力,但是他并沒有這樣做。這就產生一個悖論,舉薦者所欣賞的文學才華與王安石所期許的價值理想之間存在一定的距離。
史書和筆記中記載了許多王安石與歐陽修、韓琦、文彥博等不相知的故事。作為嘉祐年間的文壇盟主,歐陽修本對王安石的文學才華寄予厚望,其《贈王介甫》詩云“翰林風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將王安石比作唐代的李白和韓愈,這是非常高的賞譽。但是王安石卻不以為意,其《奉酬永叔見寄》云“欲傳道義心雖壯,強學文章力已窮。他日若能窺孟子,終身何敢望韓公?”明確表態自己心儀的是以傳道自任的孟子,而不是勉強學習文章寫作的韓愈。《邵氏聞見錄》卷九記載:“韓魏公(韓琦)自樞密副使以資政殿學士知揚州,王荊公初及第為簽判,每讀書至達旦,略假寐,日已高,急上府,多不及盥漱。魏公見荊公少年,疑夜飲放逸,一日從容謂荊公曰:‘君少年,毋廢書,不可自棄。’荊公不答,退而言曰:‘魏公非知我者。’”[14]94韓琦由于不知道王安石夜間勤學苦讀,而以普通少年視之并予以勸導,結果導致王安石得出韓琦“非知我者”的結論。宋神宗即位后曾問韓琦:“誰可屬國,王安石何如?”韓琦對曰:“安石為翰林學士則有余,處輔弼之地則不可。”[15]325從韓琦的回答可以看出,他與王安石不甚相知。皇祐三年(1051年),文彥博舉薦王安石恬退,乞求不次擢用,以激奔競之風,這顯然是對王安石的肯定。但是王安石的《乞免就試札子》卻云“今特以營私家之急,擇利害而行,謂之恬退,非臣本意”[13]71,直接否定了文彥博舉薦的理由。可見,文彥博與王安石也不甚相知。嘉祐三年(1058年),王安石寫了《上仁宗皇帝萬言書》,已經提出了變法的藍圖,但是并沒有引起仁宗皇帝的注意。可見,王安石與仁宗皇帝也不甚相知。熙寧二年(1069年),神宗欲大用王安石,唐介說王安石“好學泥古,議論迂闊”[15]326,孫固說王安石“文行甚高,但宰相自有度,安石狷狹少容”[15]326。從唐介、孫固的評價中不難看出他們對王安石的不滿。宋神宗任命王安石為參知政事時,曾說:“‘朕知卿久,非適今日也。人皆不能知卿,以為卿但知經術,不可經世務。’安石對曰:‘經術者,所以經世務也。果不足以經世務,則經術何以賴焉? ’”[15]326-327宋神宗的“人皆不能知卿”揭橥了王安石不被當時的大臣所知的現實處境。王安石對此是心知肚明的。曾鞏在《上歐陽舍人書》中說,王安石自重不愿知于人,“嘗言非先王無足知我”[16]237。可見,王安石對無人知自己的現實處境是非常清楚的,他期待的是理想中的先王,而非現實中的君臣。
嘉祐年間王安石面臨的主要問題是有志難酬,不為仁宗君臣所知。王安石在《王深父墓志銘》中,對“圣人君子之難知”的問題進行過深入的思考[13]1946。這些思考很可能是王安石《明妃曲》第一首中“意態由來畫不成”的現實基礎,表達了王安石對舉薦者刻畫的自我形象不予認可的感情流露。此外,志向的遠大與現實境遇的卑微形成的強烈反差應該是王安石發出 “人生失意無南北”的感情基礎。朱自清將“人生失意無南北”解釋為家人說說罷了的勸慰之辭是不透徹的。因為 《明妃曲》顯然不是記載昭君出塞的歷史事實,而是借昭君出塞的故事抒發王安石自己的情懷。況且,家人的勸慰之辭說到“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勸慰之目的已經達到,沒必要升華出“人生失意無南北”這句頗具哲理意味的話。而恰恰是這句話使得《明妃曲》的意義具有了普遍性和延展性。這句話的表面意思是,無論在北還是在南都有可能失意,昭君在北失意,阿嬌在南失意。但其隱含的意思是,即使在南也可能失意,我王安石在南不是同樣失意嗎?方東樹將其解釋為 “言失意不在近君,近君而不為國士知,尤泥涂也”,庶幾得之。
再次,《明妃曲》的感情基調與王安石“知命不憂”的思想分不開。前引范沖與宋高宗的談話中曾云:“詩人多作《明妃曲》,以失身胡虜為無窮之恨,讀之者至于悲愴感傷;安石為《明妃曲》,則曰:‘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范沖的本意是為了說明王安石的學術不正,居心叵測,借此羅織王安石的罪名。但是他因此而發現王安石《明妃曲》的感情基調與其他詩人所作的《明妃曲》不同,卻是事實。不過,導致王安石《明妃曲》與其他《明妃曲》感情基調不同的原因不在于王安石的學術不正,而是與王安石“知命不憂”的思想有關。在《與王逢原書》中,王安石明確提出“圣人之心,未始有憂”[13]1296。這種思想面臨的一個挑戰是,曾經圣人孔子刪述過的《詩經》為何有《柏舟》《北門》等憂患之作呢?王安石的解釋是,這些作品是已經出仕而難以得志的人寫的,既然已經出仕就不得不憂。相反,如果沒有得到大位或者居家未仕就不得有憂。王安石還說,《詩經》非一人所作,不能因為其中的部分作品有憂患就認為圣人也是有憂患的。
在出處問題上,王安石認為孔子的“可以仕則仕,可以止而止”最符合中庸之道。在《答王深甫書一》中,王安石反駁了王深甫“事君者,以容于吾君為悅;安社稷者,以安吾之社稷為悅;天民者,以行之在下而澤被于民為達”的觀點,因為這種觀點隱含著“以容于吾君為悅者,則以不容為戚;安吾社稷為悅,則以不安為戚”的意思[13]1220。王安石認為,這種觀點不符合孔子“知命不憂”的思想。在王安石看來,身之容不容、社稷之安不安有命在,知命者是不悅戚于窮達的,孔子之所以強調“知命不憂”就是為了讓人知道治亂有命,士人只有不茍于出處才能伸展先王之道。王安石非常欣賞孟子那個時代士人的自信自重和出處以道的精神,理由是“為人上者而不以是,不足與有為,為人下者而不以是,雖有材,不足以有為,其進幾于禍矣”(《上龔舍人書》)[13]2213。由此可見,王安石是在意識到在家天下的政治格局中,士人如果得不到最高權源皇帝的支持是很難有所作為的,弄不好還會遭到災禍的情況下提出這些思想的。王安石反對士人汲汲行道,他說孔子周游列國并不是汲汲于行道,只是為了行出仕之義(《行述》)[13]1069。在王安石看來,孔子是知道道之興廢有命的道理的,否則就不足為孔子。客觀而言,王安石的“知命不憂”思想未必符合孔子的原意,但是從他對孔子思想的闡釋中不難看出他自己的價值觀。
在“知命不憂”這一點上,王安石不同于范仲淹,范仲淹是“進亦憂,退亦憂”(《岳陽樓記》)。這可能與慶歷新政的失敗有關。慶歷新政失敗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仁宗皇帝的動搖,這使王安石認識到士人要行道必須得到最高權力的支持。這樣的條件在現實政治中是非常渺茫的,這必然對汲汲行道者造成巨大的痛苦。王安石顯然意識到了這種痛苦,只是倔強、堅韌的他不想成為這種情感的俘虜,而是想用孔子“知命不憂”的智慧挺立士人的主體人格。從《與孫侔書二》中能夠看出,王安石對于以理遣情具有非常自覺的意識。王安石云:“近亦聞正之喪配,人生多難,乃至乎此,當歸之命耳!人情處此,豈能無愁? 但當以理遣之,無自苦為也。”[13]1372對于好友的喪偶,王安石深表理解,只是勸對方不要過度傷悲,應該以理遣情。《明妃曲》中的“好在氈城莫相憶”“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也可以看作是王安石以理遣情思想的一種流露。“知命不憂”的哲學思想剝離掉了士人汲汲行道可能帶來的憂患、傷感,這是《明妃曲》沒有落入“悲傷”的抒情窠臼的一個重要原因。
最后,《明妃曲》的感情基調應該還與王安石獨特的君臣觀有關。王安石雖有大志,但是他絕不會為了實現大志而遷就君主,他把孔孟“君臣以義處”作為出處的根本原則。其《送孫正之序》云:“夫君子有窮苦顛跌,不肯一失詘己以從時者,不以時勝道也。”[13]1633在王安石看來,君子不能詘己從時、以時勝道。在《上曾參政書》中,王安石對“事君,使之左則左,使之右則右,害有至于死而不敢避,勞有至于病而不敢辭者,人臣之義也”的觀點進行了駁斥,認為君主之使人應該根據其人之才力和形勢來安排,而不是隨意地予以驅遣,那種唯君主之命是從的觀點只是為了取悅于君主,不符合出處的大義[13]1271。在《非禮之禮》中,王安石甚至說,如果君主可愛,臣子是不能以下犯上的;但是如果君主像桀紂一樣不善,臣子就不應該固守君臣之常義,而應該達于時變,像湯武一樣放弒之[13]1059。這顯然是對孟子“誅一夫紂,未聞弒君”思想的繼承。孟子的思想在后世不絕如縷,但是在北宋普遍尊君的時代氛圍中這種論調難免獨特。“君臣以義處”的思想使王安石對君主保持一定的距離,不因為君主的親與疏、惠與薄而悲歡離合,而是以是否相知為前提。這是《明妃曲》第二首“人生樂在相知心”的思想基礎。郭沫若將這一句解釋為昭君只喜歡與自己知心的人,顯然是“五四”愛情觀的折射,不符合王安石的心境。王安石不僅主張“君臣以義處”,而且身體力行。在熙寧時期,王安石之所以敢于力排眾怨支持宋神宗變法,根本原因在于宋神宗的相知;在變法后期,當王安石與宋神宗之間出現矛盾的時候,王安石也嚴格貫徹了“君臣以義處”的原則,沒有表露出悲怨之情,這有其大量詩文作證。由此可見,獨特的君臣觀是影響王安石《明妃曲》感情基調的又一個重要因素。
導致《明妃曲》歧義重重的另一個原因是,研究者的研究方法存在一定的局限。首先,由于受“純文學”觀念的影響,研究者就詩解詩,沒有考察王安石早期散文中的君臣觀、知命思想與《明妃曲》之間的深層關系。這是鄧廣銘等先生為王安石的《明妃曲》辯護,卻未能闡明《明妃曲》獨特的感情基調形成的原因。漆俠試圖從王安石的“使北詩組”中找出《明妃曲》的創作基礎,但是由于兩者在心境上存在一定的差別,同樣缺乏說服力。這就啟發我們,在解讀古人的文學作品時不能拘束于“純文學”觀念,因為古人在創作文學作品時并沒有這種觀念。相反,中國古人非常重視經、子、史、集對文學創作的基礎作用。因此,我們在研究古典文學的時候,一定要具備文、史、哲貫通的跨學科視野,注意文、史、哲之間的互文性關系。對于宋詩更應該如此。因為宋人特別重視學問的廣博,他們的詩歌創作具有非常深厚的思想基礎,這些思想基礎在其散文中大多有所表露。《明妃曲》并非其中的孤例,還有很多宋詩、宋詞都可以從宋文中找到它們的母題。
其次,解詩既要尊重作家寫詩時的歷史語境,也要重視文本自身的邏輯,不能脫離文本而斷章取義或牽強附會。高洪奎將“當時枉殺毛延壽”解釋為為毛延壽翻案就是沒有尊重文本自身的邏輯。試想,毛延壽有何案可翻?僅僅因為人的“意態”不容易描繪就可以免除他接受賄賂的失職之罪嗎?其實,這句話主要是承接“意態由來畫不成”的,強調人的精神難以傳達,陳衍將其解釋為“言人不易知”是恰當的。但是陳衍將“低徊”二句理解為“言漢帝之猶有眼力,甚于神宗”則是搞錯了對象。此詩寫作的嘉祐四年是仁宗時期,而不是神宗,神宗與王安石恰恰是相知的。這幾句的義脈是,從“意態”的難以描畫突出舉薦的不相知,由舉薦的不相知推出失意的必然性。朱自清將第二首中的“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解釋為行人勸慰昭君應該珍惜在胡的幸福,同樣沒有考慮到這兩句與前面幾句的語意承接關系。這首詩的前幾句是講,雖然昭君在胡地位尊貴,但是由于無人可以交心,非常悲苦。王安石在此基礎上推論 “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漢恩自淺胡自深”中的“自”是自然的意思,不是郭沫若所說的“自己”的“自”,詩句的意思是說:漢恩淺,胡恩深,這原本是非常淺顯的道理。“漢恩淺”是相對于“胡恩深”而言的。昭君在漢朝被深閉后宮,有什么恩可言?“胡恩深”是指胡人把昭君作為妃子,這個地位是非常高的,從實際恩惠的角度講自然比漢恩深。但文章不是由此推出昭君應該與胡人相知,為什么呢?因為胡人難以明白昭君的心思。朱自清的解釋完全顛倒了王安石的意思。這樣解釋,不僅割裂了“沙上行人且回首”與前一句“漢宮侍女暗垂淚”的對偶關系,而且完全抹殺了王安石創作《明妃曲》的主體地位。馬冀將《明妃曲》理解為“贊美和親有利于民族團結,贊美昭君在胡人那里得到了知己的愛情”,同樣是不顧及文本語脈關系的主觀臆斷。謝再興將第二首中的“可憐青冢已蕪沒,尚有哀弦留至今”解釋為“不是可憐昭君,而是可憐那些寫感傷昭君詩歌的詩人們”,同樣隔斷了這兩句與前面句子之間的語脈關系。
最后,詩歌是一種特殊的文體,是詩人在特定情境下的一種情感表達或情緒宣泄,因此在對其進行闡釋的時候,一定要設身處地地進入作者創作時的心境,去體驗其所感所想,而不能在“參死句”的基礎上進行無限推導。王回和趙翼的解釋就犯了這個毛病。“人生失意無南北”并不是在探討在北失意與在南失意有無差別的問題,而是為了說明在南同樣可能失意;“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也不是在探討如果與胡人相知能否背漢,或者面對胡人的恩惠如何抉擇的問題,而是借昭君的故事抒發作者“人生樂在相知心”的情懷。這種情懷只是詩人在特定情境中的一種情感投射和假定,在對其進行解讀的時候,不能脫離特定的語境而上綱上線。況且,王回和趙翼恰好把詩歌的意思理解反了。王安石的意思是,盡管胡對昭君的恩惠很深,但是由于不相知昭君還是思念漢朝。王回和趙翼卻將其理解為如果與胡人或者他國相知可以背漢,這顯然忽視了詩歌語句間的邏輯關系,是不能成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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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李利克
10.14180/j.cnki.1004-0544.2017.09.010
I207.23
A
1004-0544(2017)09-0057-05
北京語言大學校級科研項目(15YBB14)。
高宏洲(1981-),男,陜西榆林人,文學博士,北京語言大學首都國際文化研究基地博士后流動站研究人員。